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只鹤
せんばづる
千只鹤
1
直到跨入镰仓圆觉寺[1],菊治仍在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参加茶会。毕竟已经误了茶会的时间。
每次在圆觉寺后院的茶室举办的由栗本千贺子主宰的茶会,菊治都会收到请柬,但自从父亲去世后,他一次也没有参加过,因为他颇不以为然地认为,那不过是冲着亡父的面子才邀请的。但是这次的请柬上还写着这样的字句:给您介绍一位我的女弟子。
读了请柬,菊治不由得想起了千贺子身上那块痣。
大概在菊治八九岁的时候,一次父亲带着他去千贺子家造访,却见到千贺子在茶室中敞着胸脯,用一把小剪子剪痣上的汗毛。那块痣长在左侧乳房上,覆罩了半个乳房,并向心窝处散衍开去,足有一个手掌心那么大。黑紫色的痣上长出了汗毛,千贺子正用小剪子剪那汗毛。
“哟,您和少爷一起来的啊?”
千贺子像是吃了一惊,刚要掖拢衣襟,大概又想到这样慌里慌张地遮掩反而很狼狈,于是她稍稍侧转身子,从容不迫地将两片前襟掖进腰带里。
她应该不是因为看见父亲而吃惊,而是因为看到了菊治。女佣已经到大门口迎接客人并且通报了的,所以千贺子知道菊治的父亲来了。
父亲没有走进茶室,而是坐在隔壁的房间里,这里是客厅,也是千贺子讲习茶道的教室。
父亲一边欣赏着壁龛里的挂轴,一边嘟嘟囔囔地说道:“给我来碗茶吧。”
“好的。”
千贺子应了一声,却没有马上站起身来。
菊治看见,她膝头的报纸上,掉落着几根像男人胡须似的汗毛。
天花板上的老鼠竟在大白天里“吱吱”叫出声来。院内靠近檐廊处的桃花正开着。
千贺子坐在茶炉边煮茶,但神态还有些茫然。
过了大约十来天,菊治听见母亲仿佛披露什么惊天大秘密似的对父亲说,千贺子因为胸脯上有一块痣,所以一直没有结婚。母亲以为父亲不知道这件事,她似乎很同情千贺子,脸上露出惜惋的神情。
“哦,”父亲好像有些惊讶似的附和道,“不过,如果是被丈夫看到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是在事先知道的情况下结的婚。”
“我也是这么说呢。但是,她一个姑娘家的,‘我胸脯上有一大块痣’这样的话,怎么说得出口嘛。”
“可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
“那也说不出口呀。要是换作男人的话,结婚后被对方发现了,可能顶多也就笑一笑搪塞过去了,可是……”
“这么说起来,她让你看那块痣了?”
“怎么可能啊?那不是开玩笑嘛。”
“只是说说呀?”
“今天和她在茶道教室聊了好些闲篇……后来她自己说出来的。”
父亲没有接茬。
“假如结婚的话,男人会怎么看?”
“应该不喜欢吧,毕竟看着不太舒服。不过也未必,也许这种难言的秘密倒可能变成夫妇间的一种乐趣,一种魅惑呢?因为女人这方面有自卑感的话,说不定会在其他方面表现得特别出色呢。实际上,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我也安慰她说这不是毛病,可是她说,痣是长在乳房上呀。”
“嗯……”
“她说想到将来有了孩子,给孩子喂奶的情形,就会觉得很痛苦,即使丈夫不在乎,可是想到孩子……”
“意思是因为有痣就会不出奶吗?”
“那倒不是……是说想到被吮着奶头吃奶的孩子看见了,那多痛苦啊。我倒没想到这一层,不过站在她的立场上想想也是,作为当事人,肯定会这个那个东想西想的。婴儿出生那天起就要吮奶,睁开眼睛起就会看东西,看见母亲乳房上那块丑陋的痣,孩子一辈子都会被深刻影响到的。”
“嗯,那是她想多了,自寻烦恼嘛。”
“可不是嘛,给孩子喂牛奶也可以呀,或者干脆请个乳母。”
“管它有没有痣呢,只要能正常出奶就行了嘛。”
“那可不是的!我听她说了之后,都掉眼泪啦,想想她说得是呀。好比咱家菊治,要是我乳房上长了块痣,我也不想让他吮奶啊。”
“是吗?”
父亲的诈哑佯聋让菊治感到愤怒。菊治都看见千贺子身上那块痣了,因此菊治也对父亲如此的无视自己而感到愤怒。
然而时隔近二十年后的今天,菊治回想起来又觉得,父亲当时一定很尴尬吧,于是不禁苦笑起来。
菊治到了十岁以后,时常会想起母亲当时说的那番话,不由得心生不安,害怕外面兴许还有个吮吸过那个长着痣的乳房的奶水的异母弟弟或者妹妹。
菊治不只是害怕别处会冒出个弟弟妹妹,还害怕这种吮吸过长痣乳头的孩子。菊治觉得,这种吮吸长着大块黑痣,上面还长有汗毛的乳房的孩子,简直就跟恶魔一样,他为此恐惧得不得了。
幸好,千贺子没有生育过孩子。往坏里推测的话,说不定是父亲不让她生育,为了找个不让她生育的借口,父亲或许还将母亲流泪,以及痣与婴儿的那些话都学给她听了。总之,无论父亲生前或死后,千贺子都没有过孩子。
菊治和父亲一同看见那块痣之后没多久,千贺子就和母亲聊到了痣的秘密,这也许是千贺子赶在菊治告诉母亲之前,为了抢得主动有意而为的。
千贺子一直没有结婚,难道就是因为那块痣左右了她的命运?
