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做着武侠梦的乡间少年
《湘军志》的开篇第一段话中曾说:湖南自郡县以来,曾未尝先天下。
——王闿运
赵君迈与其兄赵恒惕已淡出人们的视线很多年了,现在就是在他们的家乡衡山,了解赵家兄弟历史的人也不多。你往大街上一站,随便问几个不同年龄的人,赵君迈?不知道。倒是对其兄赵恒惕,有人还有一种朦胧的印象。
赵君迈的一生充满着传奇,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的一生究竟隐藏了多少未解的历史之谜?为解开这一系列历史谜团,本世纪初的一个早春,我踏上了衡山白果镇赵君迈的成长之地,希望从源头开始找寻答案。
雪,落在岳北的大地上
赵君迈的老家,在衡山白果镇棠兴村赵家湾。从广州到衡阳,再从衡阳入衡山,到了衡山才知道白果镇距衡山县城还有三十多公里,距离看似不远,但在崎岖的山路上,汽车要走近一个小时。
一路上,老天爷的脸色好像带着几分凝重,阴沉沉的,不久,还下起了小雪。公路上车与行人都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有我乘坐的那辆客运中巴车在路上行驶。车窗外四周很安静,几个穿着新衣裤的乡村孩童,成了眼前一道一闪而过的鲜亮风景。
车到白果镇,打听到赵君迈的老家还须再从白果镇往瓦铺村的公路上,坐车走十来分钟,于是继续上路。偶尔听见几声田埂边乡民相互的问候和农舍前汪汪的狗叫,让我仿佛嗅到了上世纪初赵君迈在此成长的那股泥土味道,赵君迈的老家,就座落在这大山之中——衡山白果镇赵家湾棠兴村。
从白果镇往瓦铺村的公路上下来,眼前是一片黑褐色的水田,远远地向地平线望去,远处墨绿的山脚下有几处深色的小点,如同蚂蚁大小,那就是赵家老宅。
踏着田埂小路向赵家老宅走去,远处的小点慢慢变得越来越大,不一会儿,竟变成了房屋的轮廓,最后,坐落在这南岳支脉山坳中的赵家老宅,就如同这肥沃大地躯体上昂起的一个头颅,矗立在南岳后山的余脉之中,这一切多么像是赵君迈与其兄一生的历史,初看是那么不经意的一个小点,小到连路上的行人都可以对它的存在忽略不计,但就是这么一个远处的小点,只有当你用心去走近它,才会发现这里的一山一水,一殿一宇,一房一梁,一窗一石间,看似平淡却暗藏玄机,蕴藏了匠心独运的智慧。
严格地说,赵家老宅是按照国学堪舆经典中四神相应的大格局建造的,所谓四神相应,就是指东有青龙,南有朱雀,西有白虎,北有玄武。赵家老宅从远看是以山为座,坐南面北,山左边为脉,是一条绵延甚远的山脊,旧年常有华南虎出没;右面东边有清流,一条弯曲的河流像缠绕在肥沃田野上的玉带,熠熠生辉,赵君迈少时一身的好水性,就是在此练就的。这正是呼应了四神相应中的左青龙、右白虎护卫有力之大格局。而老宅座后的树林里飞着成群的朱雀,又与左边的绵延山脉形成了山清水秀、怀抱有情的坐拥情境相融合,老宅前方面北的那片水田也有讲究,水田中纵横的小道不仅与通往湘潭、宝庆的官道相连,还能直上京广,这就是四神中的玄武之地,这样的缜密心思,怎不令人击节称叹?
