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床垫:阿特伍德暗黑九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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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尔芬地

冻雨如滤过细筛,沙沙而下,就像隐身的天神将晶莹透亮的稻米一把把撒落下来,落地即成冰晶。街灯下一切如此迷人:宛若银装仙女,康斯坦丝心想。不过,她是会这么想的;她很容易被美妙迷人的东西所吸引。美只是一种幻觉,也是一个警告:美自有其暗黑的一面,就像有毒的蝴蝶,迷人却自有其黑暗面。她应该考虑到冰风暴即将给人们带来的风险、危机和痛苦。据电视新闻报道,冰风暴已经来了。

平板高清电视是埃文为了观看曲棍球和足球赛买的。康斯坦丝倒是宁愿要回那台老旧模糊的电视,那上面会有怪异的橘红色人影,画面常常泛起涟漪,色彩时暗时明。有些东西在高清像素下表现不佳。她就讨厌突兀地堆在人眼前的那些毛孔、皱纹、鼻毛、白净得不可思议的牙齿,而在日常生活中,你对这些东西还能视而不见,现在,你像是被迫做了别人家的浴室镜子,那种具有放大功能的镜子,这类镜子很少能带来愉悦的感受。

幸好,天气播报员站得都很靠后。他们得关注地图,手势做得很大,就像20世纪30年代电影里的迷人的侍者,或即将揭开幕布展示飘浮女子的魔术师。瞧!鹅毛大雪大范围覆盖整个大陆!瞧它盖住了多大一片地方!

此时,镜头移到户外。两位年轻的评论员,一个小伙、一个姑娘,都裹着时髦的黑色皮大衣,脸庞被一圈浅色毛皮围着,蜷缩在不断掉落水滴的伞下。小汽车缓缓地从他们身旁滑过,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费力地摇摆着。他们很兴奋,都说从未见过此番景象。当然没见过啦,他们都太年轻。接着,出现了一些灾难画面:一起连环车祸,一棵倒下的大树砸中了房屋的一部分,一团纠缠的电线不堪冰雪的重负被拉断,晃来晃去十分危险,一排被雨雪覆盖的飞机搁浅在机场里,一辆巨型卡车被折弯,倾斜地侧翻着,还冒着烟。现场来了一辆救护车、一辆消防车,还有一群穿着雨衣的工作人员,有人受伤了,这画面总能让人心跳加速。一个警察过来了,胡子上蒙着冰晶,白花花的,他语气严厉地恳请大家待在室内。这不是开玩笑,

他冲着旁观的人们说道,别以为你们能胜过老天!他那皱起的、被雨雪覆盖的眉毛显得很高贵,就像20世纪40年代鼓动人买债券的海报上的形象。康斯坦丝记得这些海报,或者说她相信自己是记得的。不过她也许只是从历史书、博物馆展品或纪录影片中记住了这些画面,有时候,真的很难把这些画面镌刻在记忆中。

最后是触动情感的轻轻一笔:一条流浪狗出现了,几乎要冻僵了,包裹在一条粉色的儿童睡毯里。要是换成一个挨冻的婴儿会更好,不过要是没有婴儿,用狗来替代也行。两位年轻的评论员做出噢真可爱的表情;姑娘轻抚着狗,狗无力地摇动着湿透的尾巴。“幸运的家伙”,小伙子说道,就像在暗示:你要是不乖,也会落得如此下场,甚至都没人来救你。小伙子转向镜头,做出凝重的表情,即便他显然还有大把青春。他说道,事态还会更严重,因为暴风雨的主力部队还没到呢!芝加哥的情况更糟糕,事情经常如此。请继续关注!

康斯坦丝关掉电视。她走到房间另一头,调暗灯光,在前窗旁坐下,盯着窗外路灯下的那片黑暗,望着世界变成了一颗颗钻石,那些树枝、屋顶、水电线路,一切都在熠熠闪烁着。

“阿尔芬地。”她大声感喟。

“你得来点盐。”埃文在她耳畔说。他第一次对她说话时,她很吃惊,甚至吓着了,埃文消逝于有形生存空间至少已有四天,不过现在她已经轻松多了,尽管他还是很出人意料。听到他的声音已经很棒了,哪怕她根本无法和他有任何形式的对话。埃文的介入往往是单向的:即便她回应了,他也不会答复。反正以前他俩之间差不多也是这样子。

她不知道以后该如何处理他的衣服。她先是将它们挂在衣柜里,可每次打开柜门,看到那些衣架上成排的夹克和西装,看到它们无声地等着埃文去穿着走出去,她就心烦意乱。那些粗花呢上衣、羊毛衫、格子衬衫……她就是没法送给穷人,照理这么做挺合乎情理的。她也没法丢弃:这样不仅浪费,也太突然,像是硬扯掉绷带似的。于是她把衣服折好,存放在三楼的一只箱子里,还放了些樟脑丸。

白天还行。埃文似乎也不在意,他发出的声音泰然愉悦,随着领路的脚步声而一起一落的说话声,和着伸出食指点这儿点那儿的发令声。这儿走,买这个,就那么做!略带嘲讽的声音,玩笑话,故作轻松,这是他生病前常对她的态度。

可到了夜晚,一切就复杂起来。噩梦来了:箱子里传来抽泣声,传来痛苦的抱怨,恳求放他出来。大门口有陌生男人言之凿凿地声称自己就是埃文,但他们并不是。此外,他们身穿黑色冲锋衣,样貌吓人。他们想要一些乱七八糟的、康斯坦丝都弄不明白的东西,更糟糕的是,他们还执意要见埃文,从她身边挤过去,显然是杀气腾腾的。“埃文不在家。”她央求着,尽管三楼箱子里不断发出缄默的求救声。等他们开始咚咚咚地走上楼梯,她醒了过来。

她考虑服用安眠药,虽然她知道药物容易上瘾,而且会引发失眠症。也许她该卖了房子,搬去公寓住。葬礼时孩子们就这么使劲建议她,他们也不再是孩子了,在新西兰和法国的城市里定居,远到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常来看她。他们的妻子活泼、机智、事业有成,一个是整形医生,一个是注册会计师,而且显然都很支持他们,这样就成了四对一的局面。不过康斯坦丝坚定不移,她不能放弃房子,因为埃文在里面。尽管她足够聪明,不会向他们透露这事。他们一直以为她是由于阿尔芬地而有些举棋不定,虽然干这种事一度很赚钱,可萦绕它的狂热气息似乎消散了。

公寓是养老院的委婉说法。康斯坦丝并不因此有所介怀:他们也是为她好,不仅是图方便,而且他们目睹这乱糟糟的局面,焦虑心情可以理解;不仅因为康斯坦丝心绪混乱(哪怕他们承认她经历着丧偶之痛),还因为,举例说吧,她的冰箱也乱七八糟的。冰箱里的东西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简直是一片沼泽地,她都能听见他们脑子里的声音。肉毒杆菌泛滥,她居然没病倒也真是奇迹。她当然不会啦,因为最后那几天她压根儿没怎么吃东西,就是苏打饼干、芝士条,直接从罐子里挖点花生酱。

儿媳们孝心满满地应对一切。“您想吃这个吗?尝尝看?”“不,不,”她哀叹着,“我不要!全扔了!”三个孙辈的孩子,两女一男,都曾参加过某个寻找复活节彩蛋的活动,他们不停找着杯子,里面都是康斯坦丝喝了一半的茶和可可,放在家里到处都是,这会儿都已经覆盖了一层灰色或浅绿色的东西,颜色因其成长阶段的差异而不同。“瞧,妈妈!我又发现一杯!”“呃,真恶心!”“爷爷在哪儿?”

