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的诗歌艺术
陈铁民
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一○说:“诗家两题,不过‘写景、言情’四字。”在中国诗歌史上,王维是以擅长描写自然风景著称的。他的山水田园诗,多喜欢刻画一种宁静幽美的境界。如《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写秋日傍晚雨后的山村,显得多么恬静优美!《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以动写静,渲染出了春天月夜溪山一角的幽境。同是描写幽静的景色,也呈现出缤纷多姿的面貌。如“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辋川别业》)、“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积雨辋川庄作》)等,色彩鲜丽;《辋川集》中的不少篇章,则清淡素净。他还有些诗勾画出了雄伟壮丽的景象(如《汉江临眺》、《终南山》),读者于此可“看积健为雄之妙”(张谦宜《斋诗谈》卷五)。
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见《东坡题跋》卷五)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所谓“诗中有画”,是说王维的诗,能通过无形的语言,唤起读者的联想和想象,使读者在自己的头脑中形成一幅幅有形的图画。这话确乎道出了王维诗歌艺术的一个重要特点。王维是一个山水画家,他对自然景物的感觉敏锐,观察细致,善于抓住景物的主要特征,给以突出的表现。如《木兰柴》:“秋山敛馀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淇上即事田园》:“日隐桑柘外,河明闾井间。”皆着墨无多,即勾勒出一幅鲜明生动的图画。绘画讲究构图,他的诗也很注意景物的安排、布置。《使至塞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大漠辽阔无涯,长河纵贯其中,远方地平线有圆而红的落日,近处长河边有直而白的孤烟,四种景物安排得多么巧妙、得当,构成了一幅雄奇壮丽的边塞风光图。另外,他的诗也像绘画一样,注意色彩相互映衬的美,如“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开畦分白水,间柳发红桃”(《春园即事》),都以色彩的对照,组成一幅鲜艳明丽的图画。王维在他的诗中,还特别喜爱和擅长描写听觉里的事物,把这当作构成诗中画的一个重要艺术手段。《送梓州李使君》:“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半雨,树杪百重泉。”这是一个具有立体感的画面,那响彻千山的杜鹃啼鸣,声震层峦的崖巅飞瀑,使画面显得更加生动逼真。
王维的诗中画都不是风景写生式的。王夫之《唐诗评选》卷三说:“右丞工于用意,尤工于达意,景亦意,事亦意。前无古人,后无嗣者,文外独绝,不许有两。”指出了王维诗中的景,都是服务于表达情意的。诗人往往结合自身的印象和感受来刻画山水,《汉江临眺》:“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写汉江的壮阔、浩淼,全从个人的印象和感觉着笔。这样写,更能唤起读者的想象,传达出山水的神韵。他还善于在写景中表达自己的心情。如《秋夜独坐》:“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以秋夜的静寂之景烘托出诗人的寂寞悲凉心情。《酬张少府》:“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写隐居田园的闲适生活,景、情水乳交融。总之,王维的写景诗,能做到使山水的形貌、神韵与诗人的情致完美地统一起来,给人以浑然一体的印象。由于王维笔下的景,不是与“我”无关的客体,而是为“我”之心所融会的物,所以读者便感到他诗中的景物形象,不仅做到形似,而且追求神似,达到了两者的统一。
