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某年春天,我第一次花了约三个星期时间,绕着本州北端的津轻半岛游历了一回。那可谓是我这三十余年人生中极重要的一件大事。我生长于津轻,但是在津轻的那二十年间,却只去过金木、五所川原、青森、弘前、浅虫、大鳄这么几个地方。关于其他的村镇,我其实并不了解。
我出生在金木。这座城市位于津轻平原的大约中央位置,人口有五六千人。这个地方虽然没什么特色,却泛着一股硬充大城市风貌的做派。说好听点,就是淡泊如水。说难听了,就是肤浅虚荣。从金木南下十二公里,岩木川边坐落着五所川原这样一座小城。此地属物产集散地,所以人口据说已超过一万。除了青森和弘前,周遭再没有人口破万的城市了。这个地方嘛,说好听点,就是很有活力;说难听了,就是嘈杂闹腾。如此一座小城,非但没有农村朴实温厚的气质,却反而悄然暗含着大城市才有的孤独和战栗感。我姑且打一个夸张的比方吧,以东京为例,如果说金木相当于东京的小石川,那五所川原就是浅草。我的姨母就住在五所川原。从小时候起,我对这位姨母的依恋之情就更甚于我的亲生母亲。我总是跑去五所川原的姨母家玩。可以说,直到念了初中,津轻这片地方我还只去过五所川原和金木,除这两处之外,我几乎可说是一无所知。于是,当我去参加青森的入学考试时,虽然花在路上的时间仅有三四个小时,我却将其当成是一趟盛大的出行,甚至还把当时的那种兴奋感添油加醋写成了小说。当然,其中文字并未做到如实描写,反而满是悲伤而又滑稽的虚构。虽是如此,但所记录的感受倒是八九不离十。我的那篇小说这样写道:
从村中小学毕业后,少年先坐马车,又乘火车,辗转前往距家四十公里外的小城市参加入学考试,那小城正是县厅所在地。无人知晓,他赶考时这一身萦绕着孤寂感的打扮,是花了好些年头、下了苦功的结晶。少年的服装搭配得甚是奇妙,他似乎极为中意身上这件白色法兰绒衬衫,所以特意穿来考试。而且,这衬衫领口敞得很大,宛如蝴蝶的翅膀,又如同夏装中那种会翻出去盖到外套上层的开襟衬衫的领口一般。他将领子拉到和服的领口外,盖住了和服的衣领,但总觉得这穿法有点像罩了一副幼儿围嘴。然而,在可悲而又紧张的少年眼中,自己这身行头简直就和贵公子并无二致。他穿着一条久留米碎纹布做的泛白条纹短裙裤,脚上踩着一双闪闪发亮的黑色系带半高筒靴。甚至还披了件斗篷。
他父亲早已见背,母亲身染沉疴。少年的日常生活都是受温柔的兄嫂照料。少年拜托巧手的嫂子,硬是请求她把自己的衬衫衣襟再改大一点。嫂子一笑他,少年竟真动了肝火,他想到自己的美学竟无人能够理解,于是满心遗憾,险些掉下泪来。潇洒、典雅——它们可以说是少年美学的全部内涵。不,不,可以说,少年是将自己的整个生命,将自己人生的全部意欲,都倾注其中了。他故意将斗篷的扣子散开,令外套从他那窄小瘦削的肩膀滑落几寸。他认定这就是时髦。也不知他究竟从何处学来这伎俩,或许,时髦是种本能,无须示范,即可自行生出些新发明吧。少年打出生以来首次踏上一片有些城市气质的土地,所以才会使出浑身解数去装扮自己。他甚至兴奋过头,刚刚抵达本州北端的这座小城,就连讲话的习惯都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用起了曾跟着少年杂志学到的东京腔。然而一到旅馆歇下脚,他便发现,这里的女佣们说的还是和自己故乡完全相同的津轻话。少年不禁感到有些扫兴。毕竟,这小城距离自己的故乡也只有不到四十公里罢了。
文中提到的这座海边小城就是青森。据说在宽永元年(1624),也就是距今大约三百二十年前,外浜奉行接管此地,想要将此处打造成津轻第一的海港。当时此处已有民宅上千户。自那时起,此地又与近江、越前、越后、加贺、能登、若狭等地展开频繁的船运往来,逐渐繁荣起来,最后成了整个外浜之中最热闹的重要港口。到了明治四年(1871),《废藩置县令》颁布,这里成了青森县。与此同时,它还是县厅的所在地,守卫着本州岛的北大门。从青森连接到北海道函馆的铁路轮渡更是家喻户晓。