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听说了吗?钟家出了大事儿。昨个儿老太太的寿宴上,千寿图无缘无故渗血。”
“嗬!这也太吓人了吧。好端端的怎么会渗血?莫不是血光之灾。”
“据说寿宴是钟家长女钟晚操持的,要我说啊女子就是不如男,钟家气数将尽咯……”
钟家千寿图显血一事,在江陵传得沸沸扬扬。
此时,钟家祠堂内满是人。
钟家只有两房,旁支却盘根错节,人丁兴旺,此时都或鄙夷或看戏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
女子一袭白绫襦裙,外罩淡蓝袖衫,昳丽的面容上却满是惨白,紧咬着下唇。
“钟晚,还有几日你便要及笄接手掌印之位,老太太信任你,让你接手江陵河岸的货物,结果你倒好,刚一接手就让它沉船了!”族老双手背在身后,面容严肃:“昨日老太太的寿宴,还出了这么个岔子,现在钟家彻底沦为了江陵的笑柄!”
钟家是江陵排得上名号的商贾世家,行的是“中庸之道”,布行产出的衣裳不如张氏布坊那般新鲜华丽,却普适性高;瓷器不如刘氏瓷坊那般种类繁多,却结实耐用。各行各列均有涉猎,虽做不到拔尖,却也混得了一席之地。
钟晚接手后沉的那一船货物是新布,于整个钟家而言不算什么,却是钟氏布行灭顶之灾。
身为老太太最宠爱的长房嫡女,贺寿图的岔子还不至于让她跪在这里接受批斗。
沉船的物资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她有时顽劣、不务正业,大事上却拎得清的。好端端船怎么会沉、贺寿图怎么会渗血?
二房的程氏因为竞争掌印失败,历来同钟晚不对付,眼下幸灾乐祸道:“我听说大小姐把物资接上船后,就一夜不归,自个儿逍遥去了,难怪船会沉呢。”
“我没有!”
钟晚连忙反驳,她向来心高气傲,岂能容忍自己被污蔑?便娓娓道来那天的事。她盯着货物有条不紊上船后,就喝了几口茶在船舱歇下来,却没想到半夜醒来时房门被人锁死了,又及外头刮风下雨,船身侧面的仓库撞到礁石上,这才让满船的货物沉底。
她梭巡着每一个人,冷声道:“好端端的,舱门怎会被锁死?是有人想害我。”
婢女明玥也连忙跪下来:“是的,那天我和小姐都被锁在房间里出不了,也没人过来帮我们。”
程氏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掩唇声音尖锐:“大小姐,你说有人害你,可有证据?明玥是你的贴身婢女,说过的话这可算的数。乖乖认错吧,莫要为自己找借口了。”
说罢,程氏看向身旁的白衣女子:“嫂子,敢做敢认,才是掌印之主的担当,你说是吧?”
是啊!
船已经沉了!
她也是九死一生才逃出来了,哪来的证据?
钟晚双眼迷茫无助,看向程氏身旁的白衣女子,低低道:“母亲……”
钟母却只是摇摇头,叹息一声,显得爱莫能助。实则,钟母也是想让她涨一点教训。
“族老,我知道这儿轮不到我的说话,但、但是……”一道银铃般的嗓音响起,钟晚侧眸望去,说话之人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钟楚儿,此前一直和母亲养在庄子里,半个月前才以贺寿的名义回来。
此时,钟楚儿捏着帕子,哭得梨花带雨:“那日我派去给姐姐送糕点的婢女,虽然没在船上见到她,却是可以佐证她并未一夜未归的。姐姐虽然说过钟家布行仗着是老太太的旧部狐假虎威,但她到底拎得清,不会因为这点嫌隙就故意沉船!”
话音一落,众人看着钟晚的眼神又变了变。
钟晚慢慢回过味来,她就说自己和钟楚儿不熟,要她假好心做什么,原来话里有话啊!
这个钟楚儿跟她母亲一样,是个表面温顺,内里流着毒水的,只是嘴脸未免暴露得太快。
她扬起嘴角,讥讽地笑了一声。
几个旁支正是钟氏布坊的,听到这话顿时不满:“大小姐,敢情你早就对我们怀恨在心了?我们为老太太肝脑涂地,打下钟家基业,老太太舍得放权,我们何时狐假虎威了!”
“可不是嘛。”二房的程氏借机落井下石,“要我说啊,晚儿就不适合拿掌印!”
话音刚落,像是一块巨石砸进本就不平缓的海面,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顿时交头接耳。
“大小姐还是太年轻了些,又是女子,咱们钟家的基业怎么能如此儿戏?”
“今日是沉船,后面就不知是得罪那些人群了……哎,她是被大房那些人惯坏了。”
钟晚抬头看着面前的每一个人,这里面有前几天向她表忠心的,也有受过她恩惠的,此时要么避开她的视线,要么低声与他人论起她的是非。
事到如今,她忽然意识到,她真的已经做好了拿掌印的准备吗?也许,并非如此吧!