走近赵君迈儿时成长的故居,赵家老宅又像是一部发黄的史籍,眼前高耸的旧式院第虽已破落,屋上砖瓦已结满厚厚青苔,房前屋后带着锈迹的一砖半瓦,没有任何的言语,就如同门前那片荷塘上残留的几枝枯荷一样,虽在这里沉睡多年,繁华早已逝去,但它映在水中的倒影,分明还保持着几分不俗的风骨,像是在诉说赵家兄弟那段沉重而恢弘的历史,他们曾经那么肆意地怒放过。
除了堪舆上的妙思与巧合,从建筑学或是园林艺术上细究起来,赵家老宅是一座南方明式风格的三进式四合院落。
中国南方四合院受等级约束少,南方四合院更讲究道家传统的天人合一,尤其是便于居者吸气采气,藏风聚气,赵家老宅显然是南方四合院的经典代表。
从外面进入赵家老宅,分正门、偏门和后门三处通道,正门的门墙顶上,有两尾鲤鱼的浮雕,如从墙里跃出一般。这也许是赵君迈的父亲,希望儿子们都能鲤鱼跃龙门的吉祥之意。浮雕工艺精美,突出老宅富丽而不张扬的整体风格。
老宅所有的门、窗均为木质结构,但异常敦实、坚固。尤其是正门,门楣高三米,由两扇二尺阔的活页门组成,活叶门厚二十多公分,像农家木橔钉板一样厚实,为一环抱樟树整木削劈而成。门后的门栅由上、中、下三排方形木栅组成,每一排门栅,都由一根长三米的方形木柱,横穿整块门背,固定在每个门栅间。不仅如此,还在每个结实的门栅上,竖压一根整木斜立于地,从门里面看,三横三竖的门栅坚固异常,客人在门外以手拍门,如同打在一位使出化骨绵掌的老道身体上,大门竟无任何反应,一点声响都没有。据居住在这附近的老人说,赵君迈与其兄赵恒惕在家居住的时候,外人若在晚上有事找屋主人,只能敲打门板上外置的两个巨大铁环,铁环叩击门板,发出“咚咚咚”的巨大声响,方能使室内主人耳闻。老人说,主人开启正门之前,一定得让家中的管家和家丁从侧门先出,招呼客人退避门之两侧,当年,赵君迈在院内曾经养了一群猎狗护院,以免大门开启时,十几条巨犬从院内狂奔而出,伤着客人。
从正门步入赵家老宅的宅院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大的四方天井,天井的四周有大小房屋十数间。老人们说,赵家老宅原有房屋九十九间,光外墙就有十几米高,分上下两层,设计精巧的楼台亭阁、砖、木、石雕点缀甚多,可惜后来被当地居民拆了,现在能看见的,只剩下右侧不多的一点偏房。根据偏房地基上部分裸露的断壁看,墙垣厚达一尺上下,分几排砖石堆砌,外墙每五米距离间,有半尺宽三四十公分高的步兵射击孔。偏房的屋檐下,围绕着天井的七八米处,建有水泥与青砖砌成的一条一尺高的排水沟,湖南为多雨天气,而赵家老宅又处于山谷之间,室内的排水系统也就做得特别讲究。如果说外院的外墙与门楣,突出的是主人作为军人的硬朗与强势,而内院与内房则凸显了主人的温情与书香气。
从天井外进入到二进院内,中央是一个大的内厅,大厅的一旁放着一张很沉的柏木八仙桌,正中的墙上挂着几张印有美女大头像的广告,显然这是当今的风物,为现居住者之所爱。厅内四周是一圈工字形的房屋。与南方一般民居室内采光效果不佳不同,老宅内室房屋依然宽畅明亮,细究其原因有二:一为内室木窗不仅为一般家庭木窗的二到三倍,且立式窗柱高两米有五,每柱为成人手臂粗的方形整木,统一漆成古秦崇尚之黑色,如汉碑立于眼前,简洁而雄浑大气;二是正房屋顶上的天窗采光,借鉴了西方哥特式建筑的采光模式,在内室五六米高的屋顶上,建造了一个多边的斗形顶窗,顶上板壁间镶有玻璃明瓦,一束白色的光线自上倾斜而下,令人有如置身于中世纪的教堂内,顿生一种神秘的崇高感。这种中西合璧的建筑与采光方式,不能不归功于赵家老宅的主人有着开风气之先的独到眼光与魄力。轻轻推开大堂右壁的几个内室房门,显然是赵家老宅当年的卧室,里面放着一件旧时的雕花木床和一个木制的大柜。从卧室出来沿着卧室的外墙往后,是一个很大的厨房,那里唯一保存着的岁月痕迹,是一只已被灰尘遮盖得分不清颜色的大水缸,大水缸的一边已经被改成了猪圈,几只壮壮的猪仔,慵懒地躺在母猪的身边。
