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如何度思量
彼时,这只‘成了精’的黄鼠狼正拿着抹布擦拭桌凳上的灰尘。
郑钧礼一个猛子扎过去,黄鼠狼惊觉,竟是敏捷躲过。
黄鼠狼见势不妙,就要往窗外跳去,幸而江不晚早有预判,事先到了窗边将窗户一把子关上,给黄鼠狼挡了个瓷实。
黄鼠狼一头撞上玻璃,被弹倒在地,脑袋昏昏。
郑钧礼手疾眼快,赶忙拿起床边木盆,死死将这黄鼠狼扣住。
“终于抓到了!”江不晚笑着舒了一口气。
江不晚跪地,俯下身子,端详着木盆。
郑钧礼微微将木盆抬起,留出了一丝缝隙。
江不晚歪头,脸颊几要靠在地上,木盆里的黄鼠狼尚未回神,软趴趴地瘫着。
江不晚作为一个现代人,这是第一回亲眼瞧见黄鼠狼这种生物。
尖尖的焦黑小嘴,圆圆的毛绒耳朵,身子黄溜溜的,有点子意思。
“砰砰——”黄鼠狼清醒,奋起反抗,举着爪子乱舞,打得木盆砰砰作响。
江不晚惊了一跳,旋即直起腰身,捂住了自己的脸。它那爪子尖锐,被抓一下,很容易毁容。
郑钧礼按住木盆,一丝缝隙也不再敢给它留。
这黄鼠狼,看着身量小,力气却大得很,郑钧礼按着木盆,总有种下一秒它就会抓破木头,从里头逃出来的错觉。
江不晚近前,也将手压在了木盆上。
半刻之后,这黄鼠狼才安静了些。
二人如释重负,双双抬眼,视线交叠,浅然一笑。
此时,汤坚下班到家,桌上的饭菜还升腾着热气,
“郑警官,你们在干嘛呢?”
汤坚一入门,就看见郑钧礼和江不晚俩人跪在地上,好像在抢他的洗脚盆。
“汤坚,我们抓到那个‘田螺姑娘’了!”江不晚抬首,笑道。
“这么快?”汤坚闻言,大喜过望。“哪儿呢?”
“在这木盆里。”郑钧礼看了眼手下的木盆,示意道。
“啊?”汤坚有些意外。“不说是邪物吗?一个洗脚盆就给它逮到了?”
“洗脚盆?”
“洗脚盆?”
江不晚与郑钧礼面面相觑。
“我看看是个什么东西。”汤坚走到郑钧礼身边,郑钧礼微微将木盆抬起。
“砰砰——”黄鼠狼估摸着是因为见到了光亮,又造作了起来。
它将爪子伸出缝隙,也不知从哪儿来了一阵怪力,竟是一把掀开木盆。它张开短指,现出利爪,扑向前方郑钧礼。
郑钧礼估摸着是想将它捉住,所以并不闪躲。
可那黄鼠狼的爪子尖利,看着就要伤到郑钧礼,江不晚只能赶忙将郑钧礼推开。
郑钧礼跌坐在地,黄鼠狼从他头顶飞跳而出,临出门时,还往屋子里放了个奇臭无比的屁。
众人一边捏住鼻子,一边起身,快步追出了门去。
“这黄鼠狼,真缺德。”江不晚喃喃道。
三人追出矮楼,汤坚却在门口被一个穿着军绿邮差衣裳的男人拦下。
“哎,我有事儿呢。”汤坚眼看着江不晚与郑钧礼越跑越远,心下急躁。
“是我,马大邮差!”马邮差从信袋里翻出汤坚的信,丢进了他怀里。
汤坚本能弯起臂膀,将信件接住。
“从你老家那边送来的,说是重要的信,一定亲手送到你手里。”马邮差说道。
“重要的信?”汤坚面露疑惑。
从老家那边寄来的,能有什么重要的信件?
“行了,信已经送到了,我先走了。要回信的话,老地方。”马邮差丢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汤坚立在原地,低头将信封拆开,缓缓将其内信件抽出、展开。
“汤小侄子。你爹干活儿跌进了水沟里,已经去世,你娘遭不住,听了这消息就晕倒了,大夫说是不好醒了,你赶紧回来料理后事吧。”
信上短短三行字,简短扼要。
简单到三行字便写尽了生死。
汤坚石在原地,握着信纸的双手微微颤抖。
他心里是不愿相信这番变故的。
可这信纸上的字迹,分明就是他老家村里那位代写先生的字迹。
江不晚和郑钧礼追了那黄鼠狼好久,最终竟是跑到了止马营后头一片密林里。
郑钧礼俯身,随手捡起一只石头,丢向了黄鼠狼。
“咔——”黄鼠狼应声而倒。
郑钧礼喘着粗气,大步向前,将黄鼠狼拎起。
“你可真能跑。”
江不晚气喘吁吁,她扶着腰肢,蹒跚上前,无奈地看了眼张牙舞爪着的黄大仙儿。
江不晚欠下身子,与黄大仙儿平视。“你若是真成了精,就变个人形出来吧,这样我们也好谈话。”
黄鼠狼依旧挣扎,根本不把江不晚的话放在心上。
“行,行。不变人形也可以,那您老说句话好吧?您为什么跑到人家里去做那些?您可把人家吓得够呛。”江不晚捏了捏黄鼠狼的耳朵,竟是从中享受到了些撸猫的快乐。
黄大仙儿依旧不答话。
“它......真的成精了吗?”郑钧礼出声小心问道。
“应......应该吧。”江不晚挠了挠后脑勺。“它如果没成精的话,怎么会做饭打扫啊?”
