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roduction(导言)
长期以来,尽管有关短篇小说的定义不胜枚举,虽然有关短篇小说的筛选标准也是见仁见智,但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无论社会和时代如何变迁,优秀的经典短篇小说总会受到读者和编者的青睐。美国当代作家约翰·厄普代克(John Hoyer Updike,1932-2009)在其主编的《美国最佳短篇小说集》(The Best American Short Stories,1984)提出了这样的编选标准:“我要求这样的故事,开头几句就使我感到惊愕从而一下子抓住了我,中间部分把我关于人类活动的知识加以扩展、深化或磨炼,结尾则由于叙述的完成而让我产生一种感情上的激荡。”《牛津英国短篇小说集》(The Oxford Book of English Short Stories)的编者是素有英国文坛才女之称的A.S.拜厄特(A.S.Byatt),她的理想短篇小说选材标准是:所选的篇章必须是艺术品,在写作和故事两方面应有出人意表和令人满意之处。
一
一般来说,欧美现代短篇小说来源于当时流行的故事(tale)与人物速写(sketch),其文学渊源可以追溯到中世纪的英雄传奇、诗体故事、民谣及18世纪流行的哥特式小说。19世纪三四十年代是欧美短篇小说发展的黄金期,以英国作家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美国作家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和俄国作家果戈理(N.V.Gogol,1809-1852)的创作为标志。当然,短篇小说在欧美的发展并不平衡。在历史文化根基薄弱但报纸期刊却很发达的美国,短篇小说一开始就以其个性化和及时性而广受欢迎,被认为是美国的民族文学形式。霍桑和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是美国的短篇小说代表作家。此后,欧洲大陆逐渐发展了两种不同风格的短篇小说:以法国作家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1850-1893)为代表的短篇小说客观冷漠、结构紧凑、故事性强,结尾往往出人意料;而以俄国作家契诃夫(Anton Chekhov,1860-1904)为代表的短篇小说则不重故事情节、结构松散,用日常琐事去传达对生活的印象。
相对于欧洲大陆和美国,短篇小说在英国的发展比较缓慢。到1890年为止,它始终只是作为长篇小说作家的副产品而存在。之前的13—14世纪,骑士传奇的故事性虽然很强,但多数以诗体和散文体来传达。杰弗利·乔叟 (Geoffrey Chaucer,1340-1400)的 《坎特伯雷故事集》 (The Canterbury Tales,1385-1400)算得上是早期 “短篇小说”的雏形。14—16世纪的 “文艺复兴”时期,描写市民社会的故事很多,如托马斯·纳什(Thomas Nash,1567-1601)的 《不幸的旅行者》 (The Unfortunate Traveller,1594)算得上是英国最早的冒险故事了。17世纪末、18世纪初,在约瑟夫·艾狄生 (Joseph Addison,1672-1719)和理查德·斯梯尔(Richard Steele,1672-1729)等人创办的报刊上,经常发表一些形象生动、故事性很强的 “特写”,这些特写其实和现代短篇小说非常接近了。到了18世纪,长篇小说中每每穿插一些独立的故事,这些穿插的故事虽然具有近现代短篇小说的雏形,但鲜有短篇小说作为独立艺术形式的特点。
19世纪是英国小说创作的黄金时代,出现了沃尔特·司各特、查尔斯·狄更斯 (Charles Dickens,1812-1870)、威廉·贝克·萨克雷 (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3)、盖斯凯尔夫人 (Mrs.Gaskell,1810-1865)、乔治·艾略特 (George Eliot,1819-1880)、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罗伯特 · 斯蒂文森 (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等一大批杰出的小说家。他们既写长篇小说也写短篇小说,但都以长篇小说创作为主,短篇小说基本仅仅作为他们前期创作的一种 “副产品”而出现。19世纪后半期,英国的哈代、斯蒂文森和王尔德 (Oscar Wilde,1854-1900)等人,也创作出了一批独具特色的中短篇小说。哈代的作品描写资本主义兴起之后,英国农村城镇的衰败景象,其短篇小说集 《威塞克斯故事集》 (Wessex Tales,1888)是这方面的代表作。