在养老院她至少有同伴。这样会减轻她的负担,还有责任,因为她住的房子需要维护,需要照料,她干吗再被这些杂务拖累呢?儿媳们就详细提及了这些想法。康斯坦丝可以打打桥牌,或玩玩拼字游戏,她们建议道;或是双陆棋——据说又流行起来了。这些游戏都不累脑子,也不耗神;或者还有某些不激烈的集体游戏。

“还不到时候,”埃文说话了,“你现在还不需要这些。”

康斯坦丝知道这声音不是真的。她知道埃文已经死了。她当然知道!其他人,其他那些近期失去亲人的,也有同样的,或类似的感受。它被称为幻听。她听说过,这很常见。她没有疯。

“你没有疯。”埃文安慰道。每次他觉得她感到苦闷时,就会很温柔。

在盐的事情上他是对的。这周她本该早些储存一点融冰盐的,可是她忘了,这会儿她如果还弄不到,就会困在家中,因为明天这条街就会变成溜冰场。假如冰层好几天都化不掉呢?食物会短缺,她就会成为那些统计数据中的一个:孤寡老人、体温过低的人、饿死的人,毕竟,就像埃文此前说过的,她并非不食人间烟火。

她得冒险出去一趟。哪怕一袋盐也足够用在台阶和走道上,这样人们就不会摔坏了,更别说她自己了。最好街角那家店就有,才两个街区之隔。她得带上两轮拉杆购物袋,那个红色的袋子还防水,毕竟盐很重的。只有埃文会开车过去,她自己的驾照早已过期几十年了,因为她一旦发现自己和阿尔芬地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就觉得太容易分心,不适于开车。阿尔芬地让人思绪万千,会忽略诸如停车标志等细枝末节。

外面的路肯定已经很滑了。如果她一意孤行去冒险,没准会摔断脖子。她站在厨房里犹豫不决。“埃文,我该怎么做?”她说道。

“别紧张。”埃文坚定地说着。这话并不管用,不过每当他被问起该做什么又不肯服输时,就会习惯这么回答。你在哪里,我很担心,出什么事了吗?别紧张。你真的爱我吗?别紧张。你爱上别人了?

一番搜寻,她在厨房里找到了一个很大的拉链冷藏袋,把里面三根皱巴巴的、长须的胡萝卜倒出来,用那把小小的黄铜铁铲往里面灌满壁炉灰。埃文的肉身消失后,她就再没生过火,因为总觉得不对劲。生火是一种更新重启的行为,而她不想重启,她想延续,不,她是想倒退。

那里还有一堆木头和引火物,炉膛里还有几条没烧完的木头,那是他们在一起时最后一次生火时用过的。当时埃文躺在沙发上,旁边还放着一杯令人作呕的巧克力营养饮料,化疗和放疗让他秃了顶。她把他裹着的车用格子小毯四下塞紧了,坐在他身旁,拉着他的手,泪水静静地顺着她脸颊滑下来,她把头扭开,以免被他看到。他无须被她的忧伤烦扰。

“真好。”他努力地说着话。那会儿他说话都很费力了,声音和身体一样虚弱。不过现在他的声音可不同。他现在的声音又恢复正常了,是他20年前的音质,低沉洪亮,尤其是笑声。

她穿上大衣和靴子,找到手套,还有一顶羊毛帽子。得带上钱,要用着的;还有房屋钥匙,要是被锁在屋外,在自家门口冻成一团,那就太傻了。拉着有轮子的购物袋走到门口时,埃文对她说:“带上手电筒。”于是她步履沉重地走上楼,穿着靴子进了卧室。手电筒放在床铺他睡的那一侧的床头柜上;她把手电筒放进手提袋里。埃文最擅长未雨绸缪做好安排。她自己从不会想到要用手电筒。

门前的台阶早就结冰了。她把拉链袋里的炭灰撒在冰面上,再将袋子放入口袋,侧着身子往下走,一次迈一步,一只手抓着栏杆,另一只手将滚轮购物袋拖在身后,砰——砰——砰。一走到人行道上,她就打开伞,可是没用,她没法同时应对两件事,于是她又把伞收拢了。她拿伞当拐棍,慢慢地走到街上,那里不像人行道上结满了冰。她颤颤巍巍地走在街中央,用伞平衡着身体。街上没有车,至少她不会被撞到。

到了最容易打滑的地方,她就多撒些炭灰,这样就留下了淡淡的黑色痕迹。情况糟糕时,没准她还能跟着这路线回家呢。这种事在阿尔芬地是会发生的——一道黑色的灰烬,神秘,充满诱惑,就像森林里发光的白色石头,或是面包屑,只不过那些灰烬还另有些怪异的东西,某种你需要了解的东西。你得说出一句话或一个短语,方能抵挡住那些无疑是邪恶的势力,但并非尘归尘土归土之类的话,也不是什么临终祷告,而更像是一种符咒。

“撒呀,拍呀,踩呀,冲呀,咬呀,捣呀,泼呀。”她一边大声说着,一边在冰面上找路。这些都是和灰烬有关的押韵的词[1],她得把“灰烬”一词放进故事情节里,或是其中一个故事情节中:由此看,阿尔芬地具有多样性。红手米尔兹莱斯最有可能是这些充满魅惑的灰烬的发源地,因为他自身就是扭曲的、狡猾的霸凌者,喜欢用洗脑的幻象来迷惑游客,引诱他们误入歧途,将他们锁进铁笼子,或是用金链子将他们绑在墙上,拿多毛的汉克小鬼、蓝藻人,还有小火猪等诸如此类的东西来折磨他们。他就爱看着那些人的衣服,如丝绸袍子、刺绣衣服、毛皮披肩、亮闪闪的面纱等,被撕成碎片;看那些人求着饶,扭动身子,很是妖娆。等她回家后,可以再细细琢磨这些个错综复杂的细节。

米尔兹莱斯的脸长得就像她的前雇主,她之前当过女招待。那人就爱拍人屁股。她都怀疑他是否读过这个系列故事。

这会儿她走到了第一个街区的尽头。走出户外或许并不坏:她满脸湿漉漉,双手冻僵了,融雪还顺着脖子往下滴水。可是她既然上路了,就得把事做成。她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冰凌子冲着脸庞飞来。风越来越猛,电视里也是这么预报的。不过走在暴风雪中自有一种轻快,令人振奋:它把杂乱一扫而空,让人大口呼吸。