如今这里已有两万户、总人口超过十万人,可是从游客的角度来看,此处并不能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虽说青森过往屡遭大火,所以房屋相貌贫瘠破败,这也是无可奈何。但问题是,游客甚至找不出这座城市的中心究竟在哪里。一户又一户被煤烟熏得黄且脏的民宅神色木然地依次排列,丝毫不会对外乡人展现出半点热情。于是游客也就只好匆匆忙忙打此路过,再无留恋。然而,我却曾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四年。这四年也可说是我人生中极为重要的一段时光。我将那几年的生活忠实地写成文字,收录在早期小说《回忆》之中。
那一年春天,我通过了中学的入学考试,虽然成绩并不理想。我穿着崭新的裙裤,脚踩一双黑色袜子,外加系带半高筒靴。将一直在用的毛织披挂扔到一边,改穿一件呢绒料子的斗篷。还赶着时髦,故意不系扣子,将斗篷披在肩头,以如此模样来到了这座海边小城。我在城中一位远亲家的和服店里解下行囊,那店口挂着的门帘已经破败不堪。而我在这里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时光。
我这个人生性极易得意忘形,刚入学的时候,我就算去公共澡堂也要头戴学校的制服帽,穿着裙裤。走在路上,看到街窗中映出自己这一身行头,我甚至还会对着镜中身影微笑点头。
不过,学校生活却是索然无味的。校舍地处城市边缘,墙壁上还涂着白漆。它背后紧挨着一座面向海峡、平坦开阔的公园。上课时,松风海浪纷纷入耳。走廊宽阔,教室的天花板也很高。这一切都令我感到惬意。然而,学校的老师们却对我欺负得厉害。
从开学典礼那天起,我就遭受了某个体操老师的殴打。那老师声称是我表现得太过嚣张。他是我入学考试时的面试官,记得当时他曾面露同情地对我说:“你父亲过世了,想必很难安心读书吧。”听他这样讲,我也难过地垂下了头。正因如此,入学典礼上他对我的一番凌辱愈发令我心碎。那之后,我又遭受了其他一些教师的殴打。他们打我的理由五花八门,有的说我嬉皮笑脸,有的说我打哈欠,甚至还有人告诉我:你打哈欠的声音之大,早在教职员室中频频被议论了。这世上怎会有闲谈如此无聊之事的教师们呢?我真觉得荒唐。
某天,某个同乡将我叫去校园内一座小沙丘的背面,忠告我:你的态度的确是有些目中无人,要是一直这样挨打,那你肯定会留级的。他这番话令我万分错愕。那天放学后,我独自一人匆忙沿着海岸线回家。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冲刷着我的鞋底,我边走边叹息。当我用西服的袖口擦拭额上的汗水时,一面大得惊人的灰色船帆正从眼前摇晃着行驶了过去。
这所中学至今仍坐落在青森市的东部区域。那座平坦开阔的公园正是合浦公园。这座公园紧挨着校园,简直就像学校的后院一样。除了冬季大风大雪的日子外,我来回学校都会穿过这座公园,沿着海岸线步行,可以说是抄了条近路。这条路线鲜有学生会选择。走在这条路上,总能令我心情舒畅且清爽。从时节来看,又尤以初夏清晨最佳。此外,我寄宿的那家和服店,就是寺町的丰田家。这是一家传承了近二十代的老店,在青森可以说是首屈一指。丰田家叔父早些年已经去世。他待我极好,甚至胜过自己的亲生儿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的恩情。最近两三年,我曾回去过青森两三次,每次都会去叔父的墓碑前看望,而且次次都会在丰田家留宿。
读到初中三年级,某个春日的清晨,我在上学途中倚着朱红色的桥栏,出了一阵子神。桥下那条河恍如隅田川一般缓缓流过。在那之前,我还从未如此出神过。因为我总感觉背后有人在盯着自己,所以会下意识地端起各种姿态。我还为这些姿态添加细节,并逐一标上解释分析,如:他此刻正困惑地望着掌心;他一边搔着耳后,一边喃喃低语……对我而言,本来绝不会出现“不经意”或“忘我”的情况。所以当我意识到自己竟在桥上出了神,便对这寂寞的感受产生一阵兴奋。在这情绪之中,我思考着自己的未来。鞋子敲击桥面发出清脆的“咔嗒咔嗒”声,我就这样走过这座桥,种种回忆浮现在眼前,又引我畅想、期待。最终,我叹了口气问自己:我能做出一番事业吗?