而菊治对那块痣的印象也始终没有消失,所以,难保这痣不会同他的命运也发生什么关涉。
当千贺子想借着茶会之机,为他和一位小姐牵线搭桥的时候,菊治眼前便立即又浮现出那块痣来。他不由得想,既然是千贺子介绍的,那位小姐应该是位冰肌玉肤、毫无瑕疵的千金小姐吧。
菊治甚至胡思乱想起来:大概父亲不止一次抚弄过千贺子的那块痣吧?说不定,还用牙齿轻轻啮啃过它呢。
此刻,菊治走在屏风似的小鸟啁啾的围嶂[2]之中的寺院内,脑海里却在这样胡思乱想着。
可是,自从菊治看见那块痣之后的两三年,不知什么原因,千贺子开始渐渐变得男性化,如今竟完全像个中性人似的了。
今天的茶会上,千贺子照例会一展她那飒俐的技艺。不过,那长着一颗痣的乳房大概已经干瘪了。菊治想到这里,刚要放肆地一笑,两位小姐匆匆从他后面走了过来。
菊治停下脚步,给她们让道,同时试探着问道:
“栗本女士的茶会是沿着这条路往里走吗?”
“是的。”
两位小姐同时答道。
其实菊治不用问也知道,况且看两位小姐一身和服装扮,肯定就是去茶室的。菊治之所以这样问,完全是为了让自己下定决心进去参加茶会。
那位身穿粉红色绉绸和服,手里拿着一只印有白色千鹤图案小包袱的小姐真漂亮。
2
两位小姐进屋前换布袜的时候,菊治也到了茶室门前。
从两位小姐身后向里觑看,只见约八席[3]大小的茶室里,挨挨挤挤地坐了一屋子的人,几乎都膝盖贴着膝盖,好像全是身穿华美和服的妇人。
千贺子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菊治,她马上站起身来。
“哎呀,快请进!真是稀客,您总算来啦。请从那边进来吧,没关系的。”
千贺子说着用手指了指靠近壁龛那边的纸拉门。
菊治感觉好像屋子里的妇女们全都回头看向他,他涨红了脸,嘟囔了句:
“全是女客吗?”
“是呀。男客也有的,不过都走了,您就是万绿丛中的一点红啊。”
“我可不是红。”
“您当一点红完全够资格的。没关系的,进来吧。”
菊治向那位拿着包袱的小姐抬了抬手,示意要绕到另一个门口进去。
那位小姐一边将先前穿着的布袜收入包袱里,一边彬彬有礼地站立在一旁,让菊治先过去。
菊治走进隔壁的屋子,只见屋子里散乱着一些点心盒子、装运茶具的纸箱以及来客的物品等,女佣在里面的洗浣处清洗东西。
千贺子也跟了进来,在菊治面前屈膝坐下,问道:
“怎么样,那位小姐不错吧?”
“那位拿着印有千鹤图案包袱的小姐吗?”
“包袱?我可没看见什么包袱,就是刚才站在那儿的那位漂亮小姐呀,她是稻村家的女儿。”
菊治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您竟然连包袱这种不起眼的东西都注意到了,看来我可大意不得了。我以为你们是一起来的,正在惊讶您下手好快呢。”
“看你说的。”
“来的路上偶遇,这就是缘分呀。再说稻村先生同您父亲也认识。”
“是吗?”
“他家里早先是横滨的生丝商人。不过,我没有和小姐说今天的事,您就尽管放自在些,慢慢欣赏吧。”
千贺子的声音不低,菊治担心被只隔了一层槅扇的茶室那边听见,于是没有接茬。这时候,千贺子将脸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说道:
“不过有件麻烦的事情,就是太田家的太太来了,她女儿和她一块儿来的。”她一边观察菊治的脸色一边继续说道,“我今天没有请她来,不过像这种茶会,路过的人谁都可以进来参加的,刚才还进来了两拨美国人呢。很抱歉,是太田太太听说后自己跑来的,我也没办法呀,不过,她不知道今天的事情。”
“今天的事情,我也……”
菊治想说自己也不是打算来这里相亲的,但是话没有说出口,感觉喉咙好像忽然僵住了。
“尴尬的应该是太田太太,您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好了。”
千贺子这番话让菊治很不高兴。
栗本千贺子同菊治父亲交往的时间似乎不长,关系也不深。父亲去世前,千贺子经常出入三谷家,帮忙张罗茶会什么的,就是平常作为普通客人来,也动不动跑去厨房,抢着干活儿。
在她渐渐变得男性化之后,母亲似乎觉得,事既至此,嫉妒岂不是滑稽?只能一笑了之。母亲后来一定也意识到,父亲应该看到过千贺子的乳房,不过那时风涟已过,千贺子毫无芥蒂得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对母亲恭顺有加。
菊治对千贺子的态度也在不知不觉间轻松随意起来,无拘无束的一来一往之中,幼年时那种极度的厌恶感渐渐寡漠了。
千贺子的渐渐男性化也好,在菊治家的卖力帮忙也好,或许对千贺子而言是一种最适宜的生存手段吧。
靠着菊治家的辅援,千贺子终于成为一名茶道师,并且小有成功。
父亲死后,菊治渐渐意识到,千贺子是为了同三谷家维系一种暧昧苟且的关系,不得不亲手扼杀掉自己的女人本性,为此,他对千贺子还产生了些许同情。
母亲对千贺子并不抱有多少敌意,是因为太田太太那件事情。
在茶道同好太田先生去世后,菊治的父亲为了处置那些茶道用具,和太田的遗孀一下子近乎了起来。
最先向母亲发出警告的,便是千贺子。
不用说,千贺子是站在母亲的立场上的,并且很快付诸了行动。菊治的父亲到哪儿千贺子都尾随其后,还受命数度前往,向未亡人家提出严厉警告,似乎将埋在她自己心底的嫉妒全都爆发了出来。
由于千贺子的介入,内向腼腆的母亲被外界认为是借千贺子为自己壮势,结果被千贺子反客为主,落了个不太好的名声。
即使当着菊治的面,千贺子也毫不回避地奚落太田太太,母亲觉得这样不好,她却说让菊治知道也没有关系。
“上次去她家,我不客气地狠狠数落她的时候,她家孩子也在偷听来着,不是忽然从隔壁屋子传出了啜泣的声音吗?”