在赵家老宅一侧,令人惊奇的是依稀听到了一股潺潺的流水声,寻声望过去,竟有股山中流淌而下的山泉,从老宅的屋旁环绕而过,虽说是冬季,但流水给人的愉悦,依然是那么强烈。可惜的是,赵家老宅的人文价值并没被当地人所认识,在参观赵家老宅时,住在里面的女主人说,家里正准备拆了这最后留存的几间旧屋,重建新的水泥房。我听到这话心里不禁咯噔一紧,心情一下变得沉重起来,这应该是文物啊,在中国近代史上如此重要的赵氏兄弟,在其他地方知道的人少就算了,但这里是他的家乡衡山白果镇,这衡山人对赵恒惕、赵君迈兄弟,不至于陌生至此吧!
从赵家老宅走出来,雪下得更大了,雪白的雪片,晶莹地从空中飘入我的手心,慢慢的,它在我的手心里融成了水珠,消失在这茫茫世界中。目睹眼前这冰冷而苍凉的景象,我突然间有了一种真实而沉重的岁月沧桑感。这座经历过几世繁华和无数战火洗礼的古宅,与无数权倾一时的政治军事人物一样,他们那一段气吞山河的历史,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多像眼前的雪花啊,在我的眼中,那不正是一张充满哀伤的历史画卷吗?
雪,落在岳北的大地上!
赵氏源流:衡山耕读人家
赵君迈的家乡白果镇,原名白果铺,旧志称白果市。相传久远之时,涓水河畔有一白果古树,每年果熟季节人们纷纷前来采摘白果入药。[1]明代,它属崇岳乡一部;清代至民国初年,属朝字区;民国二十一年,属白果乡。这里还因地处南岳的山后,当地百姓习惯将它叫做南岳后山,但从方向上说,它又在南岳之北,所以地方官话又将后山统称为岳北。
岳北在湖南的战略位置非常独特,它位于衡阳市的北面,东与湘潭接壤,西与宝庆为邻,北连京广线,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加上岳北作为南方典型的稻作区,由于自然条件较好,当地农民勤劳,因此经济发展水平较高,历代为湖南的富饶之地。
在衡山白果镇赵氏宗亲的族群中,都有一本《赵氏九修族谱》,这是当年赵恒惕在湖南时主持修订的最新版本,在这本赵氏族谱中,我查找到了赵家在衡山一脉的源流。
据衡山《赵氏九修族谱》总系录载,赵氏第一代名祖植,字守乾,是中唐时期人,他先居住在关中的京城长安,中唐时有两个国都,长安和洛阳,皇帝每年随季节气候,各待半年的时间。
赵祖植后为报效国家随军迁辽东,以平贼有功,还乡升郑州刺史,后升岭南节度使。在广东传至第七代名凝,高中状元,进朝廷为官,后被封尚书,赠太保,告老还乡时居衢州,所以,衡山赵家又有原籍浙江衢州之说。
北宋宋仁宗景祐元年时,在衢州的赵家第十代远祖名抃,字阅道,号知非,兄弟间排行老四,荣登进士,被朝廷封为御史中丞,知谏院,入资政殿大学士,太子少保,致仕封上柱国,南阳郡开国公,卒谥清献。
清献公游衡山时,爱其山水清淑,因留一子建宅于此,是为迁衡之始迁祖。[2]南宋时,衡山赵氏兄弟有忠宪、忠肃、忠靖三人,以尽力抵挡南渡之敌而力挽南宋艰难之局,为史所称。