斯蒂文森是新浪漫主义的代表,题材常常是超现实的,或是异域风情,并富有哲理意味,其短篇小说集有 《岛上夜谭》 (Island Nights'Entertainments,1893)等。19世纪末,欧洲的短篇小说日臻完善,法国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和俄国契诃夫的短篇小说被认为是两种典范的短篇小说形式的代表,对英国的短篇小说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进入20世纪,英国的短篇小说创作达到鼎盛。通常认为,按照莫泊桑的路子进行创作的代表作家是威廉·萨默塞特·毛姆(W.Somerset Maugham,1874-1965),仿效契诃夫作品的代表作家是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1888-1923)。毛姆和曼斯菲尔德的小说代表了英国短篇小说的两大类型。虽然毛姆的长篇小说令人刮目相看,但真正为他赢得荣誉的还是其短篇小说创作。他曾被誉为“当今最伟大的短篇小说家”,发表过150多个短篇小说。《颤叶集》(The Trembling of the Leaf,1921)中收录了毛姆的几个名篇,如《红毛》,写一个海岛姑娘和一个名叫“红毛”的水手的爱情故事。两人结婚时卿卿我我、信誓旦旦,而分别多年之后,音貌皆非,如同陌路,说明炽烈的爱情可能只是一时的冲动。曼斯菲尔德以短篇小说成名,其短篇小说集有《身居德国公寓》(In a German Pension,1911)、《幸福集》(Bliss and Other Stories,1920)、《园会集》(The Garden Party and Other Stories,1922)等多种。曼斯菲尔德的小说没有明显的故事情节,只注重从侧面观察生活,用象征的方法表现人物感情的瞬间变幻。此外,拉迪亚德·吉仆林(Rudyard Kipling,1865-1936)、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阿诺德·贝内特(Arnold Bennett,1867-1931)、爱·摩·福斯特(E.M.Forster,1879-1970)等人也都在短篇小说创作方面取得了斐然的成就。
到了20世纪20年代,短篇小说在英国已成为一种充分独立的艺术形式。许多作家因为短篇小说而成名,如戴维·赫伯特·劳伦斯(D.H.Lawrence,1885-1930)、詹姆斯·乔伊斯 (James Joyce,1882-1941)、格雷厄姆·格林 (Graham Greene,1904-1991)、弗吉尼亚·伍尔夫 (Virginia Woolf,1882-1941)等。劳伦斯除了创作十多部长篇小说,如 《儿子与情人》(Sons and Lovers,1913)、《虹》(The Rainbow,1915)、《恋爱中的女人》(Women in Love,1920)、《查太莱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1928)等外,还创作了十多集中短篇小说,其中 《菊馨》 (Odour of Chrysanthemums,1911)、《普鲁士军官》 (The Prussian Officer and Other Stories,1914)、《木马赢家》 (The Rocking-Horse Winner,1926)等都是名篇。《普鲁士军官》是劳伦斯著名的短篇小说之一,讲述了一位普鲁士军官及其勤务兵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表达了作者对下层军人的深切同情,对德国军官霸道作风的严厉批判,以及对生命真实意义执著的叩问。詹姆斯·乔伊斯的文学生涯是从短篇小说创作开始的,他的第一部作品 《都柏林人》 (Dubliners,1914)是由15个故事汇编而成的。乔伊斯本人把 《都柏林人》看成是为爱尔兰而写的一部 “精神史”,试图通过“童年、少年、成年以及社会生活”这样一个顺序去全方位地展示爱尔兰社会的精神症结。在 《死者》、《无独有偶》、《一朵浮云》等短篇中,乔伊斯的叙事带有强烈的情感色彩,甚至带有某种抒情化、诗化的成分,但这种抒情化显然经过了锤炼,形成了某种 “客观”、“非人格化”的效果。格雷厄姆·格林一生出版作品共61 部,其中仅长篇小说就有26 部,为此,有人甚至把格林的文学生涯看作是一部英国现代小说史。其短篇小说集有《二十一个故事》 (Twenty-one Stories,1954)、《现实的意义》 (A Sense of Reality,1963)、《我们可以借你的丈夫吗》(May We Borrow Your Husband,1967)等。伍尔夫的突出成就是意识流小说。她的 《达罗威夫人》 (Mrs.Dalloway,1925)和 《到灯塔去》(To the Lighthouse,1927)等小说突破了传统的时空观,将意识流手法运用得出神入化,体现出女作家对于女性存在的历史及现状的独特反思。