“是她女儿吗?”母亲皱起了眉头。
“是呀,听说十二岁了。太田太太也真是没用,我以为她会朝我凶呢,结果她去把孩子抱了过来,抱在自己膝上,坐在我面前,居然演了一出母女双泣的戏码给我看。”
“孩子太可怜了。”
“所以说呀,您也可以把孩子当作反击的武器,因为母亲的事情孩子知道得最清楚了。那孩子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蛋,倒是蛮可爱的。”千贺子一边说,一边看了眼菊治,“咱们菊治要是能说上他父亲几句就好了。”
“拜托你,不要给孩子灌输仇恨。”母亲忍不住责备道。
“太太,您想把这些事都咽到肚子里,这样不行的,一狠心一咬牙,全都发泄出来就好了,您都憔悴成这个样子了,可她倒好,心宽体胖的,虽说不怎么顶用,可她还知道只要哭个稀里哗啦的,事情就能解决了……最可气的是,她款待先生的客厅里,死了的丈夫的照片还引人注目地挂在那儿呢,先生也真是,居然一声不吭。”
当初被千贺子如此奚落的太田太太,在菊治父亲死后,竟带着女儿一起来参加千贺子的茶会。
菊治感觉像被泼了一瓢凉水似的。
即使如千贺子所说,今天并没有邀请太田太太,菊治也很意外千贺子和太田太太在父亲死后仍有来往,也许,太田太太只是让女儿来跟千贺子学一学茶艺吧。
“您要是不想见的话,让太田太太先回去怎么样?”
千贺子盯视着菊治的眼睛问道。
“我倒无所谓,对方如果想回去就请便吧。”
“要是都有您这样体谅别人的胸怀,您父亲和母亲也不会那么烦恼了呢。”
“不过,她女儿也来了是吗?”
菊治没见过太田遗孀的女儿。
菊治不想在太田太太在场的情况下同拿着千鹤包袱的小姐会面,另外,在这种场合同太田太太的女儿初次见面更令他反感,然而萦绕在耳旁的千贺子的话触到了他的神经。
“反正她们应该看见我来了,也不可能溜走啊。”
说罢,他站起身来。
他从靠近壁龛的门走进茶室,然后在靠门的上座坐了下来,千贺子紧随其后。
“这位是三谷少爷,是已故三谷先生的公子。”
千贺子一本正经地向大家介绍菊治。
随着千贺子的话落,菊治再次俯身颔首向大家致意。他抬起头来,这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各位女客。
一瞬间,菊治有些眼花缭乱,映入眼帘的净是五颜六色的漂亮和服,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等稍稍定睛一看,他才意识到自己恰恰和太田太太面对面。
“您好!”
太田太太招呼道。她用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的、十分温和而亲切的语气继续说道:“久疏借访,好久没见啦!”
随即,她又轻轻拽了一下身旁女儿的衣袂,示意她快点打招呼。女儿则似乎有点不知如何是好,脸涨得通红,低下头去。
菊治感到非常意外。太田太太的态度看不出丝毫的恶意,有的只是亲切,似乎对这场与菊治意想之外的重逢感到很兴奋。只能说,在满座来客中,太田太太似乎忘记自己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了。
她女儿则始终低垂着头。
从一瞬的恍惚中清醒过来之后,太田太太的双颊也有点泛红了,看着菊治说:“您要品尝一下茶吗?”她眼睛里满含倾诉之情,似乎想要凑得离菊治更近些。
“噢,我无所谓。”
“是吗?可您毕竟有所遗传的嘛。”
太田太太的眼睛有点湿润了,大概心里涌起了诸多感慨吧。
自父亲的告别式之后,菊治还没有见过太田太太,她和四年前比起来几乎没什么变化。
还是白皙而颀长的脖颈,还是同她的脖颈并不般配的浑圆的肩膀,体态要比她的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不少。和眼睛组合在一块儿,她的鼻子和嘴就显得小了,小巧的鼻子,仔细观察,会发现形状很好看,让人不由得发笑。她说话的时候,似乎有点兜嘴。
她女儿也继承了母亲颀长的脖颈和浑圆的肩膀。嘴巴比母亲大,此刻紧闭不启。和女儿的嘴巴比较起来,母亲的嘴巴那么小,总让人觉得有些古怪。
女儿的眸子比母亲更黑,眼睛里有一种悲伤的神情。
千贺子觑了一眼炉中的炭,随后说道:“稻村姑娘,你来给三谷先生煮一碗茶吧?你还没有给大家展示过茶道吧?”
