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意境理论框架下的小说物象
与“小说意境”相关的是“意境小说”。在我的理解中,“意境小说”这一概念依然要以“小说意境”这一概念为基础,只不过是“意境小说”中的“小说意境”可能更突出一些而已。即有意境的小说不一定能称得上“意境小说”,而“意境小说”中必须有“小说意境”。中国现行的小说理论主要来自西方,一般将情节、人物与环境视为小说的三要素,其中并没有留给“意境”特别的位置。当我们拿这种来自西方的理论来套具有中国特色的小说作品的时候,就会发现往往是捉襟见肘,于是只能重造新词以化解这种尴尬。“意境小说”就由此而来。创造这种概念目的非常明确,那就是企图通过将“意境”与“小说”、“诗”与“小说”嫁接到一起以调和诗与小说这两类文体之间的内在矛盾,但在我看来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要解决问题还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我们就得分析意境是如何融入小说的,意境在小说中有何作用,以及它对小说文体又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现行关于小说“三要素”的理论,虽然不能适应以意境创造为特色的小说作品,但它可以为分析此类小说提供某种参照。先看“环境”。如果作粗略的比附,我们可以说所谓“意境小说”中的“环境描写”一般都是非常突出的,甚至可以说“环境描写”构成了意境的基本内容,但如果对照“环境”的定义:“文学作品中环绕人物并促使人物行动的整个外部世界,包括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主要是社会环境,即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它构成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影响人物性格的形成与发展”,我们会发现又不是那么回事。外在地看,其间有一点明显不同:意境的创造主要依靠的是“自然环境”而不像定义中的主要指“社会环境”。内在地看则有根本的差异:在“意境”理论之下,“自然环境”虽然也是环绕人物的外部世界,但并非外在于人物的“客观环境”,而是融入了人物思想感情并与人物情感心理、性格特征相通互联的主客交融的灵境,是人物情感心理、性格特征的物化。其目的也并不是为了“促使人物行动”,甚至可以说,它根本就没有目的,在天人合一的理论之下,它本来就是人——是完整的、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人的有机组成部分。
再说“人物”。称之为“意境小说”也好,“诗化小说”也好,终归都是小说,人物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但“意境小说”中的人物自有其特殊性。那就是上文所说的完整地、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人,是具有美好的人性的人,与古典小说中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或是妖魔鬼怪不相同,与近世小说中残缺的人、病态的人以及分裂的人也不相同。他们可能只是极其普通乃至微不足道的凡夫俗子,但他们却是纯真无瑕的自然之子;他们也许没有高深的思想,但他们却可以参透生命;他们当然与富贵无缘,但他们却将朴素的生活过得认认真真津津有味。尤其重要的是,他们与“环境”准确地说是与自然和谐相处,从没想到改造或是征服自然;他们视自己为自然的一分子,生命于他们只是一段自然的旅程,而他们的任务只是快乐地走完这段旅程。
因此,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在意境理论之下,小说的人物与环境这两个要素虽然表面看来也具有相对独立性,但其间的关系应是浑然一体而不可分割的:写环境就是写人物。人物的思想情感、行为方式及其命运都可以在环境中得到解释,但这并不意味着所谓环境决定人物。环境与人物在这里是一个完整统一的有机体,不存在谁“决定”谁的问题,而环境与人物的统一根源于其间深层次的同一。在这类小说中对于自然的描写往往占有很大的比重,以至让一些不明就里的读者心生厌烦。另一方面,写人物也就是写环境。人物在这里不再是“万物的灵长”,而是与自然界其他生命一样的“宇宙的精华”。或者甚至可以说,人只是所谓“环境”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在分析了“意境小说”中“环境”、“人物”以及“环境”与“人物”关系的特殊性之后,我们可以接着分析意境是如何融入小说的。我认为在小说中创造意境的关键依然在于情景交融,这里的“景”可以泛指所谓的“环境”,与诗歌中的景并无本质差异;这里的“情”则与诗歌意境中的情有所不同,那就是小说意境中的情应该源自小说人物,虽然小说人物之“情”最终也极有可能源自小说作者自身,而诗歌意境之情则源自创作主体即诗人。
要实现“情景交融”则要从两个方面努力:一是要将“景”或“环境”主观化、情感化、心灵化、象征化,即要致力于发现景与人物心灵、情感之间的内在同一性,能否成功的关键在于能否创造出可以融合主客观世界的兴象与比象。二是要将人物心灵世界客观化或者说物化,即人物的心理不是赤裸直白地表现出来,而是通过景或境暗示出来。将这两者合在一起来说,则是同时淡化景的客观性与人的主观性,而使其靠近、再靠近,最终实现二者的融合。这里说的是一般的“小说意境”的创造,而对于“意境小说”中的意境还要有特别的要求,即对小说中的人物予以美化、雅化。因为意境的特点决定了处于意境之中的人物应该具有美好的人性、优雅的性格、和谐的心灵。正因为小说意境创造对环境及人物都有特别的要求,所以创作以意境营造为主要内容的小说并非易事,而且还可能吃力不讨好。因为意境小说要以意境创造为目标,它就可能无暇兼顾性格的刻画,写出的性格可能是美的,但往往失之简单,而刻画性格本是小说的重要任务。在现代作家中,只有废名宣称自己按唐人写绝句的方式来写小说。
比起以意境创造为主要目标的“意境小说”来,局部性“小说意境”的创造要容易也灵活得多。所以我认为“意境小说”是将传统诗歌融入现代小说的极端化尝试,而将意境局部性地融入小说,则是一条更为稳健的融合诗歌与小说、调和古典与现代的路径。由于是局部性的,它只是作为小说的一个部件而存在,因此可以与其他诸多小说艺术相配合,从而产生出比单纯的意境更多、更复杂的艺术效果。譬如它可以只是作为一种景物描写来渲染气氛,可以融入心理描写之中烘托人物心境,可以与丑的事物并置从而构成反讽,可以插入紧张的情节之中以调节小说的节奏。
意境对于小说文体的影响我以为可以从两个层次来讨论。一是局部性的意境,它对于小说作为一种文体本身一般不会产生太大的冲击,因为它毕竟只是小说的一个部件,必须服从小说自身的需要。当然,它可以改变小说作品的具体形态,使得小说更有诗意,更为含蓄,节奏更为舒缓。二是“意境小说”对小说文体的冲击有可能是突破性的,当一部小说以意境营造作为主要内容的时候,其情节必然被淡化,人物性格的刻画也不会成为着力点,被突出出来的可能只是与一般所谓“环境”并不完全相同的景物描写。如此,我们虽然还称之为小说,其实又何尝不能称之为“散文诗”或是“小说诗”?
因此,意境理论框架下的小说物象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特征:第一,主体是一种基于天人合一理论的兴象。第二,就其来源来说,必然更主要地来自完整美好、和谐统一的大自然。第三,就其功能来说,必然是以意境的营造,同时也经由意境的营造而自然地表现出人物性格特征为根本任务的兴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