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茶史篇
(一)潮人饮茶史话
堪称全国之最的饮茶量
宋代的王安石在《议茶法》中曾说:“夫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临川集》卷70)北宋人李觏亦在《富国策第十》中说:“茶……君子小人靡不嗜也,富贵贫贱靡不用也。”(《盱江集》卷16)而从元代即已出现的民谚:“早晨起来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更是形象地说明了:茶,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但是,古人的饮茶量有多少呢?历代文献中却很少记述。
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国朝宫史·宫制》谓:
皇上每天用茶七十五包,皇后十包,皇子八包,妃嫔五包。
每包有多重,书中没说。即使是按潮汕人以前买茶论“泡”,每泡约2.5钱计算,皇家人的用茶量也真够大。不过上面讲的只是供应标准而已,绝非实际饮用量。乾隆爷要是每天真的喝75包的话,不被茶醉倒才怪呢。
浙江湖州是我国的古茶乡之一,亦是茶圣陆羽创作《茶经》的地方。据王玲《中国茶文化》一书介绍:“处于东苕溪的德清县三合乡的村庄,如上杨、下杨、三合几村,仅750户人家,3800人口,每年每户平均饮茶可达2.84公斤,人均年喝茶1015碗。”
另据孔宪乐《中外茶事》所载:“英国有80%的人饮茶,日人均饮茶3.56杯,年人均饮茶3公斤。”“1982年世界茶叶人均年消费量为0.41公斤,我国为0.26公斤。”
潮人喝茶向以“焖茶飰(bian,潮音<波温7>,指干饭)”著称,正如漫画家方成在题画诗中所说的:“此间喝茶讲工夫,大把茶叶塞满壶。”如果以每家每日二泡茶(半两)计,潮人每户月耗茶0.75公斤,年消费量9公斤,如果再加上商店、酒家、茶馆、工场以至办公场所的用度,称潮人饮茶量为“全国之最”,看来尚不至于言过其实。
此间喝茶讲工夫,大把茶叶塞满壶。初尝味道有点苦,苦尽甘来好舒服。
(1991年漫画家方成画并诗)
1957年夏,潮剧艺人到广州演出,宿二沙头,甫卸行装便围炉泡工夫茶。
(范泽华摄,据郭马风《潮汕茶话》)
1996年,茶乡浙江德清县的茶业专家蔡泉宝到广东汕头市调查茶事后,曾在《农业考古·中国茶文化专号》上发表了《浓浓工夫茶,悠久潮汕情—汕头茶事掠影》一文,文谓:
据业内人士介绍,80万汕头市区人,年均户吃乌龙茶12公斤,以三口一家计算,人年吃茶叶8市斤多,这比英国人要多吃二成,为(中国)大陆人年均吃茶量的15倍多。所以,汕头人吃茶量和讲究冲泡质量,不仅是中国冠军,而且也属世界冠军。
是否属“世界冠军”,尚有待更权威的统计数据来证实。但在潮汕地区,“全民皆茶”却是个不争的事实。
郭子章“潮俗不甚用茶”平议
明万历十年(1582年),潮州知府郭子章在其《潮中杂记》卷十二《物产志》中说:
潮俗不甚用茶,故茶之佳者不至潮。惟潮阳间有之,亦闽茶之佳者耳,若虎丘、天目等茶,绝不到潮。
明郭子章《潮中杂记》书影
顺治十八年(1661年)由知府吴颖主修的《潮州府志》亦袭用其说,在《物产考》中云:“潮俗不甚贵茶,佳者多不至。”此后的地方志书,亦多陈陈相因。
潮俗是否“不甚用茶”?由于事关潮人饮茶史,故亟有一议之必要。
“不甚用茶”有两层意思:一是指喜爱饮茶、茶事活动普及的程度,意谓“潮俗不怎么爱用茶”;二是指饮茶的品位,意谓“潮人不擅于饮好茶”。
总之,不管从哪一方面看,郭知府对其时潮地茶俗,颇不以为然。如果联系下文“故茶之佳者不至潮”来看,“潮俗不甚用茶”的本意显然是倾向于第二层意思,即“潮人不擅于饮好茶”,因而生发出“没有好茶饮,不会饮好茶”的感慨。
好与会,对茶叶与饮茶来说,其实很难定出一个明晰的标准。俗话说得好,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有人爱喝绿茶,有人爱喝红茶,亦有人爱乌龙茶,你能说谁会谁不会?硬要从中评出个是非高下来,则难免带上党同伐异的主观色彩。