衡山赵氏从南宋后又传了八代,衍生出文斌、文政、文运、文友四支,其中,文友支派下,派出赵君迈祖父裕章公。裕章公在乡间务农,生有三子,长子赵仲弢,为赵君迈的大伯父,是享誉江南的著名文士,与湖广总督陈宝箴及其公子陈三立情谊深厚。陈宝箴是清廷重臣,其子陈三立,字散原,为一代名士,即陈寅恪的父亲,其精舍诗为世所重,在《散原诗选》中,其中第321首《送赵仲弢观察榷盐宜昌》和第323首《恪士招集小舫泝流至西方寺侧,纵眺客为仆青士仇绳之两诗叟赵仲弢观察及余凡四人》[3],是专门为赵仲弢写的。
赵仲弢后在两江总督魏光焘的阁僚中出任观察使,深得魏光焘信任与赏识,观察使最早出现在唐代的地方军政长官中,其地位仅低于节度使。赵仲弢的观察榷盐道,属于两江总督下的分巡道身,当时的分巡道按行业分有河道、粮道、盐道、兵备道等,相当于现在的省粮食厅厅长、省盐业厅厅长,巧合的是,赵君迈后来也做了湘岸盐业使。
裕章公的次子赵仲楠为一方富商,也是赵君迈的二伯父,曾与二伯母周太夫人出面资助赵恒惕400两白银就读湖北方言学堂,后赵恒惕受学堂监督程颂万的赏识,得以被选送日本留学。
赵君迈的父亲赵甓庸,是裕章公的第三个儿子。在家办有私塾,后创办新式学堂——白山小学。从赵裕章对子女的教育情况看,他不是一个简单人物。他虽僻处乡野,世代在家务农,却能将几个儿子调教得个个都如此出息。就说赵君迈父亲赵甓庸的名,甓庸,字面上看,是避免平庸之意,实则暗藏玄机。甓庸,旧时又作辟雍、璧雍等,为西周天子为教育贵族子弟设立的大学,取四周有水形如璧环为名。《礼记·王制》中云:“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
裕章公给儿子取名辟雍,饱含了他对教育事业的高远情思,而赵甓庸也确实成了当地远近闻名的教育家。后来,赵甓庸对儿子的教育也很独特,在他们出生的时候,他给赵恒惕、赵恒憼分别起名为惕、憼,连在一起是警惕之意,让他们对人生,对大千世界充满敬畏,不敢有丝毫的大意,这是一种独特的教育方式,也许正是赵裕章和赵甓庸这几代人付出如此大的努力,才有了赵君迈和他兄长赵恒惕的不凡人生。
湖南自有郡县以来,曾未尝先天下
说起湖南,很多人会立即想起屈原、魏源、曾国藩、谭嗣同、郭嵩焘、左宗棠、王夫之、毛泽东;会想起八百里洞庭的鱼米之乡,“湖广熟、天下足”;想起岳麓书院和悬于岳麓书院门前的那副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一句话,在当今很多人的眼中,湖南在任何朝代,都是人才辈出与物产丰富的地方,跟贫穷与落后相距甚远。很少有人想过,过去的湖南在曾国藩以前,政治与经济在全国而言,均属落后。
清末湖南名儒王闿运在其《湘军志》的开篇第一段话中曾说:“自古言军势者,多侈言形胜要害积强弱之故,然其实非也。项羽缪言,郴为天下上游,湖南自郡县以来,曾未尝先天下。国朝移行省于长沙,复汉国制,控扼十六大城。以苗防故,镇筸颇有精兵出征四方,至其财赋,全盛时才敌苏、松一大县。”[4]这里不能不佩服王闿运眼光的独到和用笔的老辣,一开篇就毫不客气抖出了湖南久病的四个脉象:一是偏僻,项羽说湖南郴州是天下的上游,就如今天我们所说的长江源头一样,天下没有地方比它再边远的地方了;二是落后,湖南自有郡县以来,从来没有先天下;三是愚昧,国家在长沙设省的主要目的,是以防苗故,镇筸有精兵可以出征四方;四是贫穷,湖南全省一年的财赋,在全盛时期都不能与江苏、浙江的一个大县相比。