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英国文坛出现了两个令人瞩目的现象:一是妇女作家的崛起,二是少数族裔作家的兴旺。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1919-)是“二战”后英国最杰出的女作家,她的小说带有强烈的现实主义倾向和鲜明的时代特色,立足于人和社会,反思当代政治和文化思潮,并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人和社会的真实状况。穆丽尔·斯帕克(Muyiel Spark,1918-)是一位信奉天主教的作家,她以独特的方式表达她对现代罪人的关切。另一位女作家艾丽丝·默多克(Iris Murdoch,1919-1999)曾在牛津大学讲授哲学,是一位在哲学上造诣很深的小说家。她的小说以各种方式探讨自由、责任、爱的意义,带有很强的哲理性。新一代妇女作家的杰出代表是A.S.拜厄特、玛格丽特·德拉布尔(Margaret Drabble,1939-)姐妹俩。拜厄特曾在大学任教,德拉布尔是《牛津英国文学指南》的主编。拜厄特的《拥有》(Possession,1990)把维多利亚时代诗人的精神境界与现代学者的精神状态作比较,故事情节在历史与现代的两段感情经历中平行展开,过去与现在相互交融,前者对后者产生影响。
与此同时,英国少数族裔作家也在小说创作上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V.S.奈保尔(V.S.Naipaul,1932-)出生于特立尼达的一个印度移民家庭,20世纪50年代登上英国文坛,迄今已出版13部小说和多部政论性、自传性或游记性的非虚构作品。他的作品主要是关于前殖民地国家的社会生活,表现殖民统治对这些国家语言、政治、文化和价值观等的持久影响,描写了现代人缺乏归属感的生存状态。出生于印度孟买穆斯林富商之家的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1947-)的争议小说《撒旦诗篇》(The Satanic Verses)因为不恰当地影射先知和《古兰经》,引起穆斯林世界广泛抗议。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1954-)是日本裔作家,5岁跟随父亲来到英国,其《长日将尽》(The Remains of the Day,1989)荣获1989年布克奖。小说通过一位英国贵族庄园管家的眼睛来看20世纪30年代的欧洲,作者不直接写重大历史事件,而是通过家事来写国事、天下事。石黑一雄2000年问世的《我辈孤雏》 (When We Were Orphans)以20世纪30年代的伦敦和上海为背景,讲述了英国向中国贩卖鸦片以及日本侵华的那段历史。石黑一雄采用零散回忆的手法编织故事,通过一个个追忆片段,将尘封多年的过去挖掘出来,还历史以本来面目。
二
英国著名小说家毛姆曾经说过,“没有一个欧洲国家像美国那样刻苦地培养短篇小说,也没有任何别的地方像美国那样,专心致志地钻研短篇小说的写作方法、技巧和发展的可能性”。事实上,美国作家从一开始就致力于短篇小说在写作技巧和艺术风格等方面的开拓和创新,他们不但摆脱了欧洲的写作风气,也拓宽了短篇小说的领域,开拓了短篇小说的新境界。经过众多作家的不断探索和追求,短篇小说在美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涌现出如19世纪的霍桑、爱伦·坡、马克·吐温、欧·亨利,20世纪的安德森、契弗、海明威、福克纳等一大批大师级人物。
堪称美国短篇小说鼻祖的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1783-1859)以幽默风趣的笔调、轻快的语言、微有善意的讽刺和独特的浪漫主义色彩而著称。他的《见闻札记》(The Sketch Book of Geoffrey Crayon,1819-1820)开创了美国短篇小说的传统。其中《睡谷的传说》(The Legend of the Sleepy Hollow)和《瑞普·凡·温克尔》(Rip Van Winkle)虽取材于德国民间故事,却以纽约哈德逊河谷为背景,充满美国式的浪漫气息和传奇色彩,尤其那长不大的反英雄小人物凡·温克尔至今仍脍炙人口。
霍桑的小说创作肇始于19世纪30年代。他是美国文学史上最早重视心理描写的作家,把人心看作是曲折蜿蜒的洞穴,而把创作看作是在洞穴中摸索。短篇小说 《教长的黑纱》(The Minister's Black Veil,1836)、《好小伙布朗》(Young Goodman Brown,1835)力图证明邪恶是人的共性;《胎痣》(The Birthmark)强调理性和科学技术的破坏作用。霍桑善于借用哥特式小说的手法,塑造魔鬼似的恶人、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人等人物形象,并把这种手法和传统的寓言故事的特点相结合,剖析了背景和人物内心冲突。
