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舍我早期作品选辑（小说、时评、政论、通讯、译作、诗作等）
先考行状
民国十九年，平出国，诣欧美，将研考报业，备异日革进所营各报，预定归期甚促。即抵英伦，爱其读书环境良好，欲变计久居。且就读英京伦敦大学。时与上海《时事新报》主撰程中行先生偕。伦敦气候，冬最劣，日雾而夜雨，一夕，平与程先生拥炉坐，北风呜咽如泣，急雨袭户，远怀故国，不胜游子万里之感。程先生忽语平：吾辈此际，已感怆痛，然高堂白发，倚闾而望者，其哀伤恐尤百倍于吾辈此时也。
先考讳璧，字心白，清咸丰十年八月二十四日生。其先籍江西吉安，宋末迁湖南湘乡，遂家焉，距今盖数十世矣。湖南民风素肫挚，吾邑尤甚，居民十九力田自给，仕宦有显声于时者盖寡。自太平天国之役，曾国藩以湘军转战东南，湘子弟弃耕耒从者数十万众，而吾邑豪杰之士，起自田间，立大功官至封圻者，乃多至不可胜数。先大父春池公，亦以此弃故业，佐国藩弟国荃幕，历官江浙，此为吾家百余年来有仕宦之始。顾先大父性廉正，俸禄不支所出，则鬻产以足之，浸假产尽，先大父寻于清光绪二十二年卒。易箦之日，室无寸储。自先大父卒以迄焘（成焘系成舍我之二兄——编者注）等之成立，先考几无日不为衣食所役，穷厄颠沛，殆非文字言语所能形似。先考居常语焘等曰，使汝大父不欲立功名于时，则吾及汝辈，固可耕耨自存，不如今日有饥寒骏奔之苦。然汝大父以廉宦倾家，苟天相善人，吾必信汝辈异日之能有自立，此尤善于贪吏遗厚产以祸子孙也。焘等常谨识此言，弥自刻励。
先考居先大父丧三年，服阕，环堵萧然。时母氏欧阳夫人已先二十年来归，育希谟、焘、希周、平及女二。希谟及女一早夭，尚余子女四，绕膝索食，先考常累日彷徨。计所以谋生者，以戚友助，入京纳赀，得从九品衔，掣分安徽。三十二年，始得署舒城县典史。位卑禄薄，月俸银二两九钱，合县署津助，仅勉支口腹。虽亦能非法致赀财，顾先考恪直，有大父风，安贫守分，以得免饥寒为已足。清典史，即今之典狱，秩虽微而负责恭重。先考每中夜起，环狱巡视。平时遇囚犯至有恩，除一切虐遇苛刑。且时入狱，讲授书史，勉以悛改。
三十四年，有枭盗数人，新逮狱，将立决。盗杰惊，夜半突破狱出。先考闻警驰捕，抱两囚，卧地血。先考负重伤，囚终未得脱。其余旧囚，感先考恩，狱虽破，多坐守不去。清制，司狱之责，县令为有狱官，典史为典狱官。狱囚以武力破狱出者，有狱责重；由穴隙或窬垣逃者，典狱责重。时县令某，值秋漕岁旺，预计可赢数万金，若众以反狱上闻，漕未毕，必褫官，乃商之先考，欲匿实而以越狱上闻。如此，则县令可末减，许先考八千金。并介亲信语先考：为典史十年，八千金尚不可致，今一旦有此，即免官亦温饱无虞矣。先考以饰词纳贿，有亏士行，坚不可。据实陈大吏，县令劾革去。先考因捕囚功，仅撤任。然穷困益甚，每不能举炊，驯至衣被日用所需，亦胥付典质。适清末，举新政，广开学校。先考年近五十，慨然曰，吾虽老，然尚欲读书以致用也，先后入安徽官立法政学校，及高等警官学校，苦攻法律政治之学，不以头白自馁。既卒业，得历任宿县凤台县警务长，在职勤勉，夙夜匪懈。时皖抚朱家宝，闻其能，欲擢任之，曾数度召见，垂询甚殷。宣统三年，补桐城县练潭巡检，未莅任而清鼎革。先考仓猝自安徽凤台县警务长任所，驰归省垣。民国初建，万流竞进，青年当要路，凡无功于革命或特有巨援者，自不易厕列仕途，以是先考遇益窘。幸先考长文学，又曾入学校读新籍，簿书告令，最所娴习。因得数参县幕，任县承审，或县典狱，断续相间，以下吏勉维生活者，约八年。时焘、希周、平及女剑霞，次第成立，顾均以家贫失学。平最幼，先考最所钟爱。