这还是正常的情况,如逢战乱,比如清朝中后期的太平天国和清末八国联军时期,内忧外患使政坛更迭频繁,湖南百姓身处乱世之中,更是民不聊生、雪上加霜,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所以,真实的湖南是一个热,热得要命;冻,冻得死人;穷,穷得彻底;乱,乱得翻天的地方。生长在这个地方的乡民,如不愿坐等灭亡,唯一的出路是求变,而求变的希望在教育。
湖南人在几千年的农耕文明中,传承了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虽生于穷困,却器识宏旷,他们在最困难的时候还能够坚守住自己的理想与信念,并保持持久的坚忍,能瞬间爆发能量也能平缓隐忍收功,这是湖南人能成大事的秉性所在。此个性正如唐时湘人欧阳询的书法特点 “劲险刻厉,于平正中见险绝”,表面上平实内敛,但骨子里却透露着一种厚重尖锐。
赵君迈家族对教育事业不断奋斗与追求。北宋时期,赵家先人就在衡山修建白山书院。在清末,赵君迈父亲赵甓庸毕生致力于教育,在此基础上建立新学堂白山小学堂,为当地的教育作出了很大的贡献。赵君迈的胞兄赵恒惕在湖南任省长期间,建立了湖南大学,而赵恒惕的妻子童锡翰,是宁乡一门出了三进士的童氏家族长女。童锡翰的妹妹童锡桢,是湖南有名的教育家。20世纪20年代,童锡桢在长沙南门口,老地名叫古稻田的地方,创建了湖南第一所女子师范学校。这就是后来知名的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当时的长沙街头有一个非常别致的风景,就是女学生和小学生之多令外人称羡。每天清晨七点,便会有不少少女、儿童,背着书包去学校上课,这种光景在当年是很稀罕的事情![5]从这也可以看出湖南教育之繁盛。而这一别致风景的创始人之一便是童锡桢。
童锡桢是湖南第一女子师范学校的第一任校长,由于治校有方,在这所学校学习的女子们,不仅成绩优秀,而且衣着简朴,不尚奢华,她们从不浓妆艳抹,即使是童锡桢的亲妹妹童锡俊在此读书时也是素淡装束,着深灰色校服,这种严谨的学风,令时人大为称道。后来童锡桢随丈夫移居上海后,著名教育家徐特立继任当校长,依然保持了这一传统。
赵恒惕晚年在台湾创立了赵甓庸奖学金,将他毕生积蓄,放在台湾清华等多所大学,资助华人中贫寒的年轻学子,以此纪念父亲赵甓庸。
衡山赵甓庸奏朝廷改白山学堂书
赵君迈的父亲赵甓庸,字壬汇,早年致力于科举,为清邑庠生,是一位典型的江南儒生,后将毕生精力投入教育改良,因而在衡山岳北一带颇有名望,曾被清末政府任命为湖南咨议局议员。
赵甓庸体格健硕,为人心地坦诚、乐观豁达,行事一团和气更显面善。赵甓庸闲暇时,作有诗词文稿多部,还整理了祖上流传的家训一部,这些诗稿和古训曾被赵甓庸交由赵君迈的胞兄赵恒惕保管,赵恒惕视之如生命。然1949年去台之时,因走得匆促,将诗稿、古训和留日期间赵甓庸写给他的一批家信,托付一赵姓族人托管,从此下落不明,此事令赵恒惕抱憾终生。