郭子章是江西泰和人,泰和属绿茶产区,所以他心目中的“茶之佳者”,自然是绿茶类的名品虎丘、天目等。何况,明代的武夷茶不受士大夫欢迎,几乎成为一种社会习尚。
宋代的武夷茶区,是贡茶的主要生产基地。徽宗宣和年间,在建安当官的郑可简别出心裁,用“银丝水芽”(即极嫩之茶芽心)制出了“龙团胜雪”。这种茶,“每片计工值四万”,武夷北苑贡茶的地位,可谓至高无上。到了元代,名相耶律楚材在《西域从王君玉乞茶因其韵》诗中还有过“积年不啜建溪茶,心窍黄尘塞五车。碧玉瓯中思雪浪,黄金碾畔忆雷芽”的描述,可见武夷茶在元代仍有极大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但从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朱元璋下旨停止进贡团茶,“惟令采芽茶以进”之后,饼茶衰微,散条形茶崛起,以生产“龙团凤饼”著称的武夷茶区,亦许是一时尚未适应转型生产的时代潮流,且转产的散茶亦未能摆脱研末饮用的旧框框,武夷茶的地位急转直下,正如弘治年间文渊阁大学士邱浚在《大学衍义补》中说的:
《元志》犹有末茶(即团茶)之说,今世惟闽、广用末茶,而叶茶之用,遍于全国,而外夷亦然,世不复知有末茶矣。
因此,重绿茶而轻末茶,已成为当时“派头”。
民国十一年(1922年)《福建通志》[河渠书]引明代王世懋《九鲤湖记略》云:
闽山奇胜者,无如九鲤湖。余参闽政守莆……至水晶宫……水如玉雪可餐。囊中偶携吴中天池茗,命汲水烹之,色味俱绝。
到茶乡当“父母官”,却随身携带吴中天池茗,显然,这位王参政对闽茶亦不屑一顾。
清初任福建布政使的周亮工在《闽小记》中说:
前朝(按,指明朝)不贵闽茶,即贡者亦只备宫中涴濯瓯盏之需。
秣陵(南京)好事者,尝诮闽无茶。……闽客游秣陵者,宋比玉、洪仲章辈,类依附吴儿,强作解事。贱家鸡而贵野鹜,宜为其所诮欤!
明代的闽省贡茶,竟沦落到贱如洗涤剂的地步,往昔之堂堂茶乡,竟被“秣陵好事者”讥诮为“无茶”,竟使福建士子亦为之语塞或随声附和,以致原籍为河南祥符(今开封)的布政使周亮工要对那些“贱家鸡而贵野鹜”的“闽客”予以谴责,严正表达了自己反对盲目追逐潮流的公允、务实的态度。
总之,郭知府“潮俗不甚用茶”的观点,既是时代习尚使然,亦多少带有一些门户之见。后来袭用其说的顺治潮州知府吴颖,刚说完“潮俗不甚贵茶,佳者多不至”之后,马上接着讲“今凤山茶佳,亦云待诏山茶,可以清膈消暑,亦名黄茶。同年戴云门每年以觔(斤)许见贻,正苦不多得耳”。自己管辖的地区就有“正苦不多得”的好茶,却仍要说“潮俗不甚贵茶”的套话,心喜之而口厌之,正可反证郭说之偏颇。
郭子章的叔父郭春震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出任潮州知府时,曾主修《潮州府志》。该书卷三《田赋志》中已明言:饶平县每年须贡“叶茶一百五十斤三两,芽茶一百八斤三两”。两项相加近二百六十斤,占明代贡茶总额年四千余斤(据《明史·食货志》)的0.65%,数量已颇为可观。饶平县是当时潮州府属下唯一须贡茶的县份,可见该项“茶贡”已不是与租赋一样按县分摊的“常课”。这说明饶平的茶叶生产已具有相当的规模、水平与知名度,而任何门类的生产又总是以社会需求为前提,在尚未发现能支持“饶茶外销”的文献之前,我们可以这么说,饶平茶的消费市场主要是在潮州本土。因此,说“潮俗不甚用茶”,如果指的是饮茶的普及程度的话,亦不符合当时的潮州社会实际。
值得一提的倒是郭子章所说的“惟潮阳间有之,亦闽茶之佳者也”这句话。潮阳县濒海,由海路批运闽茶进境且成为集散地,顺理成章。由此可见其时潮人嗜饮闽茶,与北地之重绿茶大异其趣。这倒从反面揭示出这样的信息:潮州能成为以冲泡青茶(闽茶)为主要标志的工夫茶的发祥地之一,理有必然。
历代潮人的饮茶习尚
《永乐大典》卷五三四三引《三阳图志》云:
产茶之地出税固宜,无茶之地何缘纳税?潮之为郡,无采茶之户,无贩茶之商,其课钞每责于办盐主首而代纳焉。有司万一知此,能不思所以革其弊乎?