当先考官舒城，平甫八岁。常示平曰：汝两兄以长，读书不易求进，然吾殊不忍再使汝不读书也。顾无力延师，先考乃亲自训读。事冗，常外出，则授平检字书，令自读毕籍。有不识者，依字检寻，先考归，再就正之。先考知旧籍无裨实用，则更购各种小学新籍，如格致、史地、算术之类，令平诵习。十岁先考自舒城解官归省垣，令平就旅皖第四公学读。不一年，自初小高小，拔升至中学。顾家愈贫，境愈困。书值百钱者亦不能致，须昏夜借写。不能具校服，有操演或集会，均摈不得与。又积欠学金过巨，则不许与试。卒至辍学。
民国元年，平年十四，焘、希周均奔走四方。平亦艰苦求自立。时南北和议未定，国人愤清廷反复，多主战。党人韩衍，以大义勖皖青年，组青年军，韩为军监，势甚盛。平亦慷慨请入伍。顾太幼弱，习野战，身长逾步枪仅寸尔。统一告成，韩遇刺，青年军解散。寥落无所依，乃浪游国中，遍为各种非所好尚之职役。先考见平喜读报，好议论，一夕，询平所志，以欲终身操记者业对，先考甚喜。始试撰文投各报。癸丑之役，坐党籍，为皖督倪嗣冲购捕，间关走辽沈，任报社校对编撰者约一年。四年赴沪，任上海《民国日报》及他报编撰者又二年。然先考每有训示，辄无不以平年少失学为虑。七年，以亡友某君介，之北平，主北平《益世报》编撰。报馆夜作而日息，则就读于北京大学。以书告先考，大悦。时薪给较前裕，差能自支，而先考亦垂老，因坚乞先考休退，半以所入供菽水。
民国八年，先考始不再劳役于外。十年，平卒业。十三年，出所积金二百，就北平创刊《世界晚报》。不期年，大起。十四年，更增创《世界日报》，并迎养先考及母氏欧阳夫人于北平寓次。当是时，军阀柄国，变乱相寻，两报以指陈时政，无忌惮，迭为当局者禁闭，然愈禁闭，而两报声焰愈张。十五年，张宗昌捕杀北平新闻界先进邵飘萍、林白水。更于杀白水次夕，遣缇卒数十，捕平。已宣示死刑矣，以故国务总理孙慕韩先生急救得免。在狱之日，惟日以震惊先考及母氏为虑。及出狱见先考夷然，心大安。先考徐语平：吾先人虽无大功德，然吾不信及吾之身，将见汝有非命之惨。且直言纵可贾祸，然士君子读书所应尔也。不然，又何贵汝司言职耶。当系狱时，平追念十余年中之忧危恐怖，辄思一旦得释，必弃此他图，及闻先考训，夙志益坚。然张氏终以不能得平为憾。时国民革命军已据武汉，顺流东向，乃南走沪，抵沪而南京已克，乃更与同志创《民生报》于新都。先考及母氏欧阳夫人仍留平。其间因南北相持，不及承色养者约二年。迨统一底定，辄往返于新旧两京之间。时希周遘疾先卒，女剑霞已嫁，侍甘旨者，仅焘及平。先考年虽就衰，然见平创业稍成，及家人集侍，意颇欢怡。精神健旺，不殊四五十许人，常独步游衢市，每饭尽三盂。焘等方窃喜先考天赋深厚，期颐可享，初不意惨变之来，有非焘等始料可及也。