爱伦·坡小说创作肇始于19世纪40年代。他善于描写变态心理,通过精密地揣测人的内心活动规律而进行严密的逻辑推理,对西方侦探小说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爱伦·坡对短篇小说这一体裁作了可能是最早的理论上的阐述。在他看来短篇小说必须短到能一口气读完,否则,它将失去由统一性而产生的巨大感染力。爱伦·坡提出了被评论家们所称道的“效果统一论”(unity of effect)和“预先构思”(pre-established design)的短篇小说概念。爱伦·坡创作的一百多部短篇小说,大致分为恐怖小说和推理小说两类。其恐怖小说深受英国哥特式小说的影响,以异国他乡为背景,以混乱、死亡、怪诞和变态心理为主要内容,著名的短篇小说《丽姬娅》(Ligeia,1838)描写了一个吸鸦片的人在烟雾缭绕之中梦想让他的亡妻起死回生;像光怪陆离的梦一样,红死病悄然逼近普罗斯珀罗王子和他的侍从。《厄舍大厦的倒塌》(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1839)中的叙述者进入了一个梦魇的境地,他自己的恐惧和忧虑通过罗德里克和厄舍大厦得到反映。
到了19世纪中叶,短篇小说的形式在美国基本上确立下来了。赫尔曼·麦尔维尔(Herman Melville,1819-1891)创作了非常出色的短篇小说《贝涅托·塞里罗》 (Benito Cereno)和《缮写员巴特比》(Barthby the Scrivener);马克·吐温(Mark Twain,1835-1910)则写出了同样出色但篇幅稍长的短篇《神秘的陌生人》(The Mysterious Stranger)。马克·吐温把幽默和讽刺完美地结合起来,用诙谐、夸张、讽刺近乎嘲弄的笔法批判美国的现实;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写出了题材新颖、艺术精湛、结构严谨的优秀短篇小说。作为开创心理分析传统的小说家,詹姆斯的创作为现代意识流小说开辟了蹊径。
进入20世纪,随着现代主义文学的兴起,意识流等手法被广泛地运用到文学创作之中,作家们更注重挖掘人的真实心理。美国现代主义文学先驱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1876-1941)通过刻画人的内心世界,揭示人的品性、本能、欲望等。安德森的很多小说都是对人灵魂的探究——人们追求理想,探索生活的真理,渴望爱与同情,可是狭隘的社会观念、枯燥乏味的平庸生活压抑了他们个性的发展,使他们成为心理变态的怪人。安德森写了不少有关描写少年成长的短篇故事,最为出色的有《鸡蛋》 (The Egg,1921)、《林中之死》(Death in the Wood,1933)等。《林中之死》巧妙地运用了一组和谐统一的象征组合,对老妇人林中之死的一幕加以精心描绘,树林、月光、雪花、妇人和家狗构成一幅奇妙的象征画。象征着大自然的树林是老妇人惨淡一生的归宿,柔和怜悯的月光宛如上帝的宽厚慈爱,安抚着老妇人圣洁的身躯,那洁白飘扬的雪花恰似老妇人冰纯的气质,家狗围着主人尸体奔跑,保护着这生前没有人间温情之冰净躯体以回报主人的恩德。安德森以这极富象征意义的画面赋予小说以深刻的意蕴:既喟叹世俗之丑恶,又追怀老妇人淳朴之精神。
曾受业于安德森的欧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和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1897-1962)则青出于蓝胜于蓝。福克纳注重挖掘人性的扭曲,通过表现人物的内心活动来刻画人物性格,反映时代精神。在短篇小说《华什》(Wash)中,当华什决定跟塞得潘拼命时,心理上经历了一番复杂的意识活动,脑海中浮现了昔日庄园主塞得潘及像塞得潘一类的人卷土重来的幻觉。他们骑着马,手中挥动着鞭子,趾高气扬地驰过农场。他分不清是昔日的庄园主还是现在落魄的塞得潘,在迷乱不清的心态下,他杀了自己艰难养大的塞得潘的孙女,烧了房子,跟塞得潘拼命。华什此刻的内心世界充满着迷惑和绝望,正是通过意识流的表现手法,华什复杂的内心活动得以勾画出来。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The Snow of Kilimanjaro)堪称是意识流短篇小说的佳作。作者在这篇小说中巧妙地构造了一个发散型的意识流流程,它以主人公哈里因狩猎受伤而卧床为中心,以自由联想对话、回忆交叉贯通的方式展现男主人公哈里在死亡逼近时的恐惧、怨恨、厌恶、绝望和坦然等心理状态。主人公的意识活动反复不断地从死亡的困惑中向四周散发出去,在死亡感觉的催逼下,昔日的岁月和经历在现实和梦幻的相互交织的浮想中一次又一次地涌现出来。这种独特的意识流手法将哈里在半迷半醒中错综复杂的心态,对生死的反省和思考等都展现在了读者面前。