街角商店全天营业,20年前她和埃文搬到这里时就对此赞赏有加。不过,平日里摆在外面的一袋袋融雪盐不在了。她走进店里,拖着两轮拉杆购物袋。

“还有盐袋吗?”她问柜台后面的女人,那人是新来的,康斯坦丝之前从没见过她;这里的人员流动很快。埃文以前常说这地方准是洗钱点,因为它不太可能会盈利,从周围稀疏的交通和生菜的品质就看得出来。

“没有了,亲爱的,”那女人说,“早几天就有很多人来买。有备无患,我猜他们肯定这么想的。”言下之意是康斯坦丝没好好预先准备,确实也对。真是终身遗憾:她从来不未雨绸缪。可一旦你事事有备无患,还怎么能有意外惊喜呢?准备迎接日落,准备去看月出,准备应对冰风暴。那多平淡无奇啊。

“哦,”康斯坦丝说,“没有盐袋啊,我运气不好。”

“您不该这时候出来,亲爱的,”女人说,“太危险了!”尽管她染成红色的头发在脖子后面被削成很时髦的发型,看上去也只不过比康斯坦丝小了十岁左右,而且比她胖多了。至少我不喘,康斯坦丝心想。当然,她倒是乐意被人叫亲爱的。年纪还轻许多时,她就被人这么称呼,后来很久没人这么叫她了,这会儿她又屡屡听到了这个词。

“没事,”她说,“我就住在两个街区外。”

“对于这种天气两个街区就很远了,”女人说着,她虽然已经这把年纪,领子往上还露着一个文身,貌似是一条龙,或者类似的东西,长须、尖角,眼睛凸起,“您会冻坏的。”康斯坦丝表示认同,并问她可否将购物袋和伞存放在柜台边上。接着她在过道上来回走动,还推着一辆金属丝网的购物车。店里没有其他顾客,虽然她在过道上遇到一个样子乱蓬蓬的小伙子把一罐罐番茄汁摆到货架上。她挑了一只脆皮鸡,那些鸡都放在一只玻璃盒子中,天天在烤肉叉上旋转着,宛若地狱即景。她还拿了一包冻青豆。

“猫砂。”埃文说道。难道这是对她购物的评论?他不喜欢这些鸡,说它们满是添加剂,虽然她要是将它们买回家他也乐意吃——那是以前他还能吃东西的时候。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我们又没再养猫了。”她发现自己对埃文说话得放大声音,因为他大多时候都没法读懂她的心思。尽管有时他也能懂,但这种能力断断续续出现。

埃文没再详述,他就爱逗她,常常让她自个儿领悟,果然答案来了:猫砂可以代替盐,撒在门口台阶上。没用的,猫砂融化不了什么,不过至少能增加阻力。她费力地将一整袋猫砂放进购物车,又加了两根蜡烛和一盒木柄火柴。好了,她算是做了准备。

回到柜台,她和那女人就脆皮鸡的美味寒暄了几句,对方也喜欢那东西,毕竟独自一人,哪怕两个人过日子,谁还费神做饭啊。她把货物装进滚轮购物袋,强忍住不提及那个龙文身。那话题很自然就会引向错综复杂的内容,这么多年她早有经验了。阿尔芬地有龙,它们有众多粉丝,而他们脑中满是各种奇思妙想,就想着与康斯坦丝分享呢。康斯坦丝本该如何区别对待那些龙呢?换作他们,又会如何对待那些龙,那些龙的亚种呢?她在龙的照料喂食等事情上就犯过错误。真是令人吃惊,人们居然会为压根儿不存在的东西这么劳神费力。

那女人听到她对埃文说话没?很可能听到了,也很可能她根本不在意。任何24小时营业的商店都会有顾客对着隐形人说话。在阿尔芬地,这种举动会有不同的诠释:有些居民会有幽灵熟人。

“您具体住在哪里,亲爱的?”康斯坦丝快要走出店门时那女的冲她身后问道,“我可以给一个朋友发短信,送您回家的。”什么样的朋友?也许是个骑摩托车的姑娘,康斯坦丝心想,也许她比康斯坦丝年轻一点,也许她恰好饱经风霜。

康斯坦丝假装没听见。没准这是个诡计,接下来你就会看到一个黑帮流氓站在门外,口袋里早备好了黑胶带要入室抢劫。他们说车子坏了,问能用一下你的电话吗?出于好心,你让他们进屋,没等你回过神来,就被胶带绑在了栏杆上,他们还会把图钉塞在你指甲下面准备刺进来,逼着你说出密码。康斯坦丝可了解这种事情了,电视新闻可不是白看的。

一路撒下的灰烬没什么用,那道痕迹上面已经结了冰,她甚至看不清它,而且风越来越大。她还要在半道上打开猫砂袋子吗?不了,还得用刀子或是剪刀什么的,虽然袋子上一般会有拉线。她拿着手电筒照着,朝购物袋里瞥了瞥,电池电量肯定不足了,因为光线很暗,瞧不清楚。再和这样的袋子纠缠下去,她会冻僵的,最好快点冲回家。不过这个字很不贴切。

冰层比她出来时又厚了一倍。门前草坪里的灌木就像喷泉,亮晶晶的叶子姿态优雅地倾覆在地面上。到处是折断的树杈,有的都挡住了路。康斯坦丝一走到家门口,就把购物袋放在屋外的过道上,然后紧贴着栏杆,费力地走上打滑的台阶。幸好手电还亮着,她忘了自己一直把它开着。她颇费周折地拿出钥匙,开锁,推开门,步履艰难地进了厨房,将身上的水抖落。而后,她手拿剪刀,折返回去,从台阶上走到红色购物袋旁,剪开猫砂袋,撒出大量的猫砂。

好了。她把购物袋拉上台阶,砰——砰——砰,拖进了屋子。门在她背后关上。湿漉漉的外套被卸下,浸湿的帽子和手套放在暖气片上烘烤,靴子放在客厅。“大功告成。”她说着,就得让埃文听到。她要让他知道自己安全返回了,否则他会担心的。他们以前总是给对方写留言,要不就是在电话答录机里留话,那是在所有这些数码玩意儿出现之前的事。在最无助和孤独时,她想过要在电话里给埃文留言。也许他能通过电粒子、磁场,或是任何能在电波中传递声音的东西,来听到这些话。

不过这会儿并非孤独时刻。现在她感觉良好:她对自己完成了融盐任务感到愉悦。她也有了饥饿感。埃文不上餐桌后,她就再没感到饥饿,独自吃饭太令人沮丧了。可是,现在,她用手指将烤鸡撕开,狼吞虎咽起来。阿尔芬地的人们在被从地牢、沼泽、铁笼和漂浮的船儿中解救出后,就是这样吃东西的——用手抓着吃。只有那种最上流社会的人用所谓的餐具,不过普通人差不多都有餐刀,除非你碰巧是一头会说话的动物。她舔着手指,再用洗碗毛巾擦拭。应该用纸巾的,可这会儿没有。

还有点儿牛奶,于是她直接就着纸盒大口喝,几乎没洒出来。她过会儿得给自己弄点热饮。灰烬的痕迹使她想赶紧回到阿尔芬地。她要破译它,揭示它,追随它,弄清这道痕迹的来龙去脉。