这段话原是针对潮州每年须交纳茶税的不合理税规而抒发的、带有偏激情绪的议论,但因为它是见诸地方志籍的官方记载,所以容易给人以“宋元两代潮州无茶”的印象。
其实,古人所说的“有茶”、“无茶”,往往是指名茶而言。前引周亮工《闽小记》就说过,以盛产茶叶的福建,不是还被人讥诮为“无茶”吗?所以,我们不能惑于文献中的只言片语而轻易断定某地之有茶与无茶。
更主要的是,“茶之为利甚博,商贾转致于西北,利尝至数倍”。(《宋史·食货志》)正因为利厚,又是事关边塞贸易、维系邻国关系的重要物资,所以从宋初开始,茶与盐一直由国家专管榷卖,京师设有榷货务,各路(相当于后来的“省”)设常平茶盐司,又有官方直管的山场,隶属于山场的采茶户,谓之园户。茶商则须向官方申领茶引后方能从事茶叶买卖。然而,翻开《宋史·食货志》一看,两宋时期茶法的变易,令人眼花缭乱。政府与民争利,且朝令夕改,故茶户、茶商时有不堪重负之叹。
宋高宗时,“茶之产于东南者,浙东、西,江东、西,湖南、北,福建,淮南,广东、西,路十,州六十有六,县二百四十有二”。(《宋史·食货志·茶》)潮州是否在其列,已难考证。但潮州非重点茶区,亦无山场之设置,则完全可以肯定。《三阳图志》所说的潮州“无采茶之户,无贩茶之商”,应是指这种情况,而不是说宋代潮州“无茶”,不然的话就无法解释:为何凤凰山乌岽顶上,至今仍有成片的宋茶树、古茶林?因此,我们可以这么说,宋代的潮州已有茶叶的种植与生产,但生产模式尚未完善,尚未形成专业化、规模化的局面。
何况,产茶与饮茶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塞外不产茶,但各少数民族的饮茶风气丝毫不比中原地区逊色。同理,即使中古时期的潮州制茶业尚未形成规模,亦不等于说其时的潮人不饮茶。
说起潮人的饮茶习尚,人们自然会联想到曾被贬来潮州的两位唐代宰相——饮茶专家常衮和李德裕。
宋初的张芸叟在《画墁录》中说:
唐代茶品,以阳羡为上,其时福建之建溪、北苑尚不知名。贞元中,常衮为建州刺史,始蒸焙而研之,谓之膏茶,其后始为饼茶,贯其中,故谓之“一串”。
可见,常衮是一位既善饮茶又善制茶的“茗中仙”。大历十四年(779年)即常衮转任福建观察使的前一年(衮于建中元年移任,上文谓“贞元中”系误记),他已被贬为潮州刺史。贬潮期间,他犹有游金山、题“初阳顶”的雅兴(见明代薛雍《金山读书记》),推想起来,这位“茗中仙”应无“戒茶”之举。常衮又是佛教密宗的忠实信徒,当时的潮州开元寺正是密宗信徒主持寺政(大雄宝殿前今存石经幢可作旁证),而密宗赞呗的“十供养赞”中,“茶赞”即为其一。陕西法门寺地宫出土的一批精美绝伦的茶具,正说明茶在宫廷文化生活和密宗仪轨中的重要地位。因此,不管开元寺原来的茶风如何,常衮的到来,应该是对该寺以至潮州的饮茶习俗产生积极的影响。
李德裕亦是一位嗜茶且对烹茶用水极其讲究的宰相。据唐代无名氏《玉泉子》所载,他最喜欢饮惠山泉,特地叫人从江苏无锡直至长安设“递铺”(类似驿站的专运机构),为他运送惠山泉水。宋代《太平广记》中,亦有关于他派人到长江的金山附近汲取中泠水煎茶的记载。大中元年(847年),李德裕被贬为潮州司马,再想享用惠山泉、中泠水自然是不可能了,但以他贵冑子弟的习性,为煎茶而不惜对州城附近的山泉进行一番考察并传授潮人择水、烹茶知识的可能,似乎亦不能排除。
不过,上面的推论只能是“想当然”式的猜测而已,更具说服力的证据,还须仰仗有据可考的文献记载。
