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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含糖岁月
鹅公坪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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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公坪,是我的故乡。
我出生的时候,鹅公坪是属于湖南省邵阳地区双峰县龙田区柘塘公社秧冲大队更古生产队的一块土地,大约一平方公里,是湘中丘陵地区少有的一块平地,而且是鹅形的。鹅的屁股在靠北的石山坳,一大片红土地下面的石头都挤在石山坳上,石山坳上竟然还有一小塘碧水。鹅的两个翅膀,向东延伸是一片平整的苗圃地,缓缓地滑下来,向西延伸是一片枞树林和石栗树林。鹅背由后畲里、晒谷坪和连山塘组成。鹅公嘴在南面。红土地一片缓坡延展下去,前一年种棉花,后一年种西瓜。在旱土地和水田地的接壤处,硬生生挤出一个鹅公嘴。鹅公嘴下是大片的稻田,应该就是秧冲的由来。秧冲的正中间又隆起一个馒头一样的小山包,村里人叫它鹅公杯。
鹅公坪因为平整,也因为一条省道从正中间穿过,成了十里八乡的集散中心。20世纪70年代初就有了柘塘农机站,中期有了秧冲供销社和秧冲中学,后期有了柘塘卫生院和柘塘乡政府。在深圳的好友胡首恒、彭双南夫妇第一次和我见面时,问我是哪里人,我说鹅公坪人,他们就惊呼说,我们有十来年都在你家屋檐下等公共汽车去长沙、去深圳。我问他们是哪里人,他们说是金鸡大塘人。我暗自估算了一下,至少要走五公里路,就有满满的幸福感。还有一个非常好的哥们宋渤海也在深圳,他是秧冲中学的高才生,1978年直接考上了西北工业大学,在大学成为杰出青年,在深圳成为杰出企业家。他和我在深圳聊天时,清楚地记得我打乒乓球时如何欺侮他,却对我与他父亲、叔叔的交往完全疑惑不解。他不知道,他的叔叔宋平池是柘塘农机站第一批两个拖拉机驾驶员中的一个。而我因为长得虎头虎脑,加之是鹅公坪有名的满崽[1],他竟然和我一见如故,每每看到我在玩耍就按喇叭,然后停下拖拉机把我抱上去。有一两年时间,我陪着平池叔叽[2]运煤炭化肥树木水泥。在坎坷颠簸的泥沙路上,我的脑袋被撞得左一个包、右一个包,但乐此不疲。
那个时候,鹅公坪上有八姓人家,王李秦朱邹聂宋罗。有九个屋场,面对面公塘的聂家屋场住着我细公公[3]聂兰桂、伯伯聂宗藩一家、父亲聂宗儒一家、宋深耕一家、罗弘初一家。对门屋场就是王同新一家。马路边背靠面公塘的屋场是邹家胜一家。围绕着新塘,北边是李家屋场,主人是煤矿工人李炳绪,他老婆养育了鸿轩、鸿谷、鸿文、鸿友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姣娥。东边是王聚生和王春生俩兄弟的屋场,聚生是煤矿工人,春生是公安干部。更古塘屋场面对生产队最大的水塘,住着秦锡阳一家,他的一条腿因石头砸断被锯掉了,老婆跑掉了,留下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云科。秦锡成一家,他的老婆是聚生、春生兄弟的妹妹,他有四个儿子和民和清和建和国,还有两个女儿。七娘叽一家有朱来新朱益新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桂娥。朱其悟一家有三个女儿,过继了本家血脉朱雪云做孙子延续香火。工人朱世印一家,他的老婆叫李姣娥,生有四女一子。背靠秧冲供销社是秦锡福一家,他是秦锡阳秦锡成的亲兄弟,生有三个女儿,过继了一个大男孩朱杏秋做儿子。秦锡福一家的下坡,是最早的农会干部邹秋胜一家,他和邹家胜是亲兄弟,生有一子两女,父子俩都吃公家粮。最后一个屋场是王辛勤一家,大儿子是公安干部王贵初,二儿子是铁路干警王贵福,留守在家的有两个老人六个小孩和两个媳妇。
鹅公坪上,八姓人家混杂相处,大概都是清末从江西各地移民过来的。传统的村社结构和氏族血亲关系,在坪上完全失灵了,该打打该骂骂,二十来户人家各自为战,绝不拉帮结派。三个王家没有血亲关系,互相可以骂娘骂奶奶骂太婆[4]骂祖公十三代。当然,大人打架,一年不过一两次,即使喊打喊杀,基本上也就比试几下,劝架的说几句就顺坡下驴,倒是血亲兄弟间分家时常常打得头破血流。我稍为懂事的十来年间,骂声不绝于耳,那是贫穷逼出来的发泄。但秦家仨兄弟和聂家俩兄弟都是农民,各家养活各家的子女就万事大吉,哪还有精力组团出战?