《阿尔芬地》就存在于她的电脑中。多年来,它的情节一直在阁楼里一点点铺展着。《阿尔芬地》刚能赚来足够的钱用于装修,她就把阁楼改成了自己的工作空间。可是即便有了新地板,打了窗户,也装了空调和吊扇,阁楼还是狭小闭塞,就像那些维多利亚时代老砖房的顶层一样。所以不久之后,等孩子们都上中学了,《阿尔芬地》就被搬到了厨房餐桌上,在一台电动打字机上继续铺展了好几年,不过那曾经的创新现在也过时了,电脑成了它下一个居所,但这也并非没有风险——《阿尔芬地》的内容可能会以一种令人愤怒的方式从电脑中消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已经改进了电脑,而她现在也逐渐适应了它。自打埃文的肉身消失后,她就把它搬入了他的书房。

她从不用“他去世后”这样的措辞,哪怕对自己都不说。她对他绝不用D开头[2]的那个词。没准他听到后会受伤或不快,也许他会很困惑,甚至恼火。她有一些不成形的信念,她觉得埃文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死了。

她坐在埃文的书桌前,裹在埃文那件黑色的长毛绒浴袍里。男式黑色长毛绒浴袍曾经很时髦,那是什么时代来着?20世纪90年代?她自己买的这件浴袍,作为给埃文的圣诞节礼物。埃文对她试图让自己变时髦的举动一直很抵触,倒不是说她还做过多少别的努力让他显得时尚;她早就不在意他的对外形象了。她穿这件浴袍更多是为了舒适而不是暖和,她觉得这样就能感觉埃文还在家中,就在身边。他去世后她都没洗过这件浴袍,她不想让洗涤剂的味道盖过埃文的气味。

哦,埃文啊,她心想,我们曾经如此幸福!现在一切都不在了。时光何其飞速?她用黑色长毛绒的袖子擦拭眼角。

“振作起来。”埃文说。他不喜欢她哭哭啼啼的。

“好的。”她说。她挺起肩膀,把埃文那张符合人体力学的书桌椅子上的垫子调整好,打开电脑。

屏幕保护出现了:那是一扇大门,是埃文为她画的。他在获得更为稳固的大学教职前,曾经是一位职业建筑师,不过后来他所授课程也并非“建筑学”,而是“空间结构理论”、“人文景观创造”以及“内在结构”。他画图一直很棒,靠这个为儿子和孙子们创作了不少有趣的图画。他还画了屏保当礼物送她,以此表明,他对她的事情——这事儿呢,就这么说吧,对于他这种擅长抽象思维的人而言,多少有点儿尴尬——是很在乎的。或者说他很在乎她,而她却不时会对此表示怀疑。此外,他在《阿尔芬地》一事上也能谅解她,谅解她为此忽略了他自己。就是她那种对他视若无睹的样子。

她一度觉得那个屏保就是个谢罪的礼物,是为了某件他不会承认做过的事情而对她的弥补。就在那段情感缺失期,当时埃文肯定心有旁属——就算肉体没有,精神上多半是的——和另一个女人有了关系。另一张脸,另一个身体,另一种声音,另一种气味。那些衣服不是她的,是别人的腰带、纽扣和拉链。那个女人是谁?她心生疑窦,却猜错了。凌晨3点时,在失眠的黑暗中,这鬼魅般的存在向她发出嘲笑,而后消失了。她什么都无法确定。

那段时间她整天都觉得自己像是一块笨重的木头。她感到无聊,半死不活,她觉着麻木。

她从未逼迫他说出那段插曲,从没对他明确提出过。那个话题就像那个D开头的单词:就在那里,就像他们头顶的一条巨大的广告飞艇,可一旦被提及,符咒就会被打破,一切就终结了。埃文,你真的爱上别人了吗?振作起来。用常识想想。我干吗要这么做?他一下就把她反驳了,也把问题小而化之。

康斯坦丝能想象到他要这么做的诸多原因,但还是微笑着抱了抱他,问他晚餐想吃点什么,不再提这事了。

屏保上的大门是石头结构,罗马拱门,矗立在一堵很长的高墙中间,墙顶还有几个炮塔,上面飘荡着红色三角旗。这是个装着铁栏杆的大门,门敞开着。门外望去是阳光普照的风景,远处有更多矗立的炮塔。

埃文为这个大门费了不少功夫。他画了交叉阴影线,上了水彩,甚至在远处的田野里添加了几匹放牧的马,虽然他明知道可以用几条龙来糊弄的。画面非常漂亮,颇具威廉·莫里斯[3]的风格,或者说更像爱德华·伯恩-琼斯[4]的作品,可就是没抓住重点。大门和高墙都太干净、太新,维护得太好了。尽管阿尔芬地自有奢华之处,但它的绫罗绸缎、织锦、华丽烛台等,大多是古代的,暗淡而带点破旧感;它也常常是荒凉的,有大量的废墟。

在屏保的大门上,是镌刻在石头上的传奇,是仿哥特式的前拉斐尔风格文字:阿尔芬地。

康斯坦丝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门的另一头没有阳光普照的风景,而是一条狭窄的公路,近乎小径,蜿蜒向下通往一座桥,那里亮着灯,因为是晚上,灯火微黄,形似鸡蛋或水滴。桥那头是一片黝黑的树林。

她要过桥,悄悄地穿越树林,得小心埋伏,等她从另一头出来,就到了交叉路口。接着就得决定走哪条路了。它们都在阿尔芬地,但是每一条路都有不同的归属。即便康斯坦丝是创造者,是木偶牵线人,是决定命运者,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会走到哪一个终点。

很久以前她就开始创作《阿尔芬地》,几年后才遇到埃文。遇到埃文前她和另一个男人一起生活,住在没有电梯的两居室公寓,地上摆一张笨重的床垫,走廊里有一个公用的厕所,还有一个电茶壶(她的)和电炉(他的),他们原本不该有这些东西的。屋里没有冰箱,于是他们把装食物的器皿放在外面窗台上,食物冬天会冻结,夏天会腐烂,春秋季倒是保存得不错,除了会引来松鼠。

同居的男人是一位诗人,她以前常常和诗人混,青春年少时她真的以为自己也是诗人。那人叫加文,当时这名字很少见,现在倒多起来了,加文们数倍增加。年轻的康斯坦丝觉得自己被加文看中很是幸运,他比她大四岁,认识很多诗人,他瘦削、尖酸,对社会规范毫不在乎,总爱冷嘲热讽,那时诗人都这样。也许现在他们依然如此,可康斯坦丝太老了,以致于无法知晓当下情形。

哪怕康斯坦丝成为加文反讽和嘲弄的对象,甚至被调侃说她的诗歌显然容易被人遗忘,还不如她那个具有催眠作用的屁股来得更有意义,她都会觉得莫名兴奋。她自然也享有特权——出现在加文的诗作中。当然不是有名有姓,诗中的女性欲望客体被称为“淑女”,或是“我的挚爱”,带着骑士精神和民谣姿态,不过康斯坦丝对加文那些更充满情欲的诗歌迷恋至极,她知道每次他写“淑女”,或者再进一步,写“我的挚爱”时,那指的就是她。“我的淑女倚在枕上”,“我的淑女清晨的第一杯咖啡”,还有“我的淑女舔着我的盘子”,都很暖人心脾,不过她最喜欢“我的淑女俯下身子”。每次当她觉得加文对她寡言少语时,就会拿出那首诗再读一遍。