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所表达的情意,多为隐者流连山水的闲情逸致,有的还流露了离世绝俗的禅意,因而说不上有多少社会意义。不过,也应该说,这类作品所流露出来的感情,主要是安恬闲静,而非冷寂凄清。如《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非但流露了离尘绝世的思想情绪,还表现了诗人沉浸在寂静境界中的乐趣。又如《山居秋暝》,既写出秋日傍晚雨后山村的幽美景色,又表现了诗人陶醉于这种景色中的恬适心情。再如《新晴野望》、《辋川别业》,也流露了作者摆脱官场纷扰、回到乡间隐居的愉悦之情。而且,这类诗歌所刻画的幽静之境,是大自然之美的一种反映,对人们始终具有吸引力,所以千百年来,这些作品一直能够为人们所喜爱和欣赏。
在山水田园诗之外,王维还有大量其他题材、内容的作品。由这些作品不难看出,王维不仅工于写景,而且善于写情。王维是个重友情的人,在他的集中,表现友情的诗歌数量甚多,与其山水田园之作大抵不相上下,内容多述朋友间相思别离之情及相互关怀体贴、敦励慰勉之意。这类作品有一个共同之处,即大都写得充满感情,真挚动人,如《淇上送赵仙舟》、《送杨少府贬郴州》等都是例子。这类作品表达感情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如有的采用借景寓情、以景衬情的方式。《奉寄韦太守陟》:“寒塘映衰草,高馆落疏桐。”以萧索的秋景衬托思念故人的惆怅之情。王维很善于运用其高超的写景技巧于非山水田园诗的写作,常在这类作品中安插动人的写景佳句,使全篇为之增色。也有不少作品,采用直抒心声、主要以情语成文的表达方式。如《送元二使安西》:“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两句情语,妙在写惜别的绵绵情意却不道破,很有回味的馀地。语言也自然真率,“自是口语而千载如新”(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六)。又如《送别》、《送沈子福归江东》等,都有语浅意深、馀味不尽之妙。王维集中有少量表现亲情的诗歌,同样具有充满感情、自然含蓄的优点。如《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表现节日思亲的普遍感情,含蕴丰富。后二句“不说我想他,却说他想我,加一倍凄凉”(张谦宜《斋诗谈》卷五)。
王维今存写闺思、宫怨、爱情等的诗歌,有十馀首。在这些诗中,作者对封建时代妇女的不幸遭遇,往往抱同情态度;诗歌的艺术表现,大都有蕴藉、委婉之长。如《息夫人》:“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末二句只描摹饼师之妻的情态,“更不著判断一语”(《渔洋诗话》卷下),既表现出一个无法抗拒强暴势力凌辱的弱女子内心的无限哀怨,同时也流露了诗人对她的同情和对宁王的不满。又如《失题》、《杂诗三首》、《早春行》等,无不善于体会描写对象内心的委曲之处,把她们的深长之情委婉动人地表现出来。
王维写过一些揭露社会上的不合理现象、抒发内心愤慨不平的诗歌。这些作品有的直抒胸襟,如《寓言二首》其一,直截了当地抨击那些无“功德”却占据显位的贵族子弟,向他们提出义正辞严的责问,倾吐了自己胸中的垒块不平;有的成功地运用对比手法,来控诉社会的不公正,如《偶然作》其五,只把“斗鸡”的“轻薄儿”与饱学的儒生的不同境遇作鲜明对比,诗人的愤懑不平之情就自然涌出;还有的采用比兴寄托的方式,来表达这同一思想感情,如《西施咏》借咏西施,寄寓了怀才不遇的下层士人的不平与感慨。
王维写了许多首歌咏从军、边塞、侠士的诗篇。他的这一类诗歌多着眼于写人,很善于运用各种不同的表现手法,恰到好处地把人物的精神世界展现出来。如《燕支行》多用烘托手法来表现“汉家天将”的英雄气概和报国决心;《出塞作》则通过敌我双方的对比描写,鲜明地凸现了唐军将士不畏强敌的勇武精神和昂扬斗志。《从军行》通过描写战士们在战场上的行动来展现他们的英雄气概;《观猎》则通过写日常的狩猎活动以刻画将军意气风发的精神面貌。《老将行》、《陇头吟》同写功勋卓著却受到不公正对待的老将的内心世界,前者采用平实叙事的手法,后者则“空际振奇”(翁方纲《七言诗三昧举隅》),选取陇关这样一个边防要塞作为背景,巧妙地将“长安少年”与“关西老将”联系起来,用“长安少年”来反衬“关西老将”。《使至塞上》和《送张判官赴河西》皆抒写出塞的壮志豪情,前者“用景写意”(王夫之《唐诗评选》卷三),后者则更多地采用直接抒发的方式。《夷门歌》、《少年行四首》都是写侠士的诗,前者主要用叙事手法来表现古代豪侠见义勇为、慷慨磊落的品格,后者则多通过描写游侠少年的某一典型活动,来揭示他们的豪迈气概和爱国热忱。