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随着民族大融合的进一步深化,种族问题日益凸显,一些有时代感的非白人作家勇敢地站出来,用自己的语言表达了属于自己民族的心声。在这方面黑人作家和犹太作家为美国短篇小说的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前者以理查德·赖特 (Richard Wright,1908-1960)、兰斯顿·休斯 (Langston Hughes,1902-1967)、詹姆斯·鲍德温 (James Baldwin,1924-1987)等为代表,后者以伯纳德·马拉默德 (Bernard Malamud,1914-1986)、索尔·贝娄 (Saul Bellow,1915-2005)、艾萨克·辛格 (Isaac Singer,1904-1991)、菲利普·罗斯 (Philip Roth,1933-)等为代表。赖特是美国最著名的黑人小说家之一。他在 《我快长大了》(I'm Going to Grow Up)等短篇小说中,侧重阐释了美国社会的种族问题、黑人的复仇、白人的欺诈虚伪等。犹太作家笔下出现的人物,不是愤世嫉俗、落落寡合、“到处碰壁的可怜虫”,就是一些不断探索、不断寻求的犹太知识分子。贝娄的 《寻找格林先生》(Looking for Mr.Green)叙述美国大萧条时期主人公格里布在一家救济站工作,替政府给那些衣食无着的贫民送福利支票。其中有个叫格林的先生却极为难找,格里布费了很大力气也没找到他。小说从头至尾,格林先生都没有现身,但格里布仍然满怀希望,认为格林先生一定可以找到。这篇小说情节简单,人物不多,但其思想蕴涵却极为丰富复杂。从文字表层来看,作品反映了作家贝娄的悲悯情怀与人文焦虑意识;从隐喻层面看,作品则掩藏着爱与希望、受难与救赎等宗教主题;从象征层面看,作品则带有存在哲学的意味,它揭示出人类在荒诞的处境面前,应像西绪福斯一样挑战命运,以行动书写人生的价值与意义。辛格的名篇 《市场街的斯宾诺莎》(The Spinoza of Market Street,1961)运用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以简练、形象的白描手法,通过老鳏夫菲谢尔森博士如何从与老处女的结合中尝到人生乐趣的故事,塑造了一个真实、生动、具有某种哲学意味的形象,作者借用老鳏夫新婚前后判若两人的喜剧性变化,讽刺中世纪遗留下来的禁欲主义的残余。马拉默德的 《魔桶》(The Magic Barrel,1959)以诙谐的手法反映了美国犹太人在婚姻问题上的烦恼。罗斯的许多犹太小说如 《凡人》 (Everyman,2006)、《退场的幽灵》(Exit Ghost,2007)、《愤怒》(Indignation,2008)、《羞辱》(The Humbling,2009)等不仅具有犹太人特点的孝顺父母和关怀家庭的温柔描写,同时也充满着背叛家庭和族裔叛逆的冲突描写。我们可以在其小说中同时看到动荡骚乱的场面与神圣温柔的场面相互依存。应该说,罗斯小说创作的基调是灰暗的,表达了普通人在发达工业社会里所体验的失望彷徨和彻骨的酸楚凄凉。
美国 “南方文学”往往笼罩着一种阴郁、神秘而感伤的气氛,作品一般侧重于人物内心活动的分析,然而主题是严肃的。尤多拉·韦尔蒂 (Eudora Welty,1909-2001)、卡森·麦卡勒斯 (Carson McCullers,1917-1967)、弗兰纳里·奥康纳 (Flannery O'Connor,1925-1964)、杜鲁门·卡波特(Truman Capote,1924-1984)等都是 “南方文学”的重要作家。韦尔蒂的小说创作风格多样,时而喜剧效果,时而严肃寓意突出。她的作品和福克纳一样,充满着浓郁的乡土气息,但她不像福克纳那样对世风日下持忧虑态度,而是以冷静的眼光客观地表现人的愚蠢和生活中的可笑现象。《金苹果》(The Golden Apples,1949)、《尼斯费尔的新娘》(The Bride of the Innisfailen,1955)等都是其比较出名的短篇小说集。卡波特的 “艺术手法和创新精神使她跻身于现代短篇小说大师安德森、海明威、乔伊斯和曼斯菲尔德等行列”。卡波特的 《灾星》描画了一个青年女子只身来到繁华的大都市谋生,贫困无着,只得以出卖自己的梦为生。整篇小说笔调阴郁沉闷,但是构思新颖,含义深刻。奥康纳的 《好人难寻》(A Good Man Is Hard to Find,1955)以轻松的笔调叙述了一个家庭悲剧的故事,渲染出一种格外强烈的阴森恐怖的色彩,使读者会不由自主地沉思,造成这个悲剧的元凶到底是谁?这正是作者的用心所在。麦卡勒斯的所有作品都在述说孤独主题——孤独是绝对的,最深切的爱也无法改变人类最终极的孤独。每个人都孤独,却并未因这相似的孤独相连,人终究是孤独的,好像人终归是要死的一样。这是一条阴冷的真理,一个残酷的真相,麦卡勒斯却将其描绘得生动而尖锐,描绘得可以容忍,也必须容忍。麦卡勒斯的中篇小说 《伤心咖啡馆之歌》 (The Ballad of the Sad Café,1951)着意刻画这种神秘莫测的变态心理,正是 “孤独人心”的曲折反映。