“是。”
说着,那位拿千鹤包袱的小姐站起身来。
菊治知道这位小姐就坐在太田太太旁边,但因为他看着太田太太和她女儿说话,所以不能将视线转向稻村小姐。
千贺子故意让稻村小姐为菊治煮茶,好让他好好地欣赏欣赏。
稻村小姐跪在茶釜前,转身问千贺子:“茶盅用?”
“嗯,用那只织部烧[4]茶盅好了,”千贺子答道,“那是三谷先生的父亲喜欢用的茶盅,我从他父亲那里获赠的。”
稻村小姐面前的茶盅,菊治也还记得,没错,是父亲生前使用过的茶盅,不过父亲是从太田先生的遗孀那里得到的。
亡夫的珍爱遗物从菊治父亲手上又到了千贺子手里,并且出现在这样的茶会场合,不知太田太太看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菊治不禁为千贺子如此的满不在乎而惊讶。
不过说到满不在乎,不能不说太田太太也够满不在乎的了。
中年女性的过往不可收拾地泛泆起来之前,专心一意沏着澄澈茶汤的小姐,令菊治感到尤为美丽。
3
让菊治好好欣赏一下拿千鹤包袱的小姐,千贺子心里的这个小九九,她本人应该不知道吧。
小姐不慌不忙地沏好了茶,亲手端至菊治的面前。
菊治喝净茶盅里的茶,将茶盅拿在手上端详了一阵。这是只黑织部[5]茶盅,正面施着白釉的地方,则以黑釉绘了一株幼蕨。
“还记得这只茶盅吗?”千贺子在旁边问道。
“嗯。”
菊治含糊地应了一声,放下茶盅。
“上面的幼蕨图案,有一种浓烈的山村气息。早春时节,用这只上等的茶盅喝茶,您父亲以前就经常这样子的。现在拿出这只茶盅来,从季节上来说稍稍晚了些,但巧的是您菊治少爷用它来品茶,真是再好不过了。”
“可别这么说。这只茶盅虽说我父亲用过一阵,但对于这只茶盅而言可谓微不足道,毕竟是从利休[6]所处的桃山时代[7]那时候传下来的,数百年间经过许许多多茶人的把玩和传承,才传到我父亲手上。”
菊治努力不去想这只茶盅的来龙去脉。
从太田先生到他的遗孀,再到菊治的父亲,父亲又到千贺子,而太田先生和菊治的父亲两个男人都已去世,两个女人则在此处相逢,仅此,这只茶盅的命运就称得上奇谲了。
现在,这只古旧的茶盅,还要在这儿被太田先生的遗孀、他的女儿、千贺子、稻村小姐以及其他几位太太小姐用唇去碰触,用手去抚摩。
“我也用这只茶盅品一盅吧,我刚才用的是其他茶碗。”太田太太冷不丁地说道。
菊治吃了一惊。是太实诚,还是不知羞耻呢?
太田小姐始终低垂着头,菊治不禁觉得她怪可怜的,因而不忍看她。
稻村小姐又开始为太田太太煮茶,举座的目光都注视着她。她大概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只黑织部茶盅背后的故事吧,她只是按照学到的程式和礼仪煮茶。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整个煮茶过程干净利落。与此同时,她的跪姿也极其优美,从板正的上身一直到弯曲的双膝,透显出优雅的气质。
室外新绿的影子投在她身后的槅扇上,似乎还淡淡地反射到了花团锦簇的宽袖和服的肩头和玉袂上,她的头发上好像也有光斑在颠动。
作为茶室来说,屋内无疑过于明亮了,但恰好映衬出小姐花季般的年华。略带少女气并兼作垫布的红色绸巾抹拭茶具,给人的感觉也不是可爱,而是一种水灵灵的鲜丽感觉。
而在她周围,仿佛有上千只白色的小鹤在翩翩起舞。
太田太太将织部茶盅拿在手上,说:“这片墨绿色的茶叶,就好像春天刚刚发芽的新绿呢。”这只茶盅曾经是她亡夫的珍宝这样的话,她到底没有说出口来。
接下来,照例是众人纷纷欣赏起珍贵的茶具来。由于太太小姐们并不清楚茶具的来龙去脉,只能听千贺子介绍。
茶会使用的净水罐和茶匙也是菊治父亲的遗物,不过千贺子和菊治都没有提起。
女客们起身准备离开时,菊治仍坐在那里看着,这时太田太太走到他跟前。
“之前失礼了,您大概生气了吧?不过我见到您就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呢。”
“哦。”
“哎呀呀,看看您都长得这么高大英武啦。”太田太太的眼眶好像湿润了,“对了,您母亲也……本来想着去参加葬礼的,可是没有去成……”
菊治脸上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您父亲之后又是您母亲……您一定觉得很孤寂吧?”
“嗯。”
“您这就回去吗?”
“嗯,再稍过一会儿。”
“什么时候您方便的话,真想和您好好聊一聊呢。”
这时千贺子在隔壁屋子里喊道:
“菊治少爷!”