潮州金山南麓,有一面残存的石刻,上刻北宋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潮阳县主簿兼令尉(下阙)”书写的步和潮州知州王汉的《金城山诗》,在能辨认的残文中,竟有“茶灶香龛平”的诗句。1茶灶,是烹茶煮水用的火炉。这一近千年前的石刻,是目前可看到的关于潮州茶事的最早记录。淳熙二年(1175年),朱熹曾为武夷茶灶石亲手书写“茶灶”二字,并题写了“仙翁遗石灶,宛在水中央。饮罢方舟去,茶烟袅细香”的诗句。2但与潮州金山麓“茶灶香龛平”的石刻相较,已晚了163年。
北宋元丰年间(1080—1084年),苏东坡在黄州,他的好友、潮州前八贤之一的高士吴复古(子野)给他寄去一些建茶,东坡在《与子野书》中说:
寄惠建茗数品,皆佳绝。彼土自难得,更蒙辍惠,惭悚!惭悚!
彼土,指福建,意谓所寄的茶叶即使在福建亦不易得到。简短的几句话,既道出了他们之间深厚的友情,亦说明了在品茗方面,潮州高士吴子野的鉴赏力起码与苏东坡处在同一水平线上,所以才赢得“皆佳绝”的赞誉。
宋徽宗政和八年(1118年),亦属潮州八贤之一的张夔在步和潮州知州徐璋《送举人》的诗中有云:
银钩健笔挥颜书,燕阑欢伯呼酪奴。
欢伯,是酒的别称(《易林》:“酒为欢伯,除忧来乐。”);酪奴,是茶的谑号(《洛阳伽蓝记》载:南朝齐的王肃初入北魏,不食羊肉及酪浆,常食鲫鱼羹,渴饮茗汁,曰:“羊比齐、鲁大邦,鱼比邾、莒小国,惟茗不中,与酪为奴。”)。燕,通“谦”,即宴会。“燕阑欢伯呼酪奴”,意思是:宴会已近尾声,酒亦喝得差不多了,主人和来宾都催着上茶。这七个颇为费解的字,却透露出这样的消息:潮汕一带今天仍在践履的、宴席中间必品茶的程式,早在北宋时即已形成。
宋赵中德《濮邸题名》石刻拓片
潮州西湖山后原有一景点叫蒙泉,旁有蒙斋。光绪《海阳县志·金石略一》载斋旁有“濮邸题名”石刻,文曰:
淳熙丙午中秋,瀵邸赵中德具伊蒲游蒙斋,同光孝莹老……登卓玉,上深秀,汲泉瀹茗,步月而归。
淳熙丙午即淳熙十三年(1186年),赵中德(他是宋朝宗室)和光孝寺住持莹老等游览名区、汲泉瀹茗,流连忘返,入夜才步月而归。事后又特刻石志游,可知当日品茗赏游之乐。
元代潮州路总管王翰《游灵山》诗中所说的“释子不眠供茗碗,幽人无语对棋枰”,则是品茶的另一种境界:促膝于幽深静谧的午夜,细敲棋子,慢赏香茗,在悠悠的棋趣和阵阵茶香中去体味平和、清淡的人生。
饮茶,作为高雅的生活享受,自然会受到士林骚客的青睐。明嘉靖状元林大钦的《斋居》云:
扫叶烹茶坐复行,孤吟照月又三更。
城中车马如流水,不及秋斋一夜情。
在状元公看来,与扫叶烹茶、对月吟诗相比,车水马龙般的各种应酬,简直是俗不可耐。而同样借茶以寄清兴、抒怀抱的诗作,在潮人诗文集中,可谓比比皆是。例如:
汲泉煮茗留僧话,种竹生林引凤吟。
——成化庚子举人陈理《山家》
草堂愁暑雨,诗到思翻凉……
君过茶为酒,何须问醉乡。
—万历进士、户部侍郎林熙春《和德进、端一纳凉见怀之作》睡觉忽惊人扑户,传书惠我月团茶。
——正德隐士薛亹《隐居杂兴》
明、清易代之际,士人苦于回天无力、报国无门,多寄情于诗酒茶会。崇祯七年进士、国变后入山不仕的罗万杰在《瞻六堂即事诗》中说:“营生药灶茶灶,得意花边竹边。时强闲人说鬼,亦随醉客谈禅。”居然把熬药、烹茗当成每天的功课。同样不肯出仕的举人陆汉东则有如闲云野鹤,寄迹红尘,其《封城关晤蕴上人》曰:“汰虑归香茗,谁歌行路难?”《己丑小除感怀》云:“狂来欲劝天倾酒,友过常呼婢捧茶。”《留别余介石》云:“辨帖窗间浮墨海,披帷檐外响茶铛。”甚至入山《访邹嵋史不遇》时亦“樵子呼茶出,徘徊望野垌。”