(中略)
我近乎胁迫般地告诉自己:“总之,你必须比其他人都优秀!”事实上,我也决心苦读功课。从三年级开始,我的成绩始终在全班名列前茅。既不被看成是书呆子,又能拿到优异成绩,要做到二者兼得其实非常困难,但我却从未遭受过“书呆子”一类的嘲讽。岂止如此,我甚至还深得拉拢同学的技巧。就连一个外号“章鱼”的柔道主将都对我言听计从。教室的角落摆着一个放纸屑的大罐子,我有时就指着那个罐子对他说:“喂,章鱼,你快进罐子里吧。”于是,那个外号“章鱼”的同学便顺从地把头伸进罐子里咯咯笑起来。他的笑声在罐中回荡,声音古怪。班中的几个相貌俊美的同学也都和我打成一片。当时我脸上起了痤疮,于是便将膏药剪成三角或六角的小花贴在脸上遮挡,做到这种地步,竟然也没有一个人嘲笑我。
我打心底里烦恼着自己脸上的痤疮。当时,这些痤疮越长越多,每天早上,我一睁眼就要摸一摸自己的脸,检查脓包的情况。我买过各种各样的药,却没一样真能起效。每次去药房,我还要特意将药名先写在纸片上去问,假装成是受他人之托来买的。我将这些脓包视作情欲的象征,它令我羞耻难当,深感前途一片黑暗,甚至恨不得直接寻死。我这张脸也被家人贬损到了地心。我那嫁了人的大姐竟然说:绝不可能有人愿意嫁给阿治!无奈,我只得拼命地用药。
弟弟也很担心我这一脸脓包,为了帮我买药,他跑了好几次腿。我和弟弟自幼不和,弟弟参加中学入学考试的时候,我甚至祈祷他落第。然而自我二人背井离乡,我也渐渐感受到了弟弟的温柔品性。随着年龄增长,他逐渐变得沉默且内向。他有时会写一些小品文登在我们的同人杂志上,但文风却往往羸弱苍白。弟弟的学习成绩比我差,他为此很是苦恼。倘若我安慰他,又会惹得他更加不悦。他还很讨厌自己发际那一片形似富士山的美人尖,他深信,正是因为自己额头生得太窄,所以头脑才如此不灵光。唯有这个弟弟,他的一切我都愿意接受。当时的我,为人处世的选择只有两种,彻底隐瞒,又或全无遮拦。我和弟弟之间没有秘密,一切都会讲明。
入秋的某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两人走到港口的栈桥边,吹着从海峡那一头远渡而来的海风,聊起了红线的话题。那是学校的国文老师在某次授课中和学生们讲到的。他说,我们右脚的小趾上都系着一根看不见的红线,那条线很长很长,线的那一头同样系在一个女孩子的脚趾上。我们二人哪怕相隔千里,红线也不会断。哪怕近在咫尺,红线也不会乱。命中注定,我们将结为连理。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我激动万分,一回家就马上讲给弟弟听。那一晚,我们侧耳倾听着海浪声与海鸥鸣叫的声音,聊着红线。我问弟弟:猜猜你的妻子现在正在做什么?弟弟双手按着栈桥的栏杆,摇晃了两三下后,羞赧地回答:她正在院中。听他这样说,我不由得想象到一位身在庭院之中,脚踩着大大的木屐,一边摇着团扇一边欣赏着夜来香的少女。她和我弟弟是多么般配啊。轮到我的时候,远眺深沉黑暗的大海,我只说出一句:她系着红色的腰带。便不再作声。跨海而来的渡轮仿佛一户巨大的旅舍,无数的房间都亮着橘色的灯光,它在海平面上飘荡着,缓缓出现在眼前。
我这个弟弟在那之后两三年便离开了人世。当时,我们都很喜欢去那座栈桥。到了冬天,落雪的夜晚,我和弟弟二人也会撑着伞去栈桥上。大雪静静地落下,融化进港口那片深深的大海中,景色极为动人。最近的青森港船舶众多,这座栈桥边也全被各色船只挤满,已是毫无景致可言了。文中提到的那条酷似隅田川的大河,就是流经青森市东部的堤川。它直汇入青森湾。当河流汇入大海前,会稍作踟蹰,流速离奇变缓,产生出近乎倒流的景象。我望着那片缓慢流过的区域,发着呆。若搬出一个做作的比喻:可以说,我的青春就仿佛这即将汇入大海的河流吧。也正因如此,在青森的那四年对我来说可谓永生难忘。关于青森的回忆大抵就是这些了。而青森以东十二公里的一座海边温泉——浅虫,也同样令我难以忘怀。在此,我仍要摘抄小说《回忆》的某一节:
到了秋季,我带着弟弟一起出发,从市内乘坐三十分钟的火车,前往那处海边温泉。母亲和大病初愈的姐姐在那儿租了一间屋子,希望借由温泉疗养身体。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住在那里,努力准备着升学考试。为了“秀才”这样一份无法摆脱的名誉,我必须在中学四年级时顺利升入高中,让大家瞧瞧我有多优秀。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厌恶上学。虽然这种厌恶感与日俱增,但我受着无形的压力所驱赶,仍旧一门心思用功苦读。我当时每天要搭火车上学。每到周日,朋友们会来找我玩。那时我们一定会去野游。在海岸边平坦的岩石上搭锅炖肉,痛饮葡萄酒。我弟弟嗓音很好,会唱的歌也很多,于是我们就请弟弟先教会我们新歌,再一同合唱。玩儿累了,我们就直接躺倒在岩石上入睡。一觉睡醒,海潮已经上涨,没过了岩石与陆地的连接处,身下的岩石竟成了孤岛。而我们却仿佛仍在梦中一般。
说到这儿,我或许也只能开开那句玩笑——青春最终还是奔流入海了呀。浅虫的海水是清冽宜人的,但住宿方面可就不好说了。毕竟是位于寒冷东北方的一座渔村,自然拥有渔村特有的粗犷,这倒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可是此处的居民们却生性一副坐井观天般无知的傲慢态度,可真是一言难尽。而且,恐怕也不只有我一人感到厌恶。正因为这是我故乡的温泉,所以我才能毫无顾虑地说它的坏话吧!明明就是乡下,却弥漫着一股子让人难受的优越感。这些年我都没再去过这儿,如果住宿费没有高到令人咂舌的地步,那倒是再好不过。当然,讽刺到这个程度,的确是我说得有些过火。最近我都没有在浅虫住宿过了,只偶尔在搭乘火车路过时,透过车窗远眺这座温泉城市的家家户户,然后以我这么一个贫穷艺术家的些微直觉做了以上一番评论,仅此而已,并无任何事实根据。所以我也不想将自己这份直觉强加到读者身上。我甚至希望读者不要相信我的直觉。浅虫现在一定也已改头换面,作为一座彬彬有礼的休养胜地重归世人面前了吧。想到这里,一阵疑惑不由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会不会是来自青森的那些血气方刚的雅客,在某一时期意外将这座寒冷的温泉小城吹捧起来了呢?他们或许还相信这里的旅馆老板娘和热海或汤河原并无二致,真可以说是身在茅屋,却又沉醉于肤浅的幻境之中了。不过,以上这些,也不过都是我这个生性别扭的贫穷文人,在偶尔乘坐火车路过这片曾留下往昔回忆的温泉地时,又执意不愿下车,于是胡思乱想出来的种种罢了。
津轻一带最有名的温泉胜地就是浅虫了,略逊于它的可能是大鳄温泉吧。大鳄位于津轻南部,距离秋田县比较近。比起温泉,此处的滑雪场似乎更有名,可以说是誉满全国。大鳄的温泉水源自山麓,此处仍残留着往昔津轻藩的历史遗韵。我的亲属们也时常来这边的温泉游玩。我少年时也曾来此处玩耍过,不过它给我留下的印象并不如浅虫那般深刻。然而,关于浅虫的记忆虽鲜明,但同时也意味着这些回忆并不全都是美好的。相较之下,关于大鳄的回忆虽有些模糊,但却令我十分怀念。这或许就是海边温泉和山麓温泉的不同吧。我已有近二十年没有再去大鳄温泉了,不过到如今,我会不会也将大鳄看作和浅虫相当的地方,会不会只能从它身上感受到都会残杯冷炙所留下的惺忪醉意呢?我无法斩断对大鳄的留恋,和浅虫相比,此处与东京之间的交通要恶劣很多。可对于我来说,交通不便反而成了我唯一的念想。据此地不远就是碇关,自旧藩时期起它就是把守津轻与秋田之间的关隘。正因如此,此处历史遗迹颇多,也极大地保留了往昔津轻人的生活样貌。我不希望这里轻易遭受大城市风习的蚕食。此外,还有最后的一丝念想,就是距此处以北约十二公里的弘前城。它至今仍残存于世,城楼保存完好,岁岁年年的阳春皆有繁花相抱,而它在丛中昂然矗立,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我坚信,只要这座弘前城仍健在,大鳄温泉就不会跪仰大都会之鼻息,啜其残沥,并陷入凌乱宿醉的境地。