鹅公坪上,半边户占了一半,远远超过其他生产队的比例,这完全得益于鹅公坪这片土地是十里八乡的集散中心,省道穿坪而过带来的交通便利和信息灵通。半边户家庭要比全是农民的家庭要风光得许多,户主退休了不仅有一份退休金,还有一两个子女顶班,可以继续拿工资。可怜的全是农民的家庭,即使有三四个青壮汉子出工,每个一天做下十分工,年底决算收入也只有少得可怜的三四十块钱,光柴米油盐这四样就令人捉襟见肘,哪里见过醋?青黄不接的岁月,红薯伴着少量白米,一块腊肉挂在墙上,每餐切一片煎熬出一点油水,就算不错了。我向宋家借过米,宋家主人宋深耕是走马街供销社的职工。向同新叔叽家借过米,他的大女儿当了医生,大儿子顶了班。向伯伯家借过米,伯伯家儿子聂愈前是鹅公坪上考进双峰县一中的第一人,还当了县一中的红卫兵司令,干了一两年农活就当了涟源钢铁厂的工人。我还向细公公借过米,他是孤寡老人,但我的叔叔过继给他了。叔叔当着邵阳地区的物资局局长,他每个月都寄钱给细公公。
鹅公坪上,十里八乡的能工巧匠会聚到柘塘农机站,其中有我奶奶的娘家侄孙子李定胜。70年代初的一个大年初一,我在晒谷坪上玩耍,他竟然给了我一元压岁钱,我小心翼翼把这张新钱藏了几天,最后还是把钱交给了我娘。表哥后来成了企业家,如今七十多岁了还身处囹圄。
接着,秧冲供销社开建,直接把一大片枞树林用围墙圈起来,一年多时间就盖起了一栋两层楼的“大厦”和一栋员工宿舍。走进宽敞明亮的供销社,犹如穿过黑洞走进天堂,好多的物件我们不认识,好多的名称我们不知道。从西到东,药铺药香扑鼻,布铺花布耀眼,日用糖果飘香,农用工具精致,真个是美不胜收。如此,鹅公坪来来往往的人就多了。
再一年,十里八乡灰头土脑的知识精英来了,二十多位老师有的是公办教师,有的是民办教师,有的当过右派,有的出身不好,都集中到了这个崭新的学校。秧冲中学重新焕发青春,鹅公坪天天有高音喇叭喊操,有琅琅书声,有歌舞升平。
二
我娘说,二十年前我们这里还有老虫[5]呢。十四五年前我们这里还有脚盆大的古树呢,可惜都炼了钢铁。十年前我们这里还有红毛眼怪呢。我就问我娘,红毛眼怪是什么?我娘说,你细公公夜里举着火把从岩家塘回来,走进一条界基里,后面一只红毛眼怪就扑到他肩上吹火把,吓得你细公公魂飞魄散,在家里睡了好几天哩。
1949年以前,我父亲在贵阳和成都做了十来年生意,1950年夏天才返回鹅公坪。从此他就钉在这片土地上苦煎苦熬,除了走亲戚到邵阳的叔叔家和益阳的姑妈家,他最远的路就是到三十里外的县城。20世纪70年代,我父亲给秧冲供销社拖了差不多十年板车。晚年的父亲给我讲,回鹅公坪后的前二十年,他就像一只猫被关在笼子里,天天在一亩三分地上大眼瞪小眼。猪一年只能喂两头,鸡只能喂五只,不然就是投机倒把。“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乡里人进不了城,城里人高人一等,还有什么办法呢?父亲说,要是早一点有供销社,我宁可拖板车也不愿意天天刨土。
我父亲出过湖做过生意,对远方有莫名其妙的向往。后来,他和这片红土地上的乡亲们一样,再没有出过远门,也没有机会游山玩水。向东三十多里,蔡和森、蔡畅兄妹的光甲堂,他没去过。向南二十多里,荷叶塘曾国藩兄弟的富厚堂,他没去过。向西二十多里,杨家滩的湘军名将故居群,他没去过。向北六七十里的毛主席的故乡韶山冲,他也没去过。他晚年经常叹息说:“这一辈子,就过了十来年好日子。要是早一点改革开放就好了,唉,现在吃也吃不得了,走也走不动了。”