“肃静。”族老一出声,底下人就安静了,族老早就看不惯钟晚不稳重的性子,虽说他在大房和二房之间,是保持中立派的,从不插手两房竞争掌印的事宜,如今却把二房那一群的话听了个七八分,也觉得钟晚不行,摇摇头复杂地看着她:“晚儿,你怎么说?”
“我……”钟晚嗫嚅这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难道她真的要放弃掌印吗?
那她这些年的汲汲营营又算什么?
怀揣着最后一丝希冀,她在人群中寻找姑母的身影,姑母是上一任的掌印,最疼她了。
可却让她失望了,姑母并未到场。也许是听说了江陵河岸沉船事情,对她失望透顶。
“那夜河岸上疾风骤雨,要怪就只怪老天爷不给我们钟家活路!”
一道沧桑的嗓音传来。
门口立着一道身影,乌发华服,眉宇之间是历经世事的洞察。
是老太太。
婢女上前搀扶她,众人忙起身拜礼:“老夫人!”
“都起来吧。”
族老关切道:“老夫人,昨日寿宴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可休息好了?”
老夫人随意道:“不过是些血腥子,我是人老了,但胆子没变小。”说到这里,她看了眼钟晚,叹息道:“晚儿,你也起来吧。”
“是。”见到老夫人的那一刻,钟晚心里便止不住的激动,眼眶也微微泛红。
族老:“老夫人,现在布坊的物资沉了,外头又传言咱们钟家有血管之灾,你给拿个注意吧?”
老夫人:“钟家这么多年都扛过来了,不在乎一时的荣辱。”
二房的程氏暗暗翻了个白眼,愤懑地嘀咕道:“就知道老夫人偏心眼。”
“钟晚的掌印之位,取得了上一任家主同意,也经历诸位族老的鉴别,钟家倒也不是我的一言堂。”老夫人说着横了一眼程氏,后者顿时缩着脖子像鹌鹑,“这是写进族谱里的事,岂能说改就改?”
老夫人虽然已经多年不掌家,但余威甚浓,更何况她还是上一任家主的母亲。
但凡人一多,派系斗争就会出来,有人望风而倒,便开口道:“老太太说的有道理,族谱里的规矩是老祖宗定下的,咱们不能寒了老祖宗的心。”
有人起了话头,跟风的人就多了。
程氏看着这些两边倒的墙头草,气得不行,碍着老夫人的面,却也不能怎么样。
钟楚儿立在母亲林素素身旁,尽量降低存在感,可此刻却也忍不住掐紧了掌心。
那些与钟晚和大房历来不对付的旁支,没有让掌印之主换人,见状,只能忍下这口气。
就在这时,老夫人却突然出声说道:“说来,我前几天做了一个梦,梦里老祖宗对我说,大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晚儿,你觉得呢?”
望着老太太仿佛摄人心魄的眼神,钟晚慢慢回过味来。
就算她继承了掌印,以后发生同样的事,她能避免吗?
这所有的事情,只是一个导火索罢了。
回首这些年,她仗着祖母的宠爱,时常不务正业,钟家家底颇丰,帮她兜着,若是平常家,早就倾家荡产了。
而前几任掌印,都各有建树,身为上一任掌印的姑母,便是江陵远近闻名的绣娘。
而她却只是一个纨绔,何以得人心呢?
轰隆隆——
外头,倏然间响起一阵闷雷,像一把巨斧子劈在心头。
钟晚弯腰,对着老太太磕下三个响头:“请老太太明示。”
老太太却说:“我的晚儿知道怎么做。”
沉吟片刻,钟晚望向众人,不用于方才的灰霾,此刻她神情熠熠,宛如新生:“诸位,承蒙大家的照顾,让我得到掌印之位,我自知能力不够,决定一年后再继承掌印!还望老太太、诸位族老同意!”
听到这话,大家面面相觑。
族老也摸不着头脑:“按理说及笄后就要继承的,你这是……”
程氏却是眼睛一亮,一年后继承,不就代表她家冲儿还有一年的时间竞争掌印?
于是鼓动大家说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晚儿是要好好反思,跟在几位族老后头学习学习,免得又出岔子。”
程氏那一党的人被她鼓动,皆道:“是啊,这一年的时间,我们会好好帮助大小姐的!”
倒是钟楚儿和林素素母女不解,这掌印之位可是个香饽饽,居然要一年后再说?
岂料钟晚又道:“多谢诸位好意,不过接下来一年我不留在江陵了,要去熙洲闯荡一番。”
听到这话,饶是被兴奋冲昏头脑的程氏也意识到不对,这钟晚是脑子坏掉了,离开江陵,这天高皇帝远的,她的掌印还保得住?莫不成又想耍阴招。
可转念又一想,耍阴招,她为什么去熙洲?难道只是纯粹想去历练?