这些文字的魅力,还触发了不少强烈而即兴的性爱。

直到她和埃文在一起,康斯坦丝才知道不能轻易透露自己早先的生活细节。尽管她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虽然加文情感热烈,可依然不改混账本性;他当然不能和埃文比,对比之下后者就是身披盔甲、光芒四射的骑士。于是,那段不堪的早期生活就这么糟糕地结束了,给康斯坦丝平添了懊悔和屈辱。那干吗要提加文呢?又没有一点意思。埃文从没问过她之前的情史,所以康斯坦丝也从不提及。她现在当然希望埃文不会碰到加文,哪怕经由她无声的思绪或其他什么途径。

阿尔芬地的其中一个益处就是,她可以将昔日那些烦人的东西通过石头门储存在常用的记忆宫殿中,那个宫殿模型是哪个时期的?18世纪?你把想记住的事情与虚构的房间相关联,当你想调用整段记忆时,就走进那个房间。

于是她在阿尔芬地安放了一个废弃的酒庄,就在铁拳齐姆利现在驻守的要塞地带。那是她的一个同盟者,是单为了加文而设的。因为根据阿尔芬地的戒律之一,埃文是不允许走过石门的,他绝不会找到那处酒庄,不会发现她在酒庄里藏了谁。

就这样,加文身处那个酒庄的橡木桶里。他并不痛苦,尽管平心而论他活该受苦。可是康斯坦丝一直努力原谅他,这样他就被允许不受煎熬。反之,他倒是始终处于一种生命暂停的状态。她有时会来到酒庄,给齐姆利送点礼物,以此拉近彼此的关系,诸如装在白瓷罐里的蜜汁萨米克海胆、一圈蓝藻爪什么的。她还念着符咒,打开木桶盖子,往里面看看。加文正在桶里安静地沉睡着。他闭着眼睛时总是这么英俊,没有比她最后一次见他时衰老哪怕半分。一想到那一天,她就会很痛苦。于是她把木桶盖子盖上,又说了一遍咒语,把加文封在里面,直到她又想再过来瞧他一眼。

加文在现实生活中赢得了一些诗歌奖项,也获得了在曼尼托巴一所大学教创意写作的终身职位,尽管退休后他匆匆前往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维多利亚,想要一睹太平洋的落日美景。康斯坦丝每年都会收到他寄来的圣诞卡——其实是他和他的第三任妻子、比他年轻许多的雷诺兹寄来的。雷诺兹,多无聊的名字!听起来就像20世纪40年代的香烟牌子,那时香烟还算那么回事儿。

雷诺兹在两人合寄的卡片上签名:加和雷伊[5]。除了签名,她每年还附上语气轻快、讨人嫌的书信,尽说些度假的事儿(摩洛哥!幸好他们随身带了易蒙停[6]!不过,最近的一封:佛罗里达!细雨中外出太棒了!)。她还会寄上当地小说阅读会的年度报告,仅限重要书籍,仅限智慧书籍!这会儿他们正在研读波拉尼奥[7],很艰深,不过只要坚持一定值得!读书会成员还准备了与阅读内容相匹配的主题点心,所以雷伊正在学做墨西哥面饼,从零开始学。好有趣!

康斯坦丝怀疑雷诺兹对加文放荡不羁的青年时期,特别是对康斯坦丝本人有着病态的兴趣。她怎么可能没兴趣呢?康斯坦丝曾是加文的第一个同居者,当时他如饥似渴,一旦康斯坦丝身处距他半英里内的距离,他连裤子拉链都拉不上了。那时她仿佛发射出了魔力光圈,似乎施展了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咒语,就像阿尔芬地披着宝蓝色长发的菲洛莫尼娅。这是雷诺兹无法企及的。鉴于加文都这把年纪了,她也许得让他用性药,假如她对他不满的话。

“谁是加文和雷诺兹?”埃文每年都会问。

“他是我大学时认识的。”康斯坦丝如此回答。这话也不假:事实上她就是为了和加文在一起才从大学辍学的,那时她对他,还有他那半是冷漠半是热切的态度着了迷。不过埃文听了可不会乐意,他会伤心,会吃醋,甚至会愤怒。干吗惹他心烦意乱?

加文的那些诗人朋友,还有那些民谣歌手、爵士乐手和演员,都是这个变幻多样、瞬息万变的艺术冒险群体中的人,他们整日混迹在位于多伦多的约克维尔区、被称为“河船”的咖啡馆里,把那里从吃白面包的准贫民窟变成很酷的前嬉皮士聚集地。现在河船的标志性装饰就只剩下那些令人压抑的历史性铸铁标语了,占据了旧址所在的俗艳的宾馆大门。一切都将消散,那标语如此表达道,远比你想得更为迅速。

那些诗人、民谣歌手、爵士乐手都一文不名,康斯坦丝也一文不名,但是她足够年轻,觉得贫穷都是迷人的。她就是波希米亚人。她开始创作阿尔芬地故事,想赚足钱来支持加文,他也把这种支持视为挚爱的一种奉献。她在自己要散架的手动打字机上炮制着这些早期故事,进行即兴创作。然后她设法——最初,连她自己都惊讶——把故事卖了,虽然没赚太多钱。故事被卖给了纽约的一家亚文化杂志社,他们当时很喜欢这种矫情俗气的奇幻故事。杂志封面上尽是长着透明翅膀的人、多头兽、青铜盔甲和皮坎肩,还有各种弓箭。

她写这些故事很是得心应手,好到足以刊载。小时候她就有亚瑟·拉克姆[8]和他的同行们插画的童话书,上面尽是粗糙扭结的树木、山精小怪、身披飘逸长袍的神秘少女、宝剑、佩饰、太阳的金苹果等。阿尔芬地就是那景致的拓展版,只要把服装变一下、名字改一改就行了。

当时她在一家名为“鼻烟”的餐馆当服务员,这家餐馆是以一个乡巴佬卡通人物命名的,专营玉米面包和炸鸡;她报酬的一部分包含免费吃炸鸡,康斯坦丝过去常把剩下的鸡块偷偷带出来给加文,乐滋滋地看着他狼吞虎咽。那工作很累人,老板又好色,但小费还不错,还可以加班多赚点,康斯坦丝当时就这样干的。

那时的姑娘都这样,拼尽全力支持某些男人的天才梦。那加文帮着付房租没?他没付多少,尽管她怀疑他私下买卖毒品。他们甚至不时会抽一些,不过不太频繁,因为康斯坦丝抽了会咳嗽。那时一切都很浪漫。

当然了,那些诗人和民谣歌手常拿她的《阿尔芬地》系列故事打趣。干吗不呢?连她自己都拿它们开玩笑。她炮制的这些亚文化小说压根儿谈不上受人尊敬。有少数人承认自己读过《魔戒》,尽管他们得借着对古斯堪的纳维亚语有兴趣为阅读理由。不过诗人们认为,康斯坦丝的作品比托尔金的水准差远了,平心而论,确实如此。他们开玩笑说她是在写花园精灵的故事,她笑着说没错,可是今天这些精灵挖出了那罐金币,都能请所有人喝啤酒了。他们就喜欢免费喝啤酒,还会碰杯祝福:“致敬精灵!长路远行!如影随形!”