弘前城,它在历史上曾是津轻藩的中心。津轻藩祖大浦为信在关原之战中加入了德川一方,并于庆长八年(1603),受诏成为德川幕府下一位俸禄高达四万七千石的诸侯。很快,他开始在弘前高冈规划修建城池,到了第二代藩主津轻信牧在位时期,这座弘前城才终于竣工。自那以后,代代藩主长居于此。到了第四代津轻信政时,又与同族津轻信英分家,后者迁至黑石,津轻便由弘前、黑石两藩共同治理。信政治理有方,为政仁善,被誉为元禄时代七大名君之中的巨擘。在他的管理之下,弘前的面貌焕然一新。然而,到了第七代信宁,竟遇上了宝历、天明年间的大灾荒,津轻顿时处境凄惨,如堕人间炼狱。财政方面也是捉襟见肘,匮乏至极。在这一片愁云惨雾中,八代信明、九代宁亲这二人拼死力挽狂澜,意图恢复津轻藩往昔荣光。到第十一代津轻顺承,才总算是脱离了危难。紧接着第十二代承昭可谓功德圆满奉还了藩籍。于是才有了如今的青森县。这一段变迁与弘前城的历史并肩,它们同时也构成了津轻历史的大概。关于此地的历史,我会在后文中再作详述。此刻,我想稍用笔墨谈谈自己对弘前的回忆,聊做这本《津轻》的序章。
我曾在弘前住过三年。虽说住在此处是因为考入弘前高等学校读了三年文科,但当时我一门心思都扑在了义大夫上,这种艺术令我异常痴迷。每天放学后,我都会顺路跑去一位表演净琉璃的女师傅家。记得最开始听的《朝颜日记》,但是如今也早将内容忘得精光了。不过我当时还把《野崎村》《壶坂》甚至《纸治》等曲子都记了个遍。我当时为何会开始着迷于如此与自己身份不符的奇特之事呢?当然,我不会将自己的异常举动全都推罪于弘前。可它至少也要负起那么一星半点的责任吧!毕竟,这座城市可是极盛行义大夫的。有时,城中剧场还会开办业余义大夫表演会。我甚至去凑过一次热闹。会场上,那些城里的老爷一本正经地穿着正装,认认真真唱着曲。虽说表演得并不在行,但却毫无装腔作势之态,个个都是极用心、极认真的。其实青森自古以来也不乏些雅客,但却多是叶公好龙,只想听得艺者一两句夸赞的肤浅人士。又或者,是工于经营政商的聪明人,他们只将这附庸的风雅当作武器罢了。但在弘前,见得最多的则是为如此无聊的艺能琐事拼命钻研、挥汗如雨的可怜老爷们。可以说,事到如今这片土地上还剩了不少货真价实的笨蛋。在古书《永庆军记》中,也有“奥羽两州,人心愚钝。不知委于强者,每遇强者,则曰:此为吾先祖之敌,卑劣之族类。单凭一时武运招摇于世,仅此而已。拒不从顺”的记载。可以说,弘前人骨子里就带着“愚钝”的气质,即便无数次败北,也绝不愿对强者点头哈腰。他们骄矜傲慢,最终沦为世人耻笑的靶子。在此地生活三年,使我变成了极度怀古,沉迷义大夫,甚至还散发起了浪漫心性的男人。接下来我所引用的,是过去所写小说的某一段,虽说仍是篇滑稽的虚构文章,但我也只得苦笑着和诸位坦白——至少就生活氛围而言,这篇文章可称得上写实了。