太田太太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她女儿已经走出门,在庭院里等她。
母女俩一起向菊治点头致意,然后才离开。女儿的眼神中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隔壁屋子里,千贺子正和两三个较亲近的弟子以及女佣在收拾茶具。
“太田太太和您都说什么了?”
“没……没说什么。”
“那个人得当心一点,表面看上去可怜兮兮的,老是一副自己很无辜的样子,可她心里想些什么谁也猜不透。”
“可是,她不是经常来参加你的茶会吗?什么时候开始的?”菊治讥讽道,肚子里的不满仿佛透泄出来一样溢于言表,他走出了屋子。
千贺子跟在他身后问道:
“怎么样,那位小姐很不错吧?”
“是位不错的小姐。不过,要是能在没有你和太田太太,没有我父亲亡灵徘徊的地方碰面的话,就更好了。”
“您为这种事情费神哪?太田家的太太和那位小姐一点都没关系的呀。”
“我只是觉得有点对不住那位小姐。”
“怎么对不住了?太田太太来参加茶会这事让您不高兴的话,我向您道歉,但是今天不是我邀请她来的。稻村小姐的事情您考虑考虑吧。”
“今天就此告辞了。”
菊治停下脚步说道,这样边说边走的话千贺子是不会放过他的。
等到菊治一个人的时候,他发现前方山麓下的杜鹃花已经绽露出朵朵花苞,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受了千贺子的请柬诱使而来的他让自己感到厌恶,但不可否认的是,挎着千鹤图案包袱的小姐给他的印象十分鲜明。
看到父亲生前的两个女人同席,没有令他的情绪特别怅然,或许也是拜了那位小姐所赐。
不过,想到两个女人一同出现并且谈及自己父亲的生前,而自己的母亲却已经不在人世,这让菊治的心里不由得升腾起一股愤怒,千贺子胸前那块丑陋的痣也同时浮现在了眼前。
傍晚的风掠过新嫩的枝叶吹过来,菊治脱掉帽子,缓缓走着。
远远地看见,太田太太站在山门旁的树荫下。
菊治当即决定避开对方。他朝四下看了看,要是登上左右两边小山的话,就可以不经过山门出去了。
然而,菊治的脚步还是不知不觉地往山门方向走去,脸上的肌肉感觉有点僵硬。
太田太太看见菊治,竟起步迎了上来,双颊微微泛着红晕。
“我想和您再见一面,所以在这里等候着您呢,您大概会觉得我是个厚脸皮的女人,可我要是不见……要是就这样分手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您呢。”
“小姐呢?”
“文子先回去了,她和闺密一起走的。”
“那小姐知道她母亲在这里等我了?”菊治问道。
“嗳。”太田太太答道,随后觑了觑菊治的脸孔。
“那小姐不是要怨恨我了吗?刚才在茶会上,小姐就好像不怎么乐意看到我,真是遗憾。”菊治说。
这话听上去既露骨又婉曲,没想到,太田太太更加直截了当地接了句:“她肯定是不想见到您的。”
“因为家父的缘故,让小姐感到很痛苦吧?”
其实菊治想说,就像因为太田太太,自己一直很痛苦一样。
“没有呀,您父亲对文子一直是很疼爱的,这些事情,等以后再慢慢跟您说。其实开始的时候,您父亲再怎么疼爱这孩子,她跟他一点都不亲近,可到了战争快结束的时候,空袭越来越吓人了,她好像领悟到了什么,态度一下子就转变了,她以她的方式想方设法、尽心尽力地对您父亲好。当然,说是尽心尽力,一个女孩子充其量也不过就是跑出去给您父亲买只鸡买些菜什么的,不过她确实是尽心尽力的,为此还遭遇过极大的危险,顶着空袭大老远地把米扛回来……她突然的转变,让您父亲也感到很惊讶,我看到这孩子的变化,是又难过又心疼,又觉得好像自己受到了谴责。”
菊治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还有母亲都受到过太田小姐的恩惠,那时候,父亲时不时地会很突然地带些东西回家,原来都是太田小姐去买回来的。
“我不知道女儿的态度为什么会突然转变,也许她每天都在想,说不定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要是那样的话我该多伤心啊。她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对您父亲,她也算尽到了孝心。”
在战败的阴影中,小姐看到了自己母亲同菊治父亲相互依偎,紧紧守护着那份爱的真情。是残酷的现实教会了她只能抛弃亡父的过去,而正视现实生活中的母亲吧。
“您刚才注意到文子手上的戒指了吗?”
