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史探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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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石千秋

拓跋猗卢之碑残石性质的一种推测

罗振玉《石交录》卷二有十六国“代王猗卢墓碑残石”条记载拓跋猗卢墓碑残石,谓柯昌泗得之山西,其碑阴有狩猎图,残石仅存六字,曰“王猗卢之碑也”,书体在隶楷之间。罗氏云残石殆碑额之末行,王字前行之末必为代字。周一良先生据以录入《〈魏书〉札记》“桓帝猗穆帝猗卢碑”条,并谓卫操桓帝碑称“刊石纪功,图象存形”,似桓碑上有图像,而此猗卢碑刻有狩猎图,颇相类似。周先生认为罗、柯两家皆精于金石鉴别,此残碑当非伪造,是“代王猗卢之碑”。田余庆先生以此探讨代北东部若干拓跋史迹,盛意迭出。笔者拟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就此碑的性质谈一点自己的看法。

笔者所见猗卢之碑的拓片有两纸,一为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有柯昌泗题记一段,提及丁丑三月收购此碑事,未言及此碑出土地,文末有“季木四兄我师审定,昌泗时休沐还旧京记”;一为殷宪先生所藏,亦有柯昌泗题记一段,上钤“柯燕舲手拓本”“胶西柯氏藏石”朱方印,首言“此碑额残石,乙亥秋间,绥远城南三十里达赖营村古城遗址所出,今藏敝斋。……此碑字体精雅,自是华人所书,为时相距,盖亦不远(指与桓帝猗碑刻立时间)。……且其书纯用八分,亦为元魏初年,并忝杂今魏之体。此碑当著录东晋十六国时,不能与道武以后石刻同科矣。历代碑碣,以十六国见著录最少,其属于代国者尚未经见,又长城以外,向无六朝前之石刻,得此洵是宝玩”。文末有“丁亥夏时拓奉志辅兄长□□雅鉴”。前纸所言季木即建德周氏周进,史学家周一良先生的叔父,以藏石著称,印有《居贞草堂汉晋石影》;后纸所言志辅亦建德周氏中人,周一良先生的堂叔,实业家、戏曲史专家。乙亥即1935年,丁丑即1937年。周一良先生认为罗、柯两家皆精于金石鉴别,此残碑当非伪造,现在当可补上周氏一家精鉴。问题在于碑估谓石出自达赖营,今呼和浩特南,是否可信尚有疑问。如清末安阳殷墟所出甲骨,古董商即谎称出自汤阴;清末洛阳所出东汉刑徒砖,则谎称出自灵宝,故端方、罗振玉皆题为恒农砖。柯昌泗是著名学者、《新元史》撰者柯劭忞之子,曾师从罗振玉,好蓄金石拓本,时任察哈尔省教育厅厅长,驻省会张家口,察哈尔省辖今河北、山西、内蒙古一部。此碑出于山西是有可能的,但不会出自大同,因为出自大同自会提高此碑身价,碑估不会如此不精明。

关于猗卢之碑的性质,有这样几种可能。一种如罗振玉所言,为墓碑。田先生在《关于“猗卢之碑”残石拓片》中已加以辩驳,原来拓跋有“潜埋之俗”,“不起封土”,更无所谓墓碑了。一种为生前所立记受封为代王或立功之碑。顾炎武《日知录》有“生碑”条,谓始于王莽时,魏晋时亦有之。但穆帝猗卢、桓帝猗碑皆不立于平城地区又打破了这一种可能。那么猗卢之碑到底是为何目的而立呢?

田先生注意到:穆帝猗卢与桓帝猗兄弟,居然都有碑石为后人所道,是难得的巧合。更为难得的是,两人的碑石都不是见于平城,而都在代北的南部。据《魏书》之《卫操传》和《序纪》所载,桓帝碑初立和发现之地,都在大邗城。《魏书·地形志》(上)记载,大邗城在肆州秀容郡肆卢县,其地在新平城更南百余公里,今山西原平与忻州之间的偏西处。桓碑明言桓帝于永兴二年(305)六月二十四日“背弃华殿,云中名都”,这就是说其死于平城。笔者所不解的是,死于“云中名都”的桓帝,葬地理应在“云中名都”附近,立碑也当尽可能靠近葬地,何得于其死所以南如此遥远而又非拓跋经常控制的大邗城立碑颂德?田先生还注意到《魏书·地形志》(上)肆州永安郡驴夷县“代王神祠”事。(按:此永安郡即建安、黄初中所置新兴郡,驴夷县即新兴郡虑虒县,在今山西五台县境,其地两汉属太原郡,与代地有大山阻隔。)“代王神祠”所祀代王究竟是谁,有两种可能的推断。田先生认为,一种可能为汉初分封于此的高祖之子代王刘恒,即后来的汉文帝;但更有疑神祠属于猗卢的倾向。这为我们正确理解猗卢之碑的性质提供了前提。

为什么穆帝猗卢与桓帝猗兄弟碑石都立于平城以外的地方呢?笔者认为答案十分简单,因为它们都是神祠碑,属于淫祀一类。这种淫祀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是十分盛行的,主要有两个特点:一是时间没有局限,其人死去几百年仍可崇祀;二是地点可以随便转移,只要哪里迷信氛围浓,崇祀就可搬到哪里去。如清中叶孙星衍在江苏句容发现立于萧梁时的三国时吴故衡阳郡太守葛府君(葛祚)之碑碑额就是显例。黄永年先生有《吴故衡阳郡太守葛府君碑额考释》一文详论之。再如开始祀于东晋的蒋子文(《晋书·简文三王传》《苻坚载记》),刘宋的苏峻(《南史·崔祖思传》《南史·张冲传》),北魏常山郡有董卓祠(《北史·魏兰根传》)、邺城有石虎祠(《北史·景穆十二王传》)。今陕西蒲城有前秦建武三年邓艾祠碑,冯翊护军建威将军奉车都尉城安县侯华山郑能进立(依马长寿校正本);《水经注》卷五《河水》记濮阳“城南有魏使持节征西将军太尉方城侯邓艾庙,庙南有艾碑,秦建元十二年广武将军沇州刺史关内侯安定彭超立”;《太平广记》卷三一八“鬼”三“《司马恬条》引《幽明录》”说“邓艾庙在京口”,东晋隆安时曾显灵异。联系拓跋代国曾为前秦所灭的事实,猗卢之碑的刊立情景是否与邓艾碑同例呢?由以上例证不难推断出,田先生疑《魏书·地形志》(上)肆州永安郡驴夷县“代王神祠”事所载神祠属于猗卢倾向的推断是十分正确的。这也反映了猗卢之碑的神祠碑性质,因此立碑地点不在平城地区也就有了较合理的解释。

(原刊《北朝研究》第六辑,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