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再见邙子凌
次日,暖阳高照。
邯郸一切如旧。
包括以西约五十里的锡山。
锡山不高,也不大,胜在北边挨着马服山,再西边是上党千里万山,有人说:一入锡山,如跃江海。
秦军在此地溃败后,留下遍地横木残骸,林是没那么密了,路却是更加难走。
邙子凌十天前就队伍抵达锡山了,营地设在一个山沟里。
山沟的位置很妙,处在半山腰,可以眺望山脚小路,如果遇有什么情况,山后是无法攀爬的峭壁,但右路可以避往马服山,左路可以循向上党。
邙子凌每天都会攀在后山眺望山脚,比哨子还着紧。
尤其是这几天。
山脚处,密林中似乎跑着一个人。
他既兴奋又警惕。
哨子也发现了,跃身跑向营地。
山脚那人是来回传递消息的邯郸邙府人,手脚很利索,等邙子凌赶回营地,他已经跑到营地门口。
确认了,高兆会在明天隅中时分出城。
众人在深山窝了十天,早有些憋不住了,顿时呱呱地兴奋大叫。
右庄庄主叫右昶,是个髭胡大汉,他也兴奋地朝众人大喊:“今天都吃饮体息好罗,明天正式宰羊!”
邙子凌比他们还兴奋,不时抽出佩剑,看看刃口是否锋利。
黄昏,队伍开始生火热食。
“我要活的,他只能由我来杀!”邙子凌对右昶命令道。
右昶没有理他。
一是的确瞧不起这位公子爷,要不是出自邙府,在他眼中就是一只又嫩又白的羊。二是无所谓,一百两金豆订金已经收下,事成后还会有两百。三是心中还想着那个不肯就范做寨夫人而自尽的女人,很可惜,那是个读过书的好女娃。
他心情也不怎么好,恨恨地朝一块石头呸了道口水。
“我在跟你说话……”
锵——
邙子凌的话嘎然而止,没敢再说下去,因为右昶的大刀不知什么时候抵在了他脖子上。
刀缓缓放下。
邙子凌扭头就走,脸容扭曲狰狞。
呸!
右昶又朝那块石头呸了道口水。
邙子凌听到了,也看到了。
他手脚开始颤抖。
记忆像匣子打开。
具体什么原因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当时奶娘斥了一句,他躲在角落害怕大哭。父亲刚好瞧见了,抽出佩剑塞在他手里:“杀了她!”
他害怕极了,剑掉在地上。
“我邙衍没有懦弱的儿子,将来你要继承邙府家业的,甚至是整个邙氏,没人能够欺负你!”父亲不断地朝他咆哮,命令他捡起来。
在不断的怒斥声中,他捡起来了,但没有勇气砍下去,也舍不得砍下去。
那位畏缩在角落不断求饶的奶娘,每天晚上都会给他喝甘甜的乳汁,经常把他抱在怀里午睡。
他不忍心。
“要么杀了她,要么我就用这把剑,一片一片地在你身上刮下肉来!”父亲认为他更懦弱了,开始掌他,抽他,摇他,扯他,踹他。
他哭着喊着,最终将剑刺进了奶娘的胸膛里,那个曾经吮喂过他的地方。
那是个很温暖、很甘甜的地方。
当父亲满意离开,奶娘不停地在抽搐,直至瘫软,眼中始终充满着恐惧。
邙子凌嬴了。
府中再没有人敢再斥喝他一句,包括那些堂兄表弟们。
他才发现,原来杀人建立威信是这么容易,简单而有效。
想到这里,邙子凌眼瞳缩成了一点,猛地扭头,望向蜷缩在一个石板上的女子。
那是队伍前来赵地途中,劫的一个野民女子,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邙子凌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朝她走去,口中不停地呢喃着:“没有人能够欺负我,没有人能够欺负我!——”
那女子已经昏睡,并不知道他在靠近,在梦中不时打哆嗦。
然后他抽出佩剑,像刀一样砍了下去。
一剑,两剑……
邙子凌砍得很快,最后不知道砍了多少剑,总之地上全是血和肉。
不对,那右昶还没有恐惧!
他抓起一块,要往嘴里送。
呕!
他吐了。
但他不甘心。
“没有人能够欺负我,没有人能够欺负我!——”
他最终朝嘴里硬塞进了一块,面向右昶狰狞地笑。
半脸髭胡的右昶嘴巴微张,在颤抖。
他右昶终于恐惧了,最终吐出了这句话:“行行行,高兆抓活的,让给你杀。”
“哈哈哈,我是成周虎,没有人能够欺负我!”