“没有。”
“是您父亲送她的。您父亲来的时候,只要防空警报响起,他马上就得回家,文子执拗地非要送他不可,说是担心您父亲一个人在路上发生什么事情。有一次,她送您父亲回家,结果自己一夜都没回来,如果是在府上住宿一晚也就罢了,可我害怕的是他们两个人死在半路上!第二天早晨她才回来,问她才知道,她一直送您父亲到家门口,返回的时候在一个防空壕里一直待到天亮。之后您父亲再来的时候对她说,文子,上次谢谢你啦,然后就把那只戒指送给了她。她大概怕被您看见那只戒指,觉得难为情吧。”
菊治听了不禁生出几许厌薄。太田太太竟然觉得这些话会理所当然地博得菊治的同情,这也很滑稽。
但菊治显然还没有到十分厌薄甚或抗拒的地步。这个女人就是有一种让人觉得亲切从而放松戒备的本领。
太田小姐之所以尽心尽力地改变自己,或许也是不忍看到母亲这种样子吧。
菊治感觉太田太太诉说这些,实际上是在向他倾诉自己的衷肠。
太田太太也许在向他倾诉衷肠,但不客气地说,她似乎根本分不清楚自己倾诉的对象究竟是菊治还是菊治的父亲,她跟菊治说话的语气就好像跟菊治父亲说话时一样,透露着一种亲昵。
菊治先前像母亲那样对太田太太抱有的敌意,虽说还没有完全消弭,但那股劲儿已经消涣了大半。恍惚之间,他甚至被诱惑着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这个女人深爱着的父亲仿佛就栖寓在自己身体内,自己和她之间早已亲昵无间了。
菊治知道,父亲和千贺子没多久便分了手,而和这个女人的关系则一直维持到死去。菊治猜测,千贺子肯定没少欺负太田太太,他心中不由得也萌生出一个残忍的念头,诱使他毫无顾忌地要作弄一下太田太太。
“你经常参加栗本的茶会吗?她过去不是没少欺负你吗?”菊治问道。
“是的。您父亲过世后,她给我来过信,因为我老沉浸在对您父亲的思念中,感觉寂寞,所以……”
“小姐也和你一起去吗?”
“文子大概是不怎么情愿地跟随我去的吧。”
他们穿过铁路,经过北镰仓车站,朝着与圆觉寺相反方向的山麓那边走去。
4
太田太太至少有四十五岁了,比菊治差不多大了二十岁,但是她让菊治忘记了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
太田太太的经验创造出令人心旷神怡的欢愉,当然,菊治也和太田太太一起共享了这份欢愉,他丝毫没有怯阵,他不觉得自己是个缺少经验的单身男人。
菊治感觉自己第一次真正懂得了女人,也懂得了男人,他为自己的男性雄起而惊讶。作为接受者的女人柔伸度竟如此之大,既能跟随男人的动作一路前行,又能引导男人冲风破浪,还能散发出温馥的气息滂润男人——这样的女人,在此之前,菊治并不了解。
不知为什么,单身汉菊治时常会在事后涌起一种厌恶感,但是他最应该感到厌恶的此刻,却一点也不感到厌恶,有的只是甜蜜的安恬。
每次这种时候,菊治总是冷漠地想赶快抽身离开,可是这次他却怔怔地一动没动,任她发烫的身体依偎着自己。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他从不知道女人的余燎竟可以如此迤长。菊治在这余燎中放松地安歇,感受到了一种心满意足,宛似一位征服者一面寐息,一面享受着奴隶为他濯足那样。
此外,他还感受到了一种母爱。
“你知道吗?栗本的这儿长着一块很大的痣。”菊治低下头道。
话刚出口,他马上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说了句不大得体的话,大概因为大脑过度放松了,并没有觉得这样对千贺子有什么不妥。
“长在乳房上,这地方,这样的……”说着菊治伸出手去比画。
身体内有个东西在诱使他说出来。这是一种既尝试忤逆自己的意志,又想令对方伤痛,同时寻求某种刺激的心理。或许,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为的是掩饰他想看对方那个地方的亲昵劲儿而产生的羞怯。
“不要说了,好可怕!”
太田太太说着,不动声色地合上了衣襟,忽然好像有些难以理解似的缓缓问道: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不过穿着衣服应该看不见吧?”
“怎么会看不见呢?”
“咦,怎么看?”
“喏,凑在这儿不就看见了吗?”
“讨厌!您是觉得我身上大概也有块痣,在找呢是吧?”
“不是的。我只是想,要是有块痣的话,像这种时候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哦。”
“是这儿吗?”太田太太看了看自己的胸脯,“您干吗跟我说这个呢?这种事情管它有没有的呢。”
太田太太没有接菊治的话茬,菊治的挑逗对她完全无效,但似乎倒让自己越发起劲儿了。
“什么叫管它呢?我大概八九岁的时候曾经看见过一次那块痣,直到现在还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呢。”
“为什么?”
“你也因为那块痣受到过牵连呢,栗本打着替我母亲和我出气的名义,去你家把你狠狠奚落了一通对吧?”
太田太太点了点头,屏息静气地蜷缩起身子。菊治使劲搂住她,继续说道:
“我猜想,她是心里老也拂不去自己身上有块痣这个结,才那样狠狠地对待你呀。”
“哎呀,您说得好可怕。”
“或许,她还想报复一下我父亲吧。”
“报复什么?”
“因为那块痣让她有种自卑感,她一直固执地以为是这个缘故才被我父亲抛弃的。”
“不要再谈痣的事了,只会让人不舒服。”太田太太似乎并不愿去想那块痣,“现在栗本过着正常的日子,根本就不在乎痣不痣的了,那都是过去的烦恼。”
“烦恼过去了就不会留下一点痕迹吗?”