入清以后,随着社会的逐步稳定,文人圈中的茶事活动更加频繁,反映在诗文中与茶事有关的词句更是屡见不鲜,其中,陈衍虞这一诗学世家几代诗人的作品尤为典型。例如:
曾无竹肉消闲况,但与茶香洁净因。
——陈衍虞《已亥元旦》
愁值上元雨,空山静掩扉。
茗烟轻冉冉,香缕细霏霏。
——陈衍虞《元日值雨同雪樵上人作》
坐到忘年处,茶烟一缕腾。
——陈珏《晦夜》
琴边坐月心俱冷,竹里烹茶话亦幽。
——陈珏《旸山即事有感》
烹茶课仆烧松子,沽酒留宾饱芥孙。
——陈艺衡《秋题浣月亭》
应门但遣餐芝鹤,煮茗频呼拾叶僧。
——陈周礼《题隐居》
山村潇洒俗人无,茶碗诗囊日日俱。
——陈周礼《山居》
比起士林人士来,寺观僧道的茶事活动亦毫不逊色,而且供茗待客,看来已成规程。明正统七年(1442年)潮阳教谕周泰的《治平寺》诗谓:“僧童煮茗烧红叶,游客题诗扫绿苔”,真切地反映了寺院中清高超俗的茶诗会之情趣;崇祯壬午(1642年)举人陈衍虞的《同罗乃远行春郊至野寺小憩旋买棹归石湖》云:“山僧似喜骚人来,忙涤茶铛烧榾拙”,更把山僧以茶饮会文士的情状作了生动的描绘。正因为客来待茶已成为僧人“功课”之一,所以当明洪武五年(1372年)举人、潮阳人周碏到治平寺,面对“法堂苔满”、“茶鼎烟寒僧落寞”的境况,难免嗟叹而踟蹰。(《治平寺》)而明初潮阳人庄呈龟游灵山》诗则有“山僧未见供茶茗,野鸟先闻奏管弦”之句,似乎对僧众之怠慢啧有微辞。
戏曲是对现实生活的直接反映。“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古今中外,莫不如此。所以,借助传世的戏曲文本,我们往往能还原出其相应时代的社会形态,特别是底层社会的生活情景。
20世纪70年代在潮州西山溪工地出土的明宣德七年(1432年)写本《刘希必金钗记》,其第七出中写刘希必上京赴考前对妻子的嘱咐:
双亲全靠贤妻朝夕奉侍,依时莫误茶汤甘旨,依时莫误茶汤甘旨。
而在第八出中,妻子的回答则是:
父母娘行早晚侍奉茶汤,愿得官人衣锦归还。
夫妻两人都把“侍奉茶汤”视为孝敬父母的大事,以致在依依惜别之际,丈夫要一而再地交代。值得注意的是,丈夫嘱咐时强调“依时”,妻子回答时则表明自己会“早晚侍奉茶汤”。可见,早在五百多年前的明代中叶,即使是一般的士庶之家,早、晚用茶已成风气。
再看嘉靖本《荔镜记》第三十五出[闺房寻女]:
嘉靖本《荔镜记》书影
[大迓鼓](丑):日上东廊照西廊,不见五娘起梳妆,不见陈三起扫厝,不见益春点茶汤。
万历版《摘锦潮调金花女大全》[金花挑绣]:
[驻云飞](旦):早起正了时,打叠煮眠起。尽日听候不敢放离,安排茶汤,收拾床共椅。
显然,在明代中期,饮茶已成为潮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从家道殷实者到一般的小康之家,不论男女,早上起床必“点茶汤”。其重要性简直就像叠床扫地“煮眠起”(潮语“做早饭”)一样。
供奉茶汤,不但是服侍长辈的重要环节,而且还是祭祀神祖必不可少的礼仪。《南齐书·武帝纪》载齐武帝的遗诏曰:
我灵上慎勿以牲之祭,惟设饼、茶饮、酒脯而已。天下贵贱,咸同此制。
从此,灵前设饼食、茶饮的习俗亦传至潮州。
嘉靖本《荔镜记》第三十四出,夫人唱:
十五天正光,每月十五供养茶汤,伏事上祖乞人传。(按,“传”字潮语读“堂”,意谓祖先保佑,使香烟能世代相传)
万历版《苏六娘》[苏妈思女桃花]:
(占)……临危时天丁祝简。(按,“简”意同“囡”,丁祝,意谓叮嘱孩子)
(妈)丁祝乜?