在咖啡馆喝着葡萄酒的日子自不必提。他甚至还学会了大摇大摆跑去和艺人们一道吃饭的本事。少年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妥,他甚至深信,这风雅同时又带些匪气的做派,真称得上是最高尚的审美。在老城区某家古朴幽静的料理店吃过两三次饭后,少年那醉心打扮的本能又忽然觉醒,这次简直是一发不可收拾。他想穿上《第四十组群斗》这出戏里救火员的那身衣服,大模大样盘着腿,面向料理店深处的小院坐下。吆喝着:哟!小姐今晚可真是漂亮呀。想到这儿,他兴奋不已,打点起了行头。藏青色的围裙很快到手。他在那围裙的前兜里放了个老式的钱包,双手揣在怀里闲晃。看上去倒颇有那么几分痞相。角带也买到了。就是那种在腰上抽紧时会发出熟绢摩擦声的博多产腰带。他还跑去和服店定做了一件唐栈质地的单层和服。但这几样一拼,却成了四不像。是救火的?赌钱的?店伙计?都像,又都不太像。不过,这一身行头穿在身上,就仿佛刚从戏中走出来一般。能给人这种印象,少年便心满意足了。时值初夏,他赤着脚,踩着一双麻编内衬的草鞋。到这一步为止倒还算过得去。可是少年心头又突然冒出个鬼主意,那就是细腿裤。他记得在戏中,救火员身上就穿着一条青色棉布质地的笔挺长筒细腿裤。他想弄一条那样的裤子。记得戏中角色骂了一句“你这丑鬼”,然后猛地撩起衣摆,态度也随之一变,端起一副威猛的架势。当时衣摆下的细腿裤立即吸引住了少年的双眼。单穿一件短裤衩怎么行!决不能如此敷衍。于是乎,少年遍访城中各处,可到底也没找到一条细腿裤。他拼命向一个又一个店家解释:“你听我说,就是那种泥瓦匠穿的裤子呀,那种贴身的蓝色细腿裤嘛。真的没有吗?啊?”他走了和服店,又问过了足袋店。可是店里的人听他这样解释,也只脸上挂着笑摇头回答:“现在要买那种衣服吗?可不好找喽……”当时天气已是酷暑难耐,少年汗流浃背地搜寻,终于有一家店主告诉他:“你要的那种裤子我们家虽然没有,但你可以去问问巷子里那家专卖消防业用品的店。说不定他们家会有。”听店家这么一讲,少年醍醐灌顶。还真是!自己为何就没想到这一茬上去!那戏中角色不就是救火的人吗?当然属于消防行业!少年觉得很有道理,于是立即奔赴店家指路的那家消防用品商店。商店内摆着大大小小的消防泵,还有消防队的队标。少年顿时有些胆怯,迟疑再三,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问道:“您家有细腿裤吗?”店家爽快回他:“当然有。”并立即取来递给了他。少年一看,倒的确是蓝棉布的细腿裤,可两边的裤腿外侧却各有一条消防专用的红色宽边条纹。他到底没有勇气把这裤子穿出门。无奈,他只好放弃了细腿裤。
就算是在弘前这种盛产傻瓜的地方,傻成我这副样子的人也属罕见吧。所以此刻我一边书写,一边陷入了郁闷的情绪中。当时和艺人们一道吃饭的料理店,好像是坐落在一条名叫“榎小路”的花街上。但那毕竟是二十年前的旧事,如今记忆早已模糊。只隐约记得,是宫坡下方的榎小路。另外,我满头大汗到处去寻蓝布细腿裤的地方正是土手町,那是城下居住区中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与之相对,青森花街的名字则叫作浜町。我觉得这名字实在过于普通。在青森,与弘前的土手町类似的那条商业街叫作大町。这名字也同样平淡无奇。接下来,我就把弘前和青森这两座城市的街道名列出来,或许就能清晰展现出两座小城脾性上的区别。弘前市的街道名有:本町、在府町、土手町、住吉町、桶屋町、铜屋町、茶畑町、代官町、萱町、百石町、上鞘师町、下鞘师町、铁炮町、若党町、小人町、鹰匠町、五十石町、绀屋町等。而青森的街道名则是:浜町、新浜町、大町、米町、新町、柳町、寺町、堤町、盐町、蚬贝町、新蚬贝町、浦町、浪町、荣町。
不过呢,我绝不认为弘前市就是高等城市,青森市就是下等城市。类似鹰匠町、绀屋町这种古朴怀旧的街道名,在日本全国的城下居住区中随处可见。的确,弘前市的岩木山比青森市的八甲田山要更为峻秀。然而出生于津轻的小说家葛西善藏,却如此教导同乡晚辈:“不可盲目自大!岩木山之所以看上去壮丽秀美,是因为它附近并无高山围绕。你们去看看其他地方,就知道这般模样的高山比比皆是。只是得益于周围并无高山,岩木山才侥幸收获仰慕之情。所以切记,决不能盲目自大呀!”