20世纪70年代上半叶兴建的三大工程,确实改变了鹅公坪的面貌和口碑。同新叔叽在三大工程竣工之后,有一个精彩的讲话,他说:“鹅公坪当真是一块风水宝地,有了一个农机站。我们现在可以坐拖拉机,将来一定就能够坐汽车坐乌龟车。有了一个供销社,只要有一点钱,就能够吃肉吃糖打洋伞穿花衣服,再也饿不死我们这些人。有了一个秧冲中学,只要读书,就会出人才,鹅公坪会大发呢!”然后,他强调,还是这条马路修得好,是条金路银路,恰恰在我们咯块[6]坪里过。只要有这条路,就通得到县里省里,就通得到北京天安门!
听了同新叔叽这席话,乡亲们群情沸腾拍手称快,满满都是自豪感和幸福感。有一段经典的对话就出现了,那是我的同年发小邹凤海和宋蔚圃关于幸福的话题。
邹:“全世界到底哪里的人最幸福?”
宋:“当然是中国人民最幸福,我们有毛主席,地大物博、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历史悠久啊!”
邹:“那中国哪里的人最幸福呢?”
宋:“当然是湖南人最幸福,湖南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
邹:“那湖南哪里的人最幸福呢?”
宋:“肯定是鹅公坪的人最幸福,我们走几步就有书读,有糖吃,有拖拉机坐,周边的人哪个不比我们辛苦啊!”
没有比较就没有高低,也就没有伤害。整个鹅公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沉浸在幸福的氛围之中。这段经典的对话在鹅公坪流传了几十年,去年清明节凤海还和我讲过。
同新叔叽的每一句话都兑现了。
三年之后,秧冲中学胡子德老师的大崽胡庆丰就考上了北京大学。2010年11月17日,第36届世界超级计算机500强排行榜在美国新奥尔良发布,中国的“天河一号”超级计算机系统以优异的性能雄居世界第一,其自主创新团队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就是胡庆丰,两任总书记都曾接见过他。
四年之后,包产到户,农民的积极性大大提高,饭吃得饱了,花衣服穿得起了。
十年之后,没有谁坐拖拉机了,坐公交坐的士开始常见,坐私家轿车并不罕见。
最最重要的是,这几十年间,鹅公坪这二十来户人家至少输送了几十个大学生,如果加上秧冲中学的学生,那就一定过千了。我伯伯家出了六个大学生,我家出了八个,同新叔叽家出了八个,锡成叔叽家出了七个,宋深耕家出了七八个,春生叔叽家出了四个,贵初哥的三个儿子国安民安和文安,和贵福哥的三个儿女钟安端安和建华,都是聪明有种、富贵有根的人,会养多少个大学生,我不知道。
我服了同新叔叽,他早就预言鹅公坪“发人[7]”。
[1] 满崽,家中最小的儿子,当地方言。
[2] 当地在称谓后加“叽”,表亲密,如娘叽、伢叽、妹叽等。
[3] 公公即爷爷,细公公是当地孙辈对爷爷最小的弟弟的尊称。
[4] 太婆,曾祖母。
[5] 老虫,即老虎。
[6] 咯块,同咯里,意指这里、这个地方。
[7] 发人,使人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