同英国文学一样,女性作家对美国短篇小说的发展也是功不可没的。女性作家中有不少人是以创作短篇而著称的,尽管有些女作家试图创作长篇小说,但其成就往往没有短篇小说来得精彩。对美国短篇小说作出巨大贡献的女性作家主要有:凯瑟琳·安·波特(Katherine Anne Poter,1890-1980)、威拉·凯瑟(Willa Cather,1873-1947)、伊迪丝·华顿(Edith Wharton,1862-1937)、乔伊斯·卡罗尔·欧茨(Joyce Carol Oates,1938-)、艾丽斯·沃克(Alice Walker,1944-)等。华顿则是继亨利·詹姆斯之后美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心理小说家。她和英国女作家简·奥斯丁(Jane Austen,1775-1817)同属“风俗小说家”——这是一种如实反映特定的时代、特定的地点、特定的社会阶层的社会风俗、习惯礼仪的小说类型。伊迪丝·华顿的小说大多数描写她所熟知的19世纪40年代到70年代的纽约上流社会,代表作有《快乐之家》(The House of Mirth,1905)、《纯真年代》(The Age of Innocence,1920)等。欧茨有意进行新的文学实验,热衷于“片断化”的写法。欧茨曾经发表演讲,倡导写作中的试验性:“要想在年仅25岁的青年人中间去发掘杰作,这未免太不公平。当我从60年代开始写作时,在技巧上我比现在更具试验性。现在我则着重故事,尤其是有成为长篇小说可能的。我所教授写作的学生都是研究生,有的年过50岁。生活经验不能用他物来作替代。你的年纪越大,你的写作越是深入。” 欧茨的短篇小说《我如何从底特律教养院窥测世道人伦并重新开始我的生活》(How I Contemplated the World from the Deatroit House of Correction and Began My Life Over Again)描写了一个少女的堕落和“改悔”。出身于中产阶级的16岁少女离家出走,沦为任人摆布的娼妓之后,在教养院中备受折磨。再之后被父母接回家中,重新开始一段新生活。小说的情节比较完整,但作者有意把情节打乱,模仿一个中学生在作文课上所写的提纲和草稿,把故事割裂为若干事件、人物、地点、时间、环境、世界大事,等等。在较大的片断中又含有标明序号的若干小片断。为了逼真,作者把一个中学生随手写下的草稿所不可避免的残缺、语句欠通、颠倒混乱、标点不合规范、语法不合规则等,全都模拟出来。在以“世界大事”和“造成青少年犯罪的人和环境”为标题的两个片断中,只有一个字:虚无(nothing)。因此引发了读者对美国青少年成长困惑的思索与探求。
“黑色幽默”是当今美国文坛上一支重要流派。这一派作家摒弃现实主义小说的传统,探索和实验新的表现形式和技巧,他们在小说中把自己生活在其中的美国社会乃至周围世界中的丑恶、畸形、残忍、阴暗的人物与事件,“艺术地”予以渲染或夸大,使之荒诞化,然后用一种带有戏剧效果的冷峻的幽默加以嘲笑。库尔特·冯尼格(Kurt Vonnegut,Jr.,1922-2007)的《灵魂出窍》就是如此,故事虽然荒诞,却从中揶揄了美国的现实生活。在唐纳德·巴塞尔姆(Donald Barthlme,1931-1989)的小说中,所有的表面内容都具有隐喻意义,是真实与假想,历史与文学的大杂烩;情节无关紧要,每每十分明显地将三面体的、万花筒般的当代场景随意堆砌;背景稀奇古怪,充满了“真实”、“怪诞”、“幻觉”与“梦魇”,而所有的这一切又都表现为源于生活现实。巴塞尔姆的短篇小说《教堂城》 (A City of Churches),其背景就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城市,场景怪异,气氛阴沉,就像电影棚中制成的一套房蜃的正面。所有的房子都面向教堂,其中有许多房子还兼作其他用途——理发店、办公楼、饭馆、汽车出租处、公寓。教堂城显然是现实社会的缩影:人人热心宗教事业,但人人更热衷于最世俗的生意经,众多“圣洁”的教堂实际上是热热闹闹的名利场。外表和内里,所言和所为,想象的事和实际的事是如此的不相称、难相容,正如那些庄严的古典建筑和奇形怪状的“当代”大厦难以协调一样。这是一个失去了理智的梦魇世界。它“常常令人难以置信,称之为荒谬看来也并不过分”。在《教堂城》中,细节和暗示一再表明:这篇小说是虚构假造出来的,完全参考了神话和传说,这些神话和传说形成了古代人的价值体系,而我们了解它们则是通过当今的电子混合媒介。巴塞尔姆通过他的隐喻表明,人们是东拼西凑的片断,在十分天真的镜子中寻找自我。