诗人们讨厌为钱写作,可是康斯坦丝例外,因为《阿尔芬地》不像那些诗歌,它就是要成为商业垃圾的,反正她的创作是为了加文,淑女就该这样,再说了,她也不会蠢到把这些胡言乱语太当真。

人们不理解的是,渐渐地,她还确实当真起来。阿尔芬地是她自己的,是她的庇护地,是她的堡垒,和加文闹不愉快的时候,那里是她可以躲清净的地方。她的灵魂可以穿越那无形的入口,漫步在幽暗的森林和波光粼粼的田野,缔结同盟,打败敌人,没她的允许,其他人都不得入内,因为入口有一个五维咒语守护着。

她花在阿尔芬地上的时间越来越多,尤其是当她明白,加文的新诗作里的“淑女”不一定都是她自己,除非他在他淑女的眼眸颜色上极为困惑,一会儿形容其为“魅惑之蓝”和/或“遥远星辰”,一会儿又说是黝黑深邃。“我的淑女的圆臀不似月亮”,这是在致敬莎士比亚[9],加文就是这样解释的。难道他忘记了他自己之前还写过一首诗,略粗糙些,但是很真挚,即宣称他的淑女的圆臀就像月亮,白皙、圆润,在幽暗中发出柔光,充满诱惑吗?不过另一个臀部则紧致而强壮,更为主动而非被动,咄咄逼人而不仅仅充满诱惑,更像是一条蟒蛇,当然形状不尽相同。借助带手柄的镜子,康斯坦丝观察着自己的背影。没理由啊,这和加文的描述毫无关联性。会不会是康斯坦丝在“鼻烟”餐馆当服务生时,把自己曾被诗意化的臀部累没了;因为她太累了,更想睡觉而不是做爱,所以加文就和另一个新鲜、活泼的挚爱在他们厚实的床垫上翻腾?而那人有一个让人心动、难舍难分的臀部?

过去加文总是喜欢当众羞辱康斯坦丝,用诗人擅长的尖酸刻薄的讽刺话来说她:她倒觉得那是一种恭维,因为她由此成了他的关注点。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在炫耀她,既然这么做让他兴致勃勃,她就温顺地接受那羞辱的洗礼。可是后来他不再羞辱她了,相反,他开始怠慢她,这就糟糕了。当两居室只有他俩时,他不再吻她的脖子,不再扒掉她的衣服,不再用浮夸的、按捺不住饥渴的样子,把她甩到床垫上。反之,他会抱怨背部痉挛了,并暗示(不止如此,他还要求)她弥补他的疼痛和僵硬,给他口交。

这可不是她喜欢的动作。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而且比起这个,她倒是有许许多多的各种各样的东西想往自己嘴里塞呢。

相比之下,在阿尔芬地就没人要求口交。不过那时阿尔芬地也没人有厕所。厕所不是非要不可的。巨型蝎子都要入侵城堡了,干吗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日常的身体功能上?不过阿尔芬地是有浴缸的,更确切地说,是茉莉飘香的花园里挖出的方形水池,还是热的地下温泉呢。一些更为奢靡的阿尔芬地人就在他们俘虏的鲜血中泡澡,这些俘虏被拴在水池周围的木桩上,眼看着自己的生命慢慢消逝于殷红的水池里。

康斯坦丝不再参加河船聚会了,因为别人都拿同情的目光看她,还会问一些诱导性的问题,诸如“加文去哪里了?他刚刚还在这儿的”。他们比她更有数,知道有好戏看了。

她终于得知那个新的淑女名叫玛乔丽。康斯坦丝想,这是一个几乎已经消失的名字,玛乔丽一家即将灭绝;而这一刻对她来说一点也不早。玛乔丽黑发、黑眼睛、细长腿,是河船的兼职会计,她喜欢用色彩明快的非洲织物缠绕腰肢,手工珠子耳环不停晃动,总爱发出刺耳的大笑,就像一头得了支气管炎的驴子。

或许是康斯坦丝这么觉着,不过加文肯定不会这么想。因为康斯坦丝走进房间时,加文和玛乔丽正扭成一团,从加文的后背看倒也没有任何痉挛抽搐的迹象。餐桌上一片狼藉,衣服乱丢在地板上,玛乔丽的头发散乱在枕头上,那是康斯坦丝的枕头。加文呻吟着,也许是因为高潮,也许是康斯坦丝进去的时机让他很不高兴。玛乔丽则高声叫着,也许是冲着康斯坦丝,或是冲着加文,没准是对整个局势发出感慨。那是嘲讽的嘶叫,并不友好,充满怨恨、不快。

康斯坦丝还能说什么呢,除了你还欠我一半房租?不过她没这么说。加文就是个不值钱的东西,其他什么都不是,可当时不值钱就是诗人的特征之一。她搬了出去,带着自己的电茶壶,不久就签下了《阿尔芬地》一书的第一份合同。她靠精灵发家致富(对她而言的致富)的传闻刚在河船传开,加文就赶到她全新的三居室公寓要求复合,公寓里显摆地放着一张货真价实的床铺,当时她的床伴是一位民谣歌手,虽然这关系也没维持多久,而且他还尝试过要和她重归于好。玛乔丽就是个意外,他说,算是突发事件,不当真的,以后绝不再发生。他真正的挚爱是康斯坦丝,她当然也明白他们俩才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加文此举不只是粗鄙低俗,康斯坦丝对他说。难道他就没有羞耻心,没有尊严吗?他没意识到自己就是寄生虫,毫无自主精神,自私透顶吗?加文起初被自己之前温柔的月下姑娘那番剑拔弩张的样子弄呆了,他搜罗聚集了所有讽刺挖苦的话加以反抗,说她就是个怪物,说她的诗作一文不值,说她的口交水平超烂,还说她愚蠢的阿尔芬地就是小孩的空想,说他自己流浪汉的脑壳都比她那一整只吹气面球般的小脑袋更装得下才华。

真情爱意就此告终。

不过加文从未真正领悟过阿尔芬地的内在意义。那是一片危险之地,而且,实话说,它有些方面荒谬反常,可是它丝毫不肮脏。那里的居民是有原则的,他们理解何为勇敢、勇气,也明白复仇的意义。

因此,玛乔丽并没被藏在加文曾经停留过的废弃酒庄。相反,她被北欧古咒语禁锢在了一块石头蜂巢中,那蜂巢属于香须弗雷诺希娅。这个半神半人的女子身高8英尺[10],浑身金色的绒毛,长着复眼。她有幸成为康斯坦丝的密友,很乐意在她的计划和装置方面给予协助,以换取康斯坦丝有能力发出的与昆虫相关的魔咒。于是每天正午12点整,玛乔丽就会被一百只绿宝石蜜蜂和靛蓝蜜蜂蜇刺,蜜蜂蜇起来就像滚烫的针蘸了炽热的辣椒酱在戳,令人痛不欲生。