“一旦过去,有时候还会让人忍不住重温呢。”太田太太说道,她仿佛仍置身于梦境。
菊治将他本不想说的事情,也一股脑说了出来。
“刚才的茶会上,你旁边的那位小姐……”
“哦,是雪子,稻村先生家的千金。”
“栗本是让我和那位小姐见面,才邀我参加茶会的。”
“是吗?”太田太太睁开了大眼睛,“算是相亲吗?真是一点也没有想到啊。”
“不是相亲。”
“真的吗?刚刚相完亲就和我……”
太田太太的眼角淌下泪水,滚落到枕头上,肩头也在颤抖。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她将脸伏在枕头上,啜泣起来。
菊治始料不及。
“不管是不是相完亲,你觉得不应该那就不应该好了,不过那件事情跟这件事情没有关系。”菊治说,他心里也的确是这样想的。
然而,稻村小姐煮茶时的姿影,还是在菊治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绘有一千只小鹤的那块粉红色包袱布也一并浮现在眼前。
这一来,啜泣着的太田太太的躯体竟让他觉得丑恶。
“唉,对不起,我就是个罪孽深重、无可救药的女人啊。”太田太太说着,肩头仍在不停地颤抖。
对菊治来说,倘若说后悔,无非是因为他觉得丑恶,即使没有相亲那回事情,毕竟,身边这个是父亲生前的女人。
可一直到此时,菊治既没有后悔,也不觉得丑恶。
菊治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和太田太太搞在一起。事情似乎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太田太太刚才的话,像是在悔恨自己引诱了菊治,但她肯定不是存心引诱的,菊治也不觉得自己是被引诱的。再说了,菊治并无半点抵触的情绪,太田太太也没有任何勉强。可以说,这件事情丝毫也不牵涉到道德。
他们走进与圆觉寺相反方向山丘上的一间旅馆,共进了晚餐,因为关于菊治父亲的话题尚未聊完。菊治并非很想听她讲,而且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听她叨念也实在滑稽得很,但太田太太似乎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她只顾饱含眷念地诉说着。菊治一边听,一边感受到了一种恬和的亲切,仿佛被包裹在婉柔的爱情之中。
恍惚间,菊治领略到了父亲那般的幸福。
如果说是罪恶,那就算罪恶好了,菊治没有抓住摆脱太田太太的机会,任由自己沉迷于那种心旌摇荡的欢适中。
但毕竟心底藏着阴影,所以他才会将千贺子和稻村小姐的事情说出来,或许是为了稍许排遣下心中的仇恨吧。
然而,杀伤力过头了。菊治有点后悔了,觉得自己丑恶不堪,于是极度厌恶起跟太田太太说出这种残忍的话来的自己。
“忘记这些事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太田太太说道。
“这种事情真算不了什么……您只是想起了您父亲对吗?”
“嗯。”
太田太太惊讶地抬起头。因为刚才伏在枕头上啜泣,她的眼皮有点红,瞳仁也似乎有些模糊。菊治看见,她睁开的眼睛里仍带着几许女人的迷离。
“您想说我也没有办法。我是个可悲的女人吧?”
“瞎说!”
菊治说着,突然粗暴地扯开她的衣襟。
“假如有痣的话,会留下更深刻的印象,让我难以忘记……”
菊治自己也被这句话惊到了。
“别,您别这么看,我已经不年轻了。”
菊治露出牙齿,凑了上去。
太田太太欢愉的波涛再次鼓荡起来。
菊治安心地睡着了。
朦胧中,他听到了小鸟的鸣啭。在小鸟的鸣啭声中醒来,菊治还是第一次。
宛如浓绿的树木被朝雾澄涤一样,菊治的脑海仿佛也被什么澄涤过,所有记忆一片也不留。
太田太太背对着菊治沉浸在梦乡。她是什么时候翻转过身子去的呢?菊治带着点好奇,用一只胳膊撑起身体,在微光中觑看着她的睡颜。
5
茶会过去约半个月的一天,太田小姐来拜访菊治。
菊治将她请进会客室之后,为了平复内心的忐忑不安,他打开茶柜,从里面拿出点心盛放在碟子中。他无法确定,小姐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太田太太也一起来的,只是不好意思进门而在外等候着。
菊治拉开会客室的门,就看到小姐从椅子上腾地站立起来,紧接咬着兜嘴的下嘴唇。
“让你久等了。”
菊治从小姐身后绕过,打开朝着院子的玻璃窗户。
从小姐身后走过时,他闻到了花瓶中的白牡丹淡淡的花香。小姐浑圆的肩头微微前倾着。
“请坐呀!”
菊治对她说着,自己先坐到了椅子上,不知什么缘故,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从小姐的脸上,他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影。
“我这样突然造访,一定很失礼吧?”小姐低着头说道。
“没关系。这条路你很熟悉吧?”
“哎。”
菊治想起来,那天从圆觉寺出来后听太田太太说过,空袭的时候小姐经常送父亲回来,一直送到家门口。
菊治刚想提这件事,但随即又止住了。他看着小姐。
于是,太田太太其时的温情,犹如汩汩热泉一样在菊治心中复苏,他想起太田太太是那么温顺地答应了自己的一切要求,这让他感到十分坦然。
那时的那份坦然,使得菊治对眼前的太田小姐也松弛了戒心,不过,他还是没有鼓起勇气直视太田小姐。
“我……”小姐开口道,她这时才抬起了头,“是为我母亲的事来求您的……”
菊治屏住了呼吸。
“希望您原谅我母亲。”
“嗯?原谅什么?”