20世纪60年代以来,美国开启了一个信息技术和跨国公司大发展的新时代。电影、电视尤其是电脑网络的大普及,使当今世界面临大众文化等媒介新文化的挑战。民众消费意识的膨胀,传统意识的断裂,个人主体性的消失,社区世俗化的显露,展示了生产方式与社会制度及其相关的文学艺术的种种矛盾。60年代末到80年代,后现代主义小说创作达到鼎盛,主要作家有E.L.多克托罗 (E.L.Doctorow,1931-),唐·德里罗 (Don DeLillo,1936-)、罗伯特·库弗 (Robert Coover,1932-)、梯姆·奥布赖恩 (Tim O'Brien,1946-)、琼·狄第恩 (Joan Didion,1934-)、劳瑞·安德森(Laurie Anderson,1947-)、厄秀拉·勒·魁恩 (Ursula Le Guin,1929-)、诺曼·梅勒 (Norman Mailer,1923-2007)、诺纳德·苏克尼克 (Ronald Sukenick,1932-)、伊斯梅尔·里德 (Ishmael Reed,1938-)、托妮·莫里森 (Toni Morrison,1931-)、汤亭亭 (Maxine Hong Kingston,1940-)和格洛丽亚·安札杜尔 (Gloria Anzaldúa,1942-)。从诸多方面来看后现代小说明显区别于传统的小说创作,主要表现为元小说的叙事模式,绘画、音乐等多种互文形式的运用,“拼贴”、“戏仿”等游戏性和非连续性的描写手法,以及人物描写的模糊化,电影脚本的叙事化语言等。
E.L.多克托罗的短篇小说《皮男人》 (The Leather Man)是由几个小画面拼贴而成的,既有叙述和描写,又有议论和对话,相互之间的联系时断时续,缺乏贯穿始终的人物形象。小说用了三个词组、十二个名词,对20世纪60年代美国的社会背景进行了高度的浓缩。威廉·加斯(William Howard Gass,1924-)的短篇小说《在中部地区的深处》(In the Heart of the Heart of the Country,1968),拼贴和戏仿是其小说最显著的表现形式。小说共有36个独立的小节,每节都有一个标题,如“一个地方”、“天气”、“我的房子”、“教育”等,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只是一幅幅文字组成的孤零零的画面,不仅没有时空联系,没有事件发展,而且部分与整体的联系也荡然无存,读者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不确定的文本。各小节之间是共时性的,几乎同在一个时间平面上,“冬天”是现在,“夏天”也是现在,“清晨”是现在,“夜晚”也是现在。
劳瑞·安德森最著名的短篇小说《战争是现代艺术的最高形式》(War Is the Highest Form of Art),记述了作者带着电子设备在海湾战争期间到中东各国演出的经历。文字旁边有四幅画,它们分别是一架飞行的轰炸机,一个士兵扛着火箭炮,炸弹炸出的蘑菇云,炸弹在夜间爆炸时发出的耀眼的火光。四幅画反映了一个激烈的战争场面,而文字表现出来的却是紧张之后的惊奇、兴奋、刺激和幽默的情形。绘画带来的视觉冲击效果与文字描述的生动形象以及富于想象力的特点之间构成了互文性,并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作者新奇的表现手法和深刻的思想内涵令读者耳目一新。
诚然,我们并不能简单地把某一位作家归入某一个流派或团体,比如马拉默德既是犹太小说家,又与“黑色幽默”息息相关。约翰·契弗(John Cheever,1912-1982)、约翰·厄普代克、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1938-1988)等作家也很难被归入任何流派之中。约翰·契弗的短篇小说大都写美国中产阶级的苦闷。他的《再见,我的弟弟》(Good Bye,My Brother)描述了一个想逃避现实但是又处处碰壁的愤世嫉俗的人物。厄普代克虽是犹太作家,但他的作品往往不取材于犹太人,《大西洋——太平洋食品商场》(A&P)反映了青年一代对传统习俗的反抗。雷蒙德·卡佛被尊为极简主义文学(Minimalism)的典范。他摒弃程式化的语言和不必要的修饰,尽可能以“故事”的形式,坦诚而温和地吐露自己的心声,揭示平庸背后的光怪陆离和纷繁杂乱的生活经验。诺曼·梅勒虽是犹太人,但他最擅长写战争和部队,《人类的语言》(The Human Language)就是揭露美国部队里的矛盾的代表作。无论这些作家属于哪个流派,也不管他们的作品以何种形式出现,总的说来,他们的作品都还是直接或间接地植根于现实生活的土壤之中,反映着美国的现实社会生活。
三
毋庸置疑,人们多半出于不同的动因去阅读短篇小说,要么是追求刺激而读,要么是为探悉秘事而读。或者是想通过阅读来发现某一异常行为所产生的结果;或者是想通过阅读得到消遣、引起兴趣、受到触动;或者想通过阅读来使自己与作者的经历产生某种共鸣,让自己感受到新奇事物;或者想通过阅读来开展人际交往,体验友情;或者想通过阅读寻觅与自己情投意合之人的单纯乐趣;或者想通过阅读去理解和体会迥然有别于自己的他人境遇;或者想通过阅读来领略小说中的美学价值。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读者如果想有效地阅读短篇小说,并对每一篇小说都能做到言之有物的评头论足,不仅需要一定的文学知识和小说阅读的足够经验,而且还需要知道小说如何进展,需要寻找有助于克服小说阅读障碍的诸多要素——主题和情节,冲突中的人物,对话,悬念与预示,背景,叙事角度,阅读距离,语调和基调,风格以及象征手法等。