虽心中满是疑云,但因为她离开到底是好事,便也什么都没说。
程氏猜得不错。
钟晚虽然平日里鬼点子多,但这次还真不是耍阴招。
钟家从前由制墨起家,如今在各行各业都有建树,却独独在制墨上矮了一头,如今钟氏墨坊人丁凋敝,已经到快要关门的境地。这成了老夫人和诸位族老的一块心病。
而她既要继承掌印,便要在这一块大展拳脚,做出成绩,令众人甘愿服从自己。
重振钟家墨坊,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得到御赐的天墨令。
成为御赐的墨务官,发扬天下第一墨坊!
然而,不是谁都能得到“天墨令”,只有在贡墨选拔中博得头筹,才有资格。
而贡墨选拔的地点在当今天下最为出名的——熙洲,邵氏墨坊!
一听到“熙洲”二字,族老忽然想到什么,看着钟晚的眼神带上了别的意味。
“既然如此,便这样拿定吧。”老夫人起身,婢女忙上前搀扶,“我也乏了。”
众人稀稀拉拉地跟随老夫人离开,钟母上前握着女儿的手,心疼地看着她:“好孩子,今天叫你受苦了。”
钟母是常年的慈母,可没想到钟晚实在是难以驯化的一类,整个钟家,除了老夫人没人能收得了她。
本想让她涨涨教训,但到底是血脉相连,她很快就心软了,只恨没能替女儿受过。
“母亲,我没事。”钟晚揉了揉鼻子,冲她笑了一下。
“哎,”钟母叹息,絮叨道:“这次去熙洲,是为了邵氏墨坊吧?”
当钟晚说到熙洲,钟母便反应过来了。“这虽然是你得到掌印的一条好计谋,可你但凡去了那地方,就要从头开始,虽当今圣上登基后,就废除了重农抑商的律令,但那些工人待得地方,到底不是你能适应的……制墨烧烟,灰头土脸,是一个女孩子能做的吗?”
“我知道你心疼我,但有些路,我必须自己走。”
看着平日里调皮天真的女儿,好像一夕长大,钟母心中感慨,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一直都希望钟晚长大,如今她懂事了,怎还不舍的放手?
又说了几句,钟母便离开了。祠堂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钟晚和贴身婢女明玥。
明玥连忙搀扶着她,心疼道:“小姐,快回去处理下。”
“无事。”钟晚淡淡道,“回去收拾下吧,过几日就要出发去熙洲了。”
两人出了祠堂,大雨仍在下,钟晚心里想着这几天的安排,却与回廊另一头的钟楚儿狭路相逢。
与钟晚眉含英气不同,钟楚儿肖似其母,身形娇小,杏仁眼娇娇怯怯。
钟楚儿捏着帕子,低声道:“大小姐,今日我是不是多话了?”
钟晚打量她半响,冷声道:“这里没有旁人,你别装了。”
“我……”
“贺寿图渗血,是你做的吧?”钟晚原本并未怀疑她,可她在厅堂的做法太过心切了。
沉船这种大事她没能耐,贺寿图渗血这点小聪明却是有的。
且这是老太太的寿宴,程氏那个没心肝的想作怪,也绝不会挑这种时候。
只有钟楚儿母女,并不知道寿图渗血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也许她们知道,却仍选择这么做。当真是恶毒!
钟楚儿心里咯噔一下:“大小姐说笑了,库房一向看管严格,我哪有本事害您?”
“钟楚儿,掌印就算不给我,也轮不到你头上。”钟晚懒得跟她掰扯,开门见山道:“你恐怕不知道,祖母为何一直不认你们母女?当年你母亲嫌家贫,偷偷跑出来投奔了在江陵开书画堂的舅舅,而我父亲时常去书画堂赏画,就被你母亲盯上了,在茶水里下了药,才有的你。”
这等肮脏不堪的事,本来是不会让钟晚这个小辈知晓。
那天,她在书肆待得太久,怕被责罚,翻墙回来,这才偷听了墙角。
钟晚的父亲钟樵不理生意事,醉心于琴棋书画,时常去书画堂溜达,这才被林素素钻了空子。
她手指轻轻点着钟楚儿的肩膀,傲慢地盯着她:“我们钟家,凭什么接纳你这种人?”
“这不可能。”钟楚儿抿着唇,面色煞白。
可是过往的记忆,却像潮水般涌来。父亲的冷漠、母亲的避而不谈、祖母似有若无的冷淡……原来,这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这般耻辱,钟家如何会接纳他们母女呢?
钟晚知道目的达成了,嘴角扬起一抹冷笑。
谁让她不安生,她便要加倍偿还回来!杀人诛心,谁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