在阿尔芬地之外的世界里,玛乔丽与加文和河船都分道扬镳了,她进了商学院,后来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小道消息是这么传的。康斯坦丝最后一次见她,是在20世纪80年代,她在布洛大街上大步行走,身穿米色西装,肩垫很宽大。那件西装丑得要命,脚上配的那双什么烂路都可以走走的鞋也一样笨重难看。

不过玛乔丽没看到康斯坦丝,要不她是假装没看到。反正都一样。

康斯坦丝内心还存着另一个版本:那天康斯坦丝和玛乔丽都认出了对方,她们相互开心地喊叫着,一起喝了咖啡,肆无忌惮地大谈加文和他的诗歌,还有他的口交癖好。可是这事从没发生过。

康斯坦丝沿着小路往下走,拎着蛋形的、幽暗的提灯过了桥,走进了漆黑的树林。嘘!一定要悄悄地走。这是一条地势往上的灰烬之路。咒语开始了。康斯坦丝敲击着文字:

捣碎了,弄碎了,

有时候它咬牙切齿;

时间的恐怖之牙,

将一切碾为灰烬。

但这是描述,她心想;这不是咒语。这里得有更像是念咒的内容:

诺格、史密特、祖帕士,

明亮的泰达凌,

让光明出现,

驱赶灰烬里的恶魔。

沿着淡紫的鲜血……

电话铃响了。是儿子打来的,住巴黎的那个。确切地说是他妻子打的。他们在电视上看到冰风暴了,很担心康斯坦丝,想确认一下她是否平安无事。

那里是几点?她问他们。这么晚了在干吗?她当然平安无事啦!就是结了点冰!没什么好揪心的。替我亲亲孩子们,赶快睡吧。一切都好。

她赶紧挂了电话:她不喜欢被打扰。这一下,就让她忘了那个淡紫鲜血的神名字叫什么了,那血可灵验了。幸好,电脑里有阿尔芬地诸神名单,以及他们各自的特征和咒语,按字母顺序排列,很好找的。现在已经有很多神灵了。神灵数量逐年增加,为了十年前的动画系列她不得不又多创造了一些,而后为了给电子游戏最后进行润色,更多的神灵也出现了,他们更庞大、更吓人,也更为暴力。如果她能预见阿尔芬地会持续这么长时间,这么成功,她当时应该规划得更好些。它应该有个模型,一个更清晰的结构;它本该有疆界的。事实上,它就像城市扩张。

不仅如此,她本不该叫它阿尔芬地的。这个名字听起来太像妖精之地[11],而当年创作时她脑海里真正想到的是神圣之河阿尔芬,它取自柯勒律治的诗歌,那里有无数洞穴。此外,希腊字母表的第一个字母就叫阿尔法。一个自作聪明的年轻采访人曾经问她,她“构建的世界”名为阿尔芬地是否是因为那里面尽是些阿尔法男性[12]。当那个自命不凡的记者觉得她值得采访时,她报以略略的怪笑,那是她为了自我保护而养成的表情。那时候,这一类书,至少是销量很大的一类书,才刚开始得到媒体的关注,而现在,这样的书被统统归在一起,成了一种类型。

“哦,不,”她答道,“我不这么认为,不是因为阿尔法男性。就碰巧是这样吧。也许……我一直很喜欢那个早餐麦片,叫阿尔卑斯的?”

她每次采访总遇到蠢人,所以她后来不再接受采访,也不再参加什么研讨会了:她看够了穿得像吸血鬼、兔宝宝、《星际迷航》造型,尤其是像阿尔芬地的恶棍的小孩。她真的受不了再看到有人笨拙地扮演红手米尔兹莱斯,又是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傻孩子想要探寻他内心的邪恶。

她还拒绝参与社交媒体,尽管出版商不停敦促。他们总是劝导,说这样会提高《阿尔芬地》的销量,拓展经销范围,但对她来说都不管用。她不想多赚钱,她又能用钱干吗呢?钱救不回埃文。她会把财产都留给儿子们,儿媳们也是这么指望的。她也没兴趣和忠实读者加深沟通:她早就太了解这些人了,他们,还有他们的体环、刺青、恋龙癖等。总之,她不想让这些人失望。他们期待的是一位黑发、上臂绕着蛇形镯子、戴着短剑发饰的女巫,而不是一个柔声细语、纸片人般的曾经是金发的女人。

她打开屏幕上名为阿尔芬地的文件夹,查看诸神名录,这时埃文的声音在她耳边高声道:“快关了它!”

她跳了起来。“什么?”她说,“把什么关了?”难道她又忘记关茶壶下面的烧水开关了?可是她并没烧过热水啊!

“快关了它!阿尔芬地!现在就关了!”他说。

他指的肯定是电脑。她慌乱了,转头看着,他就在那里!于是她点击了关闭按钮。屏幕刚一变黑,就传来沉重、呆板的“砰”的一声,接着所有灯都灭了。

所有的灯。连路灯都灭了。他怎么会预先知道的?难道埃文能未卜先知?他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的。她摸索着下了楼,沿着走廊来到前门那里,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门右边,一个街区的距离,有黄色的光。准是一棵树倒在线路上,把电线拉倒了。只有天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人来修:肯定有上千处断电。

她把手电筒放哪里了?在手提袋里,放在厨房了。她拖着脚步,沿走廊摸索着,然后把手伸进袋子里胡乱翻找,手电筒的电池电量没剩多少,不过也够了,于是她努力找到两根蜡烛点上。

“把总水管的水关掉,”埃文说,“你知道在哪里,我指给你看过的。然后打开厨房的水龙头。你得把水排掉,要不水管会爆裂。”这是近来他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为此她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他是真的为她担心。

等她按照指示开了水龙头,又把保暖的东西归拢,包括床上的羽绒被、一只枕头、几只干净的羊毛袜,还有车用格子花呢毯子,在壁炉前做了个窝。接着她把火生好。预防起见,她还在壁炉前面拉上了防火屏:她可不想半夜着火。木柴不够烧一整天的,不过足够用到清晨,不至于冻死。要让整幢楼冷下来肯定得好几个小时。到了早上她再想别的法子;也许那时暴风雪都过去了。她吹灭了蜡烛,没必要让它一直亮着。

她蜷缩在羽绒被里。壁炉里火光摇曳。这温馨令人惊讶,至少此刻确实如此。

“干得好,”埃文说,“不愧是我的女人!”

“哦,埃文,”康斯坦丝说,“我是你的女人吗?一直都是吗?那次,你是有了别的女人吗?”