赵甓庸是新式教育的倡导者与推动者。在湖南,早在鸦片战争以前,就有外国传教士在中国开设西式学塾,对中国孩子施行西方化的教育。而真正推动近代西方民主、科学在中国传播的一支重要力量,是湖南本土的那些接受了新式教育后的新青年。当年,湖南的有识之士都知道,湖南之振兴在于人才,而人才之涌现在于教育,当谭嗣同、熊希龄创办全国第一所学习西学的南学社之时,衡山的赵甓庸作为地方乡绅代表,也向朝廷呈上奏折,希望将祖上建造的白山书院改为白山学堂,但一直未获朝廷批准,直到1903年,新任湖广总督赵尔巽上任,才出现转机。
赵尔巽是清末官宦中少有的干才,也是当时比较有见识和作为的封疆大吏。他于1903年4月至1904年6月担任湖广总督期间,开始广泛地咨询社会对湖南教育情况的意见,并把发展教育作为他当政的“首务”、“急务”、“第一要务”,大力进行书院改制、整顿原有学堂、开办新式学堂等活动。在赵尔巽上任不久,赵甓庸以衡山附贡身份,上陈奏折禀请朝廷改祖上白山书院为新式小学堂书,获得批准,并依规减征部分学堂的钱文赋税。[6]这极大地推动了湖南近代教育的发展,由此赵家几代人为教育所付出的心血,在赵甓庸手中得以发扬光大,也让赵君迈从小耳濡目染了很多西方新思想、新科学。
湖湘文化的影响
赵君迈原名赵恒憼,与赵恒惕同属恒字辈,字君迈,为赵甓庸的续弦杨氏所生。杨氏乃诗书世家的千金小姐出身,其父杨鼎臣与赵甓庸同为本县邑庠生,对儒学有很深的造诣。赵君迈去日本留学后,因其兄赵恒惕的名头日盛,赵君迈不愿受其兄盛名所累,便以字君迈为名,以名恒憼为字。
赵君迈出生时,与大哥赵恒惕在年龄上相差了整整二十岁,兄弟俩虽为同父异母,年龄也相差悬殊,但他们感情甚笃。赵恒惕的生母李氏去世得早,但赵恒惕对赵君迈的生母杨氏,视如生母般侍奉,就是在他做湖南省省长和省督军司令期间,也一直早、晚行跪拜礼,给杨氏请安。
赵君迈的生母杨氏非常贤淑。自古以来,母亲对儿子的关爱有各种各样的方式,但无论是怎样不同的表达,其感人至深的记忆,都来自那些最平常、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中。比如冬夜夜读时脚下的炭火,睡觉时床上已铺就好的厚厚的棉被,吃饭时碗中多出的那一块肉,出门时被叫住的那一句深情嘱托。
赵君迈的母亲给他心中留下的,就是一副这样的暖人身影:屋外,任寒风压倒枯枝,雪花敲打窗台;屋内,油灯下母亲的身影与那摇曳的橘红色光影,竟化成了一股寒夜的护身符,令他从小就无所畏惧。
赵君迈四岁时,母亲开始教他识字,到六岁上私塾。旧时书院与私塾虽都是供小孩们读书的地方,但其中有很多讲究,如开始读书识字的时间,民间叫开蒙,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读书太早小儿元气未充,会有伤元气,而太晚又会将最好的时光错过。开蒙后选读什么书也很讲究,如读《千字文》、《神童诗》则太俗,宜先读《论语》,次读《孟子》,再读《大学》、《中庸》等,四书读毕,接读《朱子章句集注》,然后再读五经,四书五经既通,天资高者读遍十三经及百家诸书,则能循序渐进造就宏远。
赵君迈八岁时,进入他父亲创办的新式小学白山小学堂学习,因家境富足,且父亲晚年得子,自是对他格外溺爱。赵君迈在这种极其自由的环境下成长,从小身体调养得很结实,每当下午放学回家时,是赵君迈最开心放松的时刻,如同出笼的鸟儿,肆意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撒欢。