历史悠久的城下街道在全日本随处可见,数量庞大。却为何只有弘前这里的城下街道住民们执拗于往昔,故步自封呢?和九州、西国、大和等地相比,津轻这片土地简直可以说是一片刚刚开垦出来的新世界,它有什么值得向全日本炫耀的历史呢?放眼近代,就算明治维新时期,这地方可曾出过什么勤王保皇的名人吗?当时这藩府的态度又是如何?说直白些,他们不过是跟随其他藩国,充当墙头草罢了。哪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传统呢?然而,弘前人却仍是端着一副顽固的派头,不论何等强势的对象,他们都念着“此为卑劣之族类,单凭一时武运招摇于世,仅此而已”。并拒不从顺。据说,出生于此地的陆军大将一户兵卫阁下在回乡时,一定会换上和服与哔叽料子的裙裤。因为他知道,倘若一身戎装,乡亲们必然会怒瞪双眼摆起架势,讥讽他:“耍什么威风,只不过碰到好运气罢了!”所以他才会换上和服回去。就算这传闻并非完全属实,但弘前的乡民的确总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多有刺头、一身反骨。没什么好隐瞒的,其实我自己也天生长着这样一根反骨。虽不至于将自身境遇全部推到这反骨上,但拜其所赐,事到如今我还未从集体住宅中脱离出来。几年前,某家杂志社请我写一句“故乡寄语”,于是我回道:
既爱且恨。
说了这么多弘前的坏话,并非因为厌恶她,而是我在反省自身。我是津轻人。我历代的祖先都是津轻藩的百姓。我可算是纯正的津轻血统了。所以我才能如此口无遮拦地数落津轻。倘若其他地方的人轻信了我说的这些坏话,进而瞧不起津轻人,那我恐怕会感到不悦吧,毕竟,我是深爱津轻这片土地的。
弘前市,现有居民一万户,人口五万有余。此处的弘前城和最胜院的五重塔已被认定为国宝。田山花袋曾赞誉:樱花时节的弘前公园有着日本第一的景致。此地还设有弘前师团的司令部。每年阴历七月二十八日至八月一日这三日内,位于津轻灵峰岩木山山顶的奥宫会举行拜山活动,前来参拜的人多达数万,人群往返皆需穿城而过,整个城市热闹非凡……以上内容从弘前城观光指南上基本都能读到。可我却认为,解说弘前市的文字只提到这些,实在是无法令人信服。所以,我努力搜索着年少时的记忆,想要用它们去描写一个鲜活的弘前,可出现在脑海中的却净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下笔不畅,结果竟然蹦出各种远超意料的恶言,反而把我自己给逼到了绝路。是我太过执着于这座旧津轻藩的古城了。这里明明是我们津轻人灵魂的最终归宿,可我说了这么多,却远没有将这座城市真正的禀性表达清晰。被群樱环绕的天守阁,并不为弘前城所独有。整个日本的城郭基本都被樱花簇拥着,不是吗?而且,只是因为近旁有座栽满樱花的天守阁,就说大鳄温泉保留了津轻余韵,未免太不严密了吧!