(占)我有爹妈无人映(按,意同“照”,即照应),早晚茶汤买失时。
明代潮州习俗,每月十五须祭祀祖先,而祭品中必具茶汤。这一习俗,在上引戏文中得到充分体现。
同样地,从戏文中我们亦可以看到,客来奉茶,亦是潮人待客之仪规之一。
万历版《金花女大全》[借钱往京]:
(公)小妹请坐,你做不使人先来共我呾(按,同“说”),待我好叫人去接来唠。
(旦)阿兄,我是轿来。
(公)讨茶来食。
妹妹已出嫁,回娘家时便等同于客人,所以作兄长的要叫人奉茶相待。
万历辛巳(1581年)版《荔枝记》第八出:
(公白)原来是媒姨,老汉失接,小七,端椅坐,讨茶食。
媒婆上门说亲,主人亦赶紧奉茶。嘉靖版《荔镜记》第十九出[打破宝镜]写陈三乔装磨镜匠至黄五娘家,婢女益春马上点茶,对陈三说:
人客,茶请你。
同样的情节,万历版《荔枝记》第十七出写得更具体:
(春白)师父,钟茶待恁(按,同“你”)。
(生白)小妹,阮(按,同“咱”)做工夫人,夭(按,同“怎”)有茶食?
(春白)阮只处见贵客来,都有茶食。
郡城中如此,府属县邑乡镇亦如此,特别是在人烟稠密的城镇。据《泗水周氏宗乘·世传考》所载,其峡山十三世希程公“生当鼎革(按,即明清易代之际),城邑扰乱,公巧以峡山为祖考退休之地而迁居焉……生平嗜烹茗,乐清逸,耄耋之年康健犹壮”。正因为嗜茶成风,故不少僧人还在乡镇集市广设摊点施茶,作为修缘行善的途径。据杨启献主编的《庵埠志·宗教篇》,相传明代有僧人成安佩常在海阳县龙溪都(今潮安县庵埠镇)官路堤顶涵闸旁施茶,家住许垅的庄典常到此品茶。弘治年间庄典登进士第,时成安佩已去世,庄典因建“赐茶庵”以资纪念。
明万历间陈天资的《东里志·风俗志》[婚礼]云:
亲迎三日、四日及遇俗节,女家下米食面粿于婿家,今不用,惟茶果可也。
而在订婚后之聘礼中,“三等之下,聘酒一坛、鹅一只、布二尺、茶一盅”。可见,茶礼在婚俗中亦是必不可少的角色。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从宋代以来,特别是明代中叶以后,饮茶之风已遍及潮州城乡的各个阶层和各种领域,已有着广泛、坚实的社会基础:家居自斟、客来礼敬、祭祖祀神、婚丧嫁娶……到处都飘着茶的幽香,到处都有茶的身影。茶可以满足人们生理和社会生活的各种需求,并已从有闲阶层的专利圈中迅速地走向全社会。另外,茶风的昌盛又刺激、推动了茶叶的种植和加工,逐步改变了“潮郡无茶”的局面。这些都说明,郭子章所谓的“潮俗不甚用茶”的论点,除了揭示其时潮人不喜绿茶这一点之外,根本不能作为探究明代潮州饮茶习尚的依据。
亦正因为茶风的昌盛,潮州之所以能成为工夫茶的发祥地之一,可谓其源有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