菊治问道。他意识到,太田太太将她同自己的事情也坦白地告诉了女儿。
“请求原谅的人应该是我吧。”
“还有您父亲的事情,也请您能够原谅。”
“父亲的事情也是,要说原谅的话,不应该是我父亲请求原谅吗?再说,我母亲都已经不在了,谁来原谅他呢?”
“您父亲去世那么早,我觉得可能也是我母亲的责任吧,还有您母亲……我跟我母亲也这样说来着。”
“你想多了,这样想的话你母亲就太可怜了。”
“要是我母亲早点死了就好了。”
太田小姐看上去很羞愧,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
菊治觉察出小姐是在说她母亲和自己的事,这件事情肯定让小姐蒙受了巨大的耻辱和伤害。
“希望您能原谅我母亲。”小姐仍一个劲儿地请求道。
“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事,我很感激你母亲呢。”菊治直截了当地回答。
“都是我母亲不好,母亲是个无可救药的人,请您不要搭理她,永远都别再管她了,”小姐的语速很快,声音也有些颤抖,“求您了!”
菊治终于理解了小姐说的“原谅”是什么意思,原来也包含不要搭理她母亲的意思。
“电话也请不要给她打……”
小姐说着脸孔涨得通红,但兴许是为了让自己克服羞怯感,她反而抬起了头,望着菊治,眼眶里含着泪水,睁开的黑溜溜的、大大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点恶意,仿佛在拼命恳求似的。
“明白了,非常抱歉!”菊治说。
“拜托您了!”
小姐似乎越来越羞怯,连白皙的脖颈都涨红了。大概是为了更加凸显颀长好看的脖颈,她的洋服衣襟上还缀着一件银白色的饰品。
“电话中约好见面的,可是母亲没有去,是我阻止她去的。她说什么都要去,可是我把她抱住了,不放她出去。”
小姐稍稍松了口气,声调也放缓了。
在那次之后的第三天,菊治打电话给太田太太,约她出来,听筒里太田太太的声音显得很高兴,但她终究没有来约定的茶室赴约。
两人只通过这一次电话,那之后菊治同太田太太也没有再见过面。
“事后我也觉得母亲很可怜,当时却毫不留情地拼命阻止了她。后来她对说我,那好,文子,你替我打个电话回绝一声吧。我走到电话机旁,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母亲一直就那么盯着电话机,眼泪哗哗直掉,好像三谷先生就在电话机旁边似的。我母亲她就是那么个人。”
两个人都沉默了。隔了一会儿,菊治说道:
“上次茶会结束后,你母亲在那里等我的时候,你为什么先回去了?”
“我只是希望三谷先生知道,我母亲并不是个坏女人。”
“绝对不是坏女人。”
小姐低下头去。可爱的鼻子下面,看得见那张兜嘴的下唇,线条柔美的圆脸和她母亲非常像。
“我早就听说你母亲有一个女儿,我曾幻想过和那位小姐一起聊聊我父亲的事呢。”
小姐点点头:
“我也这样想过。”
菊治不禁想:要是跟太田太太之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和这位小姐无拘无束地说说父亲的事,那该多好啊。
但是,从心底里真正原谅太田太太,原谅父亲和她之间的一切,则是因为自己和太田太太之间已经不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这真是滑稽。
小姐大概意识到待得有点久了,赶紧站起身来。
菊治送她出门。
“什么时候有机会的话,要是能和你聊聊我父亲的事,还有你母亲的美好品德该多好啊。”
菊治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对方似乎也是这样理解的。
“哎。可是,您不是快要结婚了吗?”
“我吗?”
“是呀,是我母亲说的,说您和稻村雪子小姐相过亲了……”
“不是那么回事。”
出了大门不远就是条坡道。坡道的中段稍有迂曲,站在那里回望菊治的家,只能看见庭院里树木的树梢。
小姐的话让菊治脑海中蓦然浮起那位千鹤小姐的姿影来。就在此时,文子停下脚步,和菊治道别。
菊治朝着与小姐相反的方向,向坡道上面走去。
[1]镰仓:位于日本神奈川县的东南部,日本三大古都之一,镰仓幕府的统治机构所在地。圆觉寺:位于镰仓市山之内,为临济宗圆觉寺派的大本山,山号瑞鹿山,开创于弘安五年(1282),寺内的舍利殿与梵钟为日本国宝。——译者注,以下同。
[2]圆觉寺三面皆山,山像屏风一样将寺院围住,这些山在日语中被称为“寺山”。
[3]指榻榻米草席,同时在传统的日式住宅中,“席”也是表示居室面积的单位,一席即一张榻榻米大小,标准尺寸为长180厘米,宽90厘米,面积约1.62平方米。
[4]织部陶器,日本尾张、美浓地区(今爱知县西北部和岐阜县中南部)从安土桃山时代开始烧制的陶器,具有技法、形状和图案多种多样,装饰强的特点,作为茶具久负盛名,据称因精通茶道的武将古田织部而得名。
[5]按照日本的一般区分,织部烧陶器分为总织部、绘织部、志野织部、黑织部、青织部、赤织部、鸣海织部和伊贺织部八类,黑织部是其中一种。
[6]千利休(1522—1591),日本著名茶人,本名与四郎,号宗易,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千家流茶道的开山祖师。
[7]日本历史划分的术语之一,指丰臣秀吉完成全国统一的约20年间,自天正十年(1582)本能寺叛乱至庆长三年(1598)丰臣秀吉死去止,或至庆长五年(1600)关原战役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