邙子凌仰天大笑。
眼瞳却是灰色的,被一层又一层的泪水满满覆盖。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是喊累了,还是真有异样。
太安静了,感觉整座锡山都没有一丝声音。
远处,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满眼恐惧。
邙澹也畏缩在一处石缝里,好像吓得尿了裤裆,全身在发抖。
邙子凌很满意。
“喂喂,叔公,为什么这么安静?”他满身已经发黑发干的血迹,有气无力地问邙澹,“你过来啊,说啊,为什么这么安静……喂喂,你们为什么都离我这么远,你们可是我护卫!”
空气中的确有金属的碰撞声,闷沉,厚重,整齐。
然后有一个人突然嘶声大喊:
“有官兵!!”
整个营地顿时炸开,就像烧沸的开水。
原本开吃的人,原本准备睡觉的人,原本抱着柴火的人……瞬间乱窜,去找武器,去找甲衣,去找自己的伍队。
最先反应过来的一部分往左右两路跑。
嗖嗖!——
然后传来一阵阵惨叫声。
接着有一部人很聪明,明白过来左右两条路已被官兵堵住,于是往山下跑。
然后又是传来一阵阵惨叫。
剩下的人都学聪明了,不再往外跑,而是不断地往营地后面退,反正前面总会有人,躲在后面应该是安全的。
情况很明了了,的确是官兵来了。
很多,至少上千人。
金甲森森,有弓手,有戟士。
营地最终只剩下几十人,被团团包围在一个不到几百平方的小山沟里。
偶尔几个还想反抗的,没跑出多远就被射成刺猬,或被捅倒按在地上。
“为什么这里会有官兵?”
人群中,不时冒出惊张而恐惧的疑问声。
没有人回答。
邙子凌呆呆地站在原地,目睹着这一切发生。
“官兵?我就是官啊!”
邙子凌很气愤,他朝那些包围过来的弓手戟士挥手:“你们在做什么?这些都是我的人!”
甲士群中走出一名年轻公子,和一名皮甲少女。
邙子凌的眼睛还挂着血渍和冰霜,视线有些模糊,但觉得那两人很眼熟。
他接连质问:“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啊,我是邙子凌,成周虎!你敢杀我的人?你想找死吗?……”
但那名年轻公子只是望了眼右昶,然后淡淡说道:“除了那个,那个,其它都杀了吧。”
“高兆,老夫跟你拼了!”
髭胡大汉右昶怒吼着,从人群中跑出,举着大刀朝那位年轻公子扑去。
年轻公子身后跃出一名更加年轻的少年,十几息时间,就将右昶全身割得无法动弹,并且双膝跪地,然后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鲜血直喷数丈。
“高兆?”
邙子凌歪了歪有些生硬的脖子,急忙去抹眼睛,却越抹越模糊。
他四处瞧望。
“高兆他在哪里?你们把高兆抓回来了?”
没人回答他。
“先把他废了。”年轻公子朝那名更加年轻的少年淡然说道。
邙子凌感到很疑惑,把谁废了?这里全是自己人啊!
不一会,他双手双脚传来钻心的痛。
“啊啊啊!——”
他痛叫地嘶叫着,倒在地上不停打滚。
“小桃,过去吧。”
当痛苦变成永恒,邙子凌反倒感到不痛了。他挣扎着坐了起来,然后接连眨动眼睛。可能是疼痛的作用,视线在此刻慢慢清晰。
“高兆?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清楚了,那年轻公子真是高兆。
恐惧、寒意和暗夜,像巨浪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邙子凌全身,他发现全身僵硬了,动不了了,他想要挣扎,恐惧地吼叫起来:“高兆,你为何你会在这里!”
没有人回应他。
只有那名皮甲少女拿着匕首,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成周虎,你可记得我?”
“你是谁?”
邙子凌搜尽所有记忆,发现都记不起有这么个人。
她长得很普通,但表情很坚毅,此时一身皮甲,更显示她不柔弱,眼中还充斥着滔天一般的怒火和仇恨。
“你在我面前折磨我母亲,活生生将她砍死,还生啖她的肉,你可否记起?!”
邙子凌摇头。
他是真想不起来。
他生啖的人不多,好像没超过十个。对,不多,很少,这女人肯定是认错人了。他呵呵地冷笑:“你是谁啊,敢这么对我成周虎说话?”
刚说完,邙子凌再度感到了疼痛,来自胸口。
他有些茫然,低头望去,那里正喷洒出鲜血。
艳红艳红的,很漂亮。
邙子凌有那么一瞬间感到兴奋,脱口而出:“没有人敢欺负我——”
他说着,说着,感到身子越来越轻,然后不受控制地往后倒,视线中开始涌入黑暗。
他看见少女仰天呼啸:“娘亲,我给你报仇了!!”
娘亲?
他忽然感到很冷,很冷很冷,于是想起了奶娘那温暖的怀抱。
在落地间,他冒出最后一个念头:奶娘,我现在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