虽说我刚刚才写下了“只要这座弘前城仍健在,大鳄温泉就不会跪仰大都会之鼻息,啜其残沥,并陷入凌乱宿醉的境地”这样的傻话,可思来想去,一番琢磨后,我看出来了。这不过是我自己堆砌的一番华丽辞藻,为的只是咏叹感伤情绪,仅此而已。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无依无本,直令我畏怯。说到底,还是这城市本身太过懒散了!明明是过往藩主代代久居的旧城,可县厅却被另一座新兴城市抢走。全日本大部分的县厅都建在旧藩的居住区内,可青森县的县厅却不在弘前,这风头竟被青森市给出尽了!我甚至认为此乃整个青森县的悲哀。当然,我对青森市并无成见,这座新兴城市的繁荣也令我感到快活。我只是对弘前感到恨铁不成钢罢了,明明在竞争中败北,却仍旧满不在乎。想要拉败北者一把乃是人之常情。我总想着要帮帮弘前,所以文辞虽拙,却也是绞尽脑汁之作。费了不少功夫才写下这些文字。然而一番折腾下来,我到底未能将弘前最不同凡响的美、最独一无二的优点写出来。我只好再度重申:这里是津轻人灵魂的最终归宿。肯定有非同寻常之处!肯定有遍寻整个日本都见不到的、特殊又出色的传统!我能够确切地感受到那种不凡,但却无法具体描绘出来,骄傲地摆在读者面前,这可真令我万分懊恼,悔恨不已。
我记得,那是一个春日傍晚,当时还在弘前高中念文科的我独自一人造访了弘前城。我站在城内空地的一隅,远眺岩木山。就在这时,我突然察觉,一座梦幻般的城市就在我的脚下铺陈开来。这令我心头震颤。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弘前城是脱离弘前这座城市孤立存在的。可没想到,看啊,在这城池的正下方,有我从未见过的、古朴素雅的街市。市中一排排精致的住宅并肩而立,静默着、暗暗屏息,正如百年前的模样。年少的我仿佛身在梦境之中,不由得深叹一口气,“原来此处竟有这样一座小城啊”。我不禁想起了《万叶集》中常常提到的“隐沼”。不知为何,我在那时突然理解了弘前,也理解了津轻。只要有这一片街市的存在,弘前就绝不会落入平庸的境地。话虽如此,但也仅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对于读者来说恐怕只会一头雾水吧。可事到如今,我也只能硬着头皮执拗断言:正是因为弘前城拥有了这处“隐沼”,她才称得上是稀世罕有的名城。只要这“隐沼”之畔繁花相送,雪白的天守阁静穆高耸,那此处必是天下名城。如此,再加上一句:这名城一旁的温泉,也将永不会丧失淳朴气韵的吧。我尝试抱着时下流行的“臆想信念”,和这座深爱的弘前城诀别。想来,评价故乡,就和评价自己的至亲一样是极难的。想要一语中的,道出故乡精神的内核,绝不是件容易的事。真不知道究竟该赞扬,还是该贬损呢?在这本《津轻》的序中,我详尽讲述了关于金木、五所川原、青森、弘前、浅虫、大鳄等地的年少回忆。并且接二连三蹦出言辞多有冒犯的批评字句。可是,我对这六座城市的描写真的准确吗?一想到这一点,我便不可救药地深陷抑郁的情绪之中。或许这是我口出狂言,罪有应得吧。这六座城市是往昔与我最为亲近的地方,她们塑造了我的性格,又决定了我的宿命。或许正因如此,我才会对她们满怀盲目的喜爱。现在我彻底懂了,本人绝不是讲述这些城市的最佳人选。在以下的正文内容中,我将尽量避开不谈这六座城市,转而讲讲津轻的其他地方。
序的开头,我便谈到:某年的春天,我第一次花了约三个星期时间,绕着本州北端的津轻半岛游历了一回。写到这里,总算言归正传了。多亏这次旅行,我得以拜访许多平生从未去过的村镇。在那之前,我真的只知道上文谈及的那六座城市而已。读小学时,我曾远足到过金木附近的几个小村子,可如今,它们并未在我脑海中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读中学时,一放暑假,我就会回到金木的老家,躺倒在二楼洋式房间的长椅上,一边大口痛饮汽水,一边随手翻阅着哥哥们的藏书。从不出门游玩。读高中时,一有假期我就会跑去东京找最小的哥哥玩儿(他学的是雕刻,二十七岁不幸去世)。高中毕业后我就去东京念大学了。自那之后,我整整十年都未曾返乡。不得不说,此次的津轻之旅于我来讲称得上是一桩大事。
关于我此次造访的各个村镇的地势、地质、天文、财政、沿革、教育、卫生等方面,我想尽量避免用一副专家模样夸夸其谈,因为就算说了,也不过是了解点皮毛后半瓶水瞎晃而已。倘若有人想要做进一步了解,请咨询当地的专家学者吧。我另有所长,世人或可称其为“爱”。我研究的是人与人的心灵交流。此次旅行,我主攻的就是这一课题。不论从哪一方面切入这一课题,只要将津轻当下的姿态切实地传达给读者,那么这本书作为昭和的津轻风土记,也算及格了吧?唉,但愿能真如我所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