除此之外,培养问题意识,对于把握作者的创作意图、理解作品的思想内涵也是大有益处的。问题意识的培养可以围绕短篇小说的主要元素而开展,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情节 (Plot):Does the plot depend on chance or coincidence?Or does it grow out of the personalities of the characters?Are any later incidents fore-shadowed early in the story?Are the episodes presented in chronological order?If not,why?Does the climax indicate a change in a situation or a change in a character?How dramatic is this change?Or is there no change at all?
人物 (Character):Are the characters believable?Are they stereotypes?Do they suggest real people or abstract qualities?Is there one protagonist or are there several?Does the story have an antagonist?How does the author tell you about the main character through description of physical appearance,actions,thoughts,and emotions or through contrast with a minor character?Does the main character change in the course of the story?If so,how and why?
背景(Setting):How does the setting influence the plot and the characters?Does it help suggest or develop the meaning of the story?
叙事角度(Point of view):How does the point of view shape the theme?Would the story change if told from a different point of view?In first-person narration,can you trust the narrator?
风格 (Style):Is the author's prose style primarily literal or figurative?Can you find examples of irony in dialogue or narrative passages?If dialect or colloquial speech is used,what is its effect?Does the author call attention to the way he or she uses words or is the literary style inconspicuous?
主题 (Theme):Does the story's title help explain its meaning?Can you find a suggestion of the theme in specific passages of dialogue or description?Are certain symbols or repetitions of images important in revealing the author's intention of the story,what Edgar Allan Poe would call “the single effect”?
我们知道,任何一部短篇小说都是借助于词语、形象化描述、行为、事件和人物,以一种或几种方式安排而成的,目的在于表现总体效果和独特意义。小说创作者往往要选择恰当的结构去表现独特的意义和主题。作为读者,我们理应了解作者写作的真实意图,如果做到了这一点,就会像爱伦·坡所说的那样,带着一种“艺术共鸣”去阅读,去赏析,那就会得到“最大满足的效果统一”。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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