那时,赵家门前不远有条小河,河水很清澈,这便是赵君迈儿时的天然教室与游乐场。他自学会走路后,就被家人带到河边去玩,据赵君迈晚年回忆少年往事时说,他打小就喜爱运动,在陆上人称飞毛腿,水中被人叫做柳叶鱼。[7]柳叶鱼学名叫长体油胡瓜鱼,是产自日本北海道的深海鱼,因柳叶鱼体长15公分,侧扁,眼大,鳞片细小,背鳍居中,其形似柳叶,因此,日本人称此鱼为柳叶鱼。这也许是赵君迈的一个形象说法,赵君迈在日本留学时,很喜欢这种活泼机灵的小鱼。在水中,赵君迈不仅会蛙泳、仰泳,还会侧泳和自由泳,潜水技能也很不错,因为他从小练游泳,臂力惊人,肺活量很大,能潜入水中很长时间,是远近闻名的浪里白条,他游泳还有一个独特的方式,就是喜欢逆流而上。少年赵君迈因心高气傲,在水中不自觉地养成了一股激流勇进,不向困难屈服的勇气。他儿时的小伙伴曾经说:“赵君迈从小胆大。在孩子们中间,他是个特别好强的人。”
少年赵君迈在家乡时除了喜欢游泳外,还喜好登山。对于大山中的孩子们来说,登山、游泳本来不是个事,对从小生长在青翠茂密的大山脚下的赵君迈来说,山与水是他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攀越高山与逆水游泳就跟他每天要吃饭喝水一样平常。赵君迈家老宅屋后就是南岳后山的一条支脉,赵君迈喜欢无事时一个人到山上的各处去玩,虽然他不知这登山和游泳还是体育运动项目,直到他八岁转入新式小学,在学校每年举行的跑步比赛中,总是轻松地跑到第一,被同学称为飞毛腿后,他才知道自然赐予了他超人的体能。
随着年龄的增长,赵君迈开始有了新的梦想,这就是武侠梦。也许,赵君迈的哥哥是武举人,对赵君迈有潜移默化的作用,还有乡间流行的武侠文化,在镇上逢墟的日子,都会有些卖艺的江湖艺人,用铜锣小鼓将大家召集起来,边卖艺边兜售些自制的膏药,乡下人看《水浒传》、《七侠五义》等英雄行侠仗义的书多了,常把这些江湖艺人与书中的英雄对应,以为江湖艺人都是以讲义气出名的,这让赵君迈少年时对书中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日子特别神往,这也让他的血液中注入了一种刚直不阿、疾恶如仇的性格。
赵君迈从少年时开始习武。当年湖南人管学习武术叫学打。打又分两种,一种就是普通的外功,练的是筋骨皮,拳脚套路,另一种综合了内功加巫术,叫神打,这个厉害,民间百姓几乎要到了谈神打而色变的境地。有人说湖南人好武,是受了蛮夷和苗人的影响,其实历史上湖南很早就有骁勇好战的特点。赵君迈好武除了受古人的影响外,也融合了南北社会中更多的文化精华。衡山城不大,却是中国最著名的宝地之一,一年四季,你往街市上一站,便会看见光头的和尚、束发的道士和头戴斗笠的农民,这中间便时常能摩擦出火花。
赵君迈少年在家的时候,经常能看到这样的场景,只要镇子上谁一喊打架,免不了有人操家伙,这时,就会立即围上一群看热闹的看客,在一旁如同欣赏乡间大戏一般,如痴如醉呐喊观望。在这些人中间,赵君迈常常停顿下来一站许久,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赵君迈渐渐地看出了中间的门道,这些乡民间的打斗,如不是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般的大梁子,一般是不会真的取人家性命的,倒是那些打架的人不经意间所展现的功夫,如跳在高空踹出无影脚,双手擎过桌边的长条木板凳忽左忽右的流星凳法,还有那虎虎生风、精灵古怪的各种拳法,像蛇拳、猴拳、虎形拳、形意拳、八卦掌等,引来不少的喝彩声。这些乡民大打出手时虽毫不留情,但往往过一段时间后,又啥事没有一样,能坐在一块喝酒、划拳,称兄道弟。