王维还写了一些言志述怀的诗,如《被出济州》、《献始兴公》、《不遇咏》、《寄荆州张丞相》、《冬夜书怀》、《冬日游览》等。这些诗歌表达感情的方式与特点,同他的那些写友情的诗歌大抵接近,此不赘述。
王维诗歌的语言,清新明丽,简洁洗炼,精警自然。不论是写景还是言情,如“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送綦毋潜落第还乡》)、“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杂诗三首》其二)、“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送沈子福归江东》)等,都对语言作苦心锤炼,然并无炉火之迹,话语天成,自然而工。王维的诗还具有声韵和谐、富于音乐美的优点。又,他诸体诗并臻工妙,无论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五排、五绝、七绝,还是四言诗、六言绝句、骚体诗,都有佳制,这在唐代诗人中是颇为罕见的。
关于王维诗歌的风格,历代诗评家有过许多评述。综括他们的意见,大致认为清淡自然是王维诗歌最突出的风格。这一风格首先体现在诗人的那些反映隐逸生活情趣的山水田园之作中。如《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写景、述情,皆似信手拈来,毫不著力,可谓平淡、自然之至。然而这种“淡”,并非淡而无味,而是淡而浓,淡而远,这是艺术纯熟的表现,是千锤百炼的结果,所以方回称赞此诗“有一唱三叹不可穷之妙”(《瀛奎律髓汇评》卷二三),纪昀也说“此诗之妙,由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同上)。胡应麟曾称王维是“五言清淡之宗”(《诗薮》内编卷四),这大概是由于他的那些具有淡远风格的诗歌,多采用五言形式(五古、五律、五绝)的缘故。但并不能反过来说王维的五言诗,都具有淡远风格。如他的五律,就不是只具有一种风格,沈德潜《唐诗别裁》卷九说:“右丞五言律有两种,一种以清远胜,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也;一种以雄浑胜,如‘天官动将星,汉地柳条青’是也,当分别观之。”他的五古,也同样不是只具有淡远一格。至于七言诗中,具有淡远风格的作品就较少了。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八说:“右丞(王维)、东川(李颀)、常侍(高适)、嘉州(岑参)七古七律,往往以雄浑悲郁、铿锵壮丽擅长。”施补华《岘傭说诗》说:“摩诘七律,有高华一体,有清远一体,皆可效法。”实际王维的七律不止具有这两体。他的七绝也同七律一样,具备多体。总之,一个大诗人不会只具有一副笔墨,王维诗歌的风格也是多样的。当然,诗人的最具自家面目、最独树一帜的风格,是清淡、简远、自然。这种诗风,使他能够在百花争艳的盛唐诗坛里卓然特立。但是,他的许多其他作品,或雄健,或浑厚,或奇峭,或壮丽,或婉曲,或平实,或俊爽,或秀雅,也都自有其不可磨灭的价值,应当给予足够的重视。
王维是开元、天宝时代最有名望的诗人,当时李白、杜甫的名望都不如他。唐代宗曾称王维为“天下文宗”、“名高希代”,唐窦臮《述书赋》窦蒙(臮之兄)注也说:“二公(王维、王缙)名望,首冠一时。时议论诗,则曰王维、崔颢;论笔,则曰王缙、李邕。”天宝末年殷璠编《河岳英灵集》,其《序》云:“粤若王维、昌龄、储光羲等二十四人,皆河岳英灵也,此集便以‘河岳英灵’为号。”列王维为盛唐诗人之首而不提李白。直到贞元、元和时,李、杜在唐人心目中的地位才高于王维。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颇为复杂,这里姑置不论,而只想提出一点,即由于王维在诗坛的盛名,他对当时诗歌的影响应该是相当大的。另外,开元年间是唐代诗风转变的时期,这时,南朝遗留下来的绮艳柔靡之风得到了根本扭转,从王维的名望与影响看,他在这方面所起的作用,应该也是相当大的。
(选自《王维诗选·前言》,陈铁民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题目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