民国十九年，平出国，诣欧美，将研考报业，备异日革进所营各报，预定归期甚促。及抵英伦，爱其读书环境良好，欲变计久居。且就读英京伦敦大学。时与上海《时事新报》主撰程中行先生偕。伦敦气候，冬最劣，日雾而夜雨，一夕，平与程先生拥炉坐，北风呜咽如泣，急雨袭户，远怀故国，不胜游子万里之感。程先生忽语平：吾辈此际，已感怆痛，然高堂白发，倚闾而望者，其哀伤恐尤百倍于吾辈此时也。当吾出国，吾父执吾手泣，恐不得再相见，吾每一念及，辄为泫然。平遂惊起曰：父母在，不远游，吾辈未来之岁月方长，而侍父母之日则已短，吾辈忍为一己不可必得之学业，以远侍去日苦多之父母欤？先是，程先生与平，迭接故旧书，以事促归，均婉谢。至此，乃决治装以今年春归。自美国旧金山，至日本东京，舟中遇日本九州大学教授宫崎彪之助，恂恂儒者，与程先生及平至相得。互约抵日后，当导游日本各名胜。及抵东京，已商定游览日程矣。忽宫崎深夜排户入，色惨白，语程先生及平曰：吾有父，以卒于吾舟过檀香山之日，余奔丧急，不及侍两君游矣。遂仓皇掩涕去。程先生及平，均为黯然。既哀宫崎所遇之酷，而程先生及平，自欧涉美，经数万里，水陆历两月，以转徙仓猝，与国中音问隔绝。闻宫崎事，不胜惴惧。舟抵沪，两家亲属来迎，均首讯父母安否？曰安，乃大喜。又孰知一转瞬间，平竟独蹈宫崎之覆，而为无父之儿耶。平既归国，抵新都，奉先考谕，谓健旺如昔，倘南中有事，不妨稍留。乃未几，突接焘电，谓父病速归，比驰抵北平，则病已就减。先考见平归，甚喜，询海外异闻，辄为轩笑。每晨夕与家人同席食。读日晚两报，一切如平日。易箦前一日，犹含笑语平：汝业报垂念载，士当忠其所职，信其所守，望汝异日勿弃此而他骛也。自十四年，先考奉养留平，暑寒六更易，每当政局递嬗之际，则以此见勉。故虽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平或为大义公益所迫，或感于师友爱好之殷，偶为所业以外之役事，然终不忍一日离去，固由天性习好，而感于先考训戒者实泰半也。
焘等正私喜先考康复可待，乃翌晚而症骤变，仅三小时，即弃焘等而长逝。呜呼痛哉！先考以民国二十年六月二十四日卒，年七十二。子焘、平，女剑霞，及婿、媳、孙男女等均侍侧。焘等谨遵慈命，以同月二十八日，移灵北平宣武门外长椿寺。将俟时局稍定，道路无阻，再扶榇归葬于湖南湘乡祖茔，盖遗命，欲与先人之灵长相依望也。夫先考以逊清末秩，无大功劳于国家。子孙庸碌，又不能拾青紫以煊赫当世。则为其后者，欲其不与草木同化，盖亦难矣。顾所贵垂不朽者，非所以荣死者，抑亦昭示来世耳。使其人之至德笃行，有足矜式，虽引车卖浆，可传也。文学隐逸，山林耆旧之士，所得与帝王卿相，同见称于古之史官者，惟此而已。先考至性过人，生平无败德，垂死犹不解狭邪博塞为何事。官虽卑，未尝一日溺所职，境虽厄，未尝一日丧所守。其所以教迪子孙者，皆中国数千年来精神所寄倚，殆亦中山先生所谓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已耳。而忠其所职，信其所守两语，尤先考生平所反复垂示。吾家自宋末移湘乡，子孙世以力田为业，家给人足，无逸荡失业之人，更无一不肖子弟，流为盗贼者。
自曾国藩以湘军中兴满清，立大功。吾家弃祖业，取仕宦。或从兵戎者，乃渐众。流风所扇，今焘等同族兄弟百余人，从兵役者逾三分一，余亦竞集都市，多朝夕易所业。土地尽芜，产易主，而流离饥寒，至不得已为不忍言之败行者，固比比然也。是知先考忠职信守之训，不仅所以宁一家，今日之举国汹汹，人无恒业，使能尽如先考之言，国富庶而社会辑安，其扰攘或不至此。谨略次其生平言行，以俟世之博文君子焉。季子平泣述。
（署名“舍我”，原载1931年9月4日、5日《世界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