没有回答。

那条撒灰的小径穿过了树林,在月光下发出微光,如繁星点点。她忘记了什么吗?似乎哪里出了错。她从树下走了出来,站在结冰的大街上。她家就在这条街上,她在此生活了几十年,那里就是她的家,是她和埃文一起生活的家。

不该在这里,在阿尔芬地。地方弄错了。一切都错了,可是她还是沿着撒了灰烬的路径走,走上门前的台阶,进了门。她被袖子缠绕着,那是黑布的袖子。那是一件风雨衣,不是埃文的。有一张嘴压在她的脖子上。有一股久违的味道。她太累了,没了力气;她能感觉到精力慢慢流失,从指尖流走。加文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他穿得像送葬的人?她叹了口气,瘫软在他的怀里;她无声地倒向地板。

晨光把她唤醒了,它从结了冰层的窗户涌进来。火灭了。她在地板上睡醒时,身体是僵硬的。

那是怎样的一晚啊。有谁会想到她会做如此旖旎的春梦,都这个年纪了?还是和加文——好傻啊。她甚至鄙夷他。她用那个隐喻禁锢了他那么多年,他又是怎么设法挣脱出来的呢?

她把前门打开,朝外面张望。阳光灿烂,屋檐上结了晶莹的冰凌。台阶上的猫砂撒得乱七八糟,即将变成潮湿的黏土。街上一片混乱,到处是枝丫,冰层起码有两英寸[13]厚度。真是壮观。

可是室内很冷,而且越发寒气逼人。她得走出来,走进这明晃晃的一切,去买点木头,如果还有货的话。要不然她得找个庇护地,比如教堂、咖啡店、餐馆什么的,某个还有电和暖气的地方。

这就意味着她得离开埃文。他得一个人待在这里了。这可不好。

早餐她还有香草酸奶,可以直接从容器里舀出来。她吃的时候,埃文说话了。“振作起来。”他说,语气很严肃。

她没有领会其中的要点。她不需要振作起来,她并没有心惊胆战,只不过在吃酸奶罢了。“你这话什么意思,埃文?”她问。

“我们曾经不是很幸福吗?”他说道,几乎在央求她,“你干吗要破坏它?那男人是谁?”这会儿他的语气带点敌意。

“你说谁来着?”她问。她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埃文不可能进入她的梦境啊。

康斯坦丝,她告诉自己,你失控了。他为何就不能进入你的梦境呢?他就在你脑海里啊!

“你明白的。”埃文说。他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那个男人!”

“我不觉得你有权利这样问。”她说,转过身子。身后没人。

“为什么没有呢?”埃文说,声音更轻了,“别紧张!”难道他要消失了?

“埃文,你和别人好过吧?”她问。他要是真想探个究竟,那就放马过来吧。

“别转移话题,”他说,“我们曾经不是很幸福吗?”此时那声音里带点尖厉,有种机械的味道。

“你才一直在把话题转开呢,”她说,“请实话实说!你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你都死了。”

她不该这么说的。她把一切都弄砸了,她应该打消他的顾虑的。她不该用那个词,可因为太生气,话就脱口而出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说,“埃文,我很抱歉,你并不是真的……”

来不及了。有一个微弱的、几乎难以听清的破裂声,就像一股气流,而后一阵寂静:埃文走了。

她等着:一切都消失了。“别气啦!”她说,“你别再生气啦!”她只是一时有点恼怒。

她出门去购买食材。一条人行道上,细致周到的人已经撒了沙子。神奇的是,街角的商店居然开着:他们有发电机。那里还有其他人在,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他们家里也都断了电。那个染发刺青的女人把炖锅插了电,煮着汤。她正在卖烧鸡,并把烧鸡切成了块,这样数量就足够多。“拿着,亲爱的,”她对康斯坦丝说,“我刚才还为您担心来着!”

“谢谢。”康斯坦丝说。

她感到暖和起来,嚼着鸡块,喝着汤,听别人讲关于冰风暴的故事。那些九死一生的经历、恐惧、灵机一动等。人们交流着,都说自己太幸运了,还相互询问是否需要帮助。这里充满了互助和友善,可是康斯坦丝不能久留。她得回家,因为埃文一定在等着她。

到家后,她慢慢地从一间冰冷的屋子走到另一间,就像对着受惊吓的猫柔声细语地喊着:“埃文,回来吧!我爱你!”她自己的声音在脑海回响。最后她爬上楼梯来到阁楼,打开了放着樟脑丸的箱子。里面只有衣物,都平整地放着,毫无生气。埃文无论如何都不会在这里面。

她一直很担心就这么把问题(即出轨一事)摊开了。她又不傻,心里明白他当时变心了,只是不知道对方是谁:从他身上她闻得出来。可是她很怕埃文会像加文那样离开自己。这她可受不了。

现在他已经离开她了。他走得很安静。他走了。

可是尽管他离开了这个家,他也无法从宇宙中消失,不可能完全消失。她不接受这事。他一定在某个地方。

她得全神贯注。

她走进书房,坐在埃文的椅子上,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电脑屏幕。埃文肯定很想拯救阿尔芬地,他不想让它被电波冲击给毁掉了。这也是他命令她关掉电脑的原因。可是他这么做的个人原因是什么呢?阿尔芬地又不是他的领土,他私下里很讨厌它的名声,觉得它很蠢,觉得自己被它肤浅的智力给羞辱了。他纵容她沉迷于此,可同时又对此感到憎恨。他被排斥在外,无法涉足她的隐秘世界,那里有无形的障碍阻拦着他。自打有过接触后,这些障碍始终将他挡在外面。他从未能进入。

又或者他可以进来?也许他可以吧。也许阿尔芬地的法则不再有效,也许那施了魔法的灰烬起了作用,古老的符咒被破解。这也是为何昨晚加文能突破瓶盖子跳出来,出现在康斯坦丝家里。如果加文能走出阿尔芬地,那没有理由埃文走不进来啊,或者说是被吸引过来,只要有禁忌的诱惑在。

他肯定去那里了。他走进了带塔楼的石墙的入口,现在就在里面。他沿着昏暗、蜿蜒的路一直走,走过月光下的那座桥,进入寂静、危险的树林。他很快就会来到幽暗的交叉路口,然后他又会走哪条路呢?他也不知道啊,他会迷路的。

他已经迷路了。他是阿尔芬地的不速之客,不知其中危险。他不懂那里的语言,又没带武器,也没有援助。

或者说除她之外,他孤立无援。“等着我,埃文,”她说,“就在那儿等着!”她得进去找到他。

[1] 女主说的话原文是Ashes, bashes, crashes, dashes, gnashes, mashes, splashes. ——译者注(若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2] 英文“死亡”(death)的首字母是“D”。

[3] 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 1834—1896),英国诗人与设计师。

[4] 爱德华·伯恩-琼斯(Edward Burne-Jones, 1833—1898),英国前拉斐尔派画家。

[5] 分别为加文和雷诺兹的昵称。——编者注

[6] 一款止泻药。——编者注

[7] 波拉尼奥(Roberto Bolaño, 1953—2003),智利诗人、小说家。

[8] 亚瑟·拉克姆(Arthur Rackham, 1867—1939),英国著名插画家,曾为1907年版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创作过经典插画。

[9]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130首第1行:My mistress’ eyes are nothing like the sun(我爱人的双眸不似骄阳)。

[10] 英尺,英制长度单位,1英尺等于0.3048米。——编者注

[11] “阿尔芬地”(Aphinland)和“妖精之地”(Elfinland)读音接近。

[12] 原文为Alpha males,阿尔法男性,即大男子主义者。

[13] 英寸,英制长度单位,约等于0.0254米,6英寸约合12厘米。——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