赵君迈对武术的喜爱是发自内心的,为圆这个武侠梦,少年赵君迈曾经满天下拜名师学艺,他为学武曾上杭州、上海拜过名师,练就了一套扎实的基本功。赵君迈练武术走的是最纯正的武术套路,从站桩、举石锁开始,这两样基础对练武之人来说,虽简单却是最重要的基本功。赵君迈在美国留学时参加全美大学自由式摔跤比赛,之所以无人能将他摔倒,轻易夺得冠军,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下盘稳健、臂力过人。这种功夫常人看似不经意,却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武术第一要义是先学会如何立于不败,只有不败才有机会赢得胜利。赵君迈爱好武术的这种喜好一直到老都没有改变,最后,竟无意中被中国武术家们选为协会主席,成了中国武坛货真价实的武林盟主,当然,那是后话。
赵君迈在衡山时,乡亲们学武术除了打架防身以外,狩猎时也能用上它。那年月,南岳后山还有老虎、黄麂、野猪、狼等野兽出没,山中狩猎也就自然成了此地很盛行的一项古老运动,因为古老,狩猎便多出了很多规矩,比如猎户狩猎时都用铳,无论长铳短铳,一块群体围猎时,谁的铳打中第一枪,猎物的兽皮归谁。如果是一人在深山打中了猎物,凡是见着的人,都能分到一大块肉。那时候猎户们要是打上只老虎或黄麂、野猪什么的猎物,能热闹得跟过节似的。猎户在家将猎物宰杀后,先将猎物的每一个部分,都切下那么一块拿来煮上一大锅,大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等大家吃好喝好的时候,再给那参与者每人分上一份,用稻草绳那么一扎,猎人提在手上摇摇晃晃地哼着小曲,领着几只猎狗,将军似的回家去。老人们说,赵君迈在少年时养的那十几条猎狗非常凶悍,他也是一位勇敢的猎手。
表面上看,赵君迈少年时期在家乡学到的,都只是些与武侠相关的知识,但如果往深层次探究就会发现,其实湖南人还看重对于文化的追求,而且从不只会做花拳绣腿的表面文章,湖南人对文化学习和解读的目标,用四个字形容,就是经世致用。近代以来,湖南呈现超强群体文化态势,名人辈出,决非偶然,而是与湖南的文脉、人气有着密切的关系。赵君迈出生于家学渊源深厚的儒学世家,不仅对传统国学中的经史典籍有很多涉猎,而耕植于地方土壤的湖湘文化,更是对赵君迈的成长,起到了潜移默化的熏陶作用。
赵君迈的生长之地南岳衡山,它不仅是中国历史上最古老的名山之一,还是湖湘文化的发源地,自古人杰地灵,高僧大德都曾在此有其藏身之所,也在此留下了很多古老的人文经典,历经数千年而口口相传。如相传大禹治水时,在南岳立下著名的禹王碑,而宋朝时,大儒朱熹和学者张栻从南岳后山登顶,举行了著名的朱、张会讲,轰动湖湘,“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其中一千多年前,发生在南岳磨镜台的一个古老故事,还曾经被1942年访问美国的宋美龄用来感动过美国的参众两院的各位议员。
赵君迈从小在这样一种文化氛围下长大,他骨子里那种脚踏实地且永不服输的精神,正是这种文化已根植于血脉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