“唉。”
汤坚看完信之后,便朝着刚刚郑钧礼和江不晚跑的方向找了过来。
“放了它吧。”汤坚叹道。
江不晚倒是糊涂了。汤坚之前不是还因为家里突然出现‘田螺姑娘’很害怕的吗?怎么现在又愿意什么都不问清楚,就把它放了呢?
“发生什么了吗?”郑钧礼见汤坚面色有异,整个人的精神头儿都好像被抽走了一般,不禁疑惑问道。
“我家里横生变故,我明天就会去警务司辞职。唉,回老家去了。”汤坚如实道。
在收到那封信之前,汤坚心里是恐惧‘田螺姑娘’的。
但当他读完那封信之后,心中除了失去亲人的哀楚,还多了许多遗憾。
他的父亲去世,母亲重病,他以后的日子一定都会以赡养老母为先,恐怕再没机会来金城了。
汤坚想到此处,便对‘田螺姑娘’没了恐惧,反而有了几分眷恋。
因为他即将要离开这里,金城给他的,无论是终于成为警察的喜悦、无权无势难以晋升的悲伤,还是遇到‘邪物’的恐惧,他都无法带走。
这里的一切,注定尘封在他二十五岁的记忆之中。
“变故?有没有什么是需要我帮忙的?”郑钧礼并不详细问汤坚究竟是什么变故,只希望他不要羞于接受他们的帮助。
汤坚闻言,摇了摇头。
“郑警官你虽然才到警务司不久,但却是警务司里对我最好的上司。好到,让我这个乡下小子偶尔也敢说些玩笑话。这就已经够了。只可惜,我以后再没机会做你的下属了。”汤坚走到郑钧礼身前,真心实意给郑钧礼鞠了一躬。
郑钧礼沉言。他受之有愧。
汤坚低头接过郑钧礼手中的黄大仙儿,而后半蹲而下,将黄大仙轻轻放到了荒草地上。
“你走吧。无论你是不是邪物,我都非常感谢你,在这段时间里,给我洗衣服做饭,照顾我的起居。但是,你以后别跑去吓别人了,真的很可怕。”汤坚说着,眼角噙泪,声音微微颤抖。
黄鼠狼安静听着汤坚说话,竟也不逃跑,不挣扎,与先前张牙舞爪的模样有天壤之别。
黄鼠狼像是听懂了汤坚的话,她翘起自己的小手掌,理了理耳边的毛发,形容动作都好似一位整理鬓发的女子。
汤坚微惊,面上神色凝滞,许久,他口中才挤出一个字:“娘。”
“娘?”
“娘?”江不晚与郑钧礼瞠目结舌。
汤坚为什么要对着一只黄鼠狼喊娘亲?
汤坚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黄大仙儿的形容动作为什么会这么像他的娘亲?
江不晚陡然省悟。
“汤坚,你刚刚说你家生了变故,或许,那变故与你的母亲有关?”江不晚问他道。
汤坚抬首,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他那惊恐神色已经告诉了江不晚答案。
“你母亲生病了,还是去世了?”江不晚又问。
“黄鼠狼的事情跟汤家的变故有关系?”郑钧礼不懂什么岐黄道法,所以找不到这两者之间的联系。
“我母亲生病了。因为我爹意外去世,母亲一病不起,需要我回去照顾,所以我才要辞职.....”汤坚终将变故说出。
“我曾在古籍中看见过。缠绵病榻、昏迷不醒的人,心中如果对一人思念笃重,魂魄就会离开身体,游遍千山万水,来到所念之人身边。”江不晚说道。“甚至是附身到小动物身上,与他所念之人见面相处。”
汤坚闻言,鼻头一酸,而后泪水决堤,捂面痛哭。“父母在,儿不远游。是我不孝。”
黄大仙坐下,歪头看着哭泣的汤坚,口中发出‘咔咔’的叫声。
郑钧礼上前,轻拍了拍汤坚的肩膀,与他道:“这不怪你。你没有不孝。你只是在努力生活。谁都不想有变故的。”
“游魂流离,你娘亲应该已经在黄鼠狼的身体里待了不少时间。”江不晚看着那黄大仙儿,感觉汤坚的娘亲已经有些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了。“再这样下去,你娘的魂魄可能会永远待在黄鼠狼的身体里。”
汤坚放下双手,眼中泪水难控,他肿着眼皮,抬眸问江不晚道:“郑夫人,你看的那本古籍里,有说把我娘的魂魄跟黄鼠狼分开的办法吗?我娘不能一直困在黄鼠狼的身体里啊!”
汤坚说到此处,情绪再次崩溃,掩面痛哭,几要抽不上气。
“你别太担心,虽然典籍里没有说离魂的办法,但只要想办法唤起你娘亲的感情与记忆,她就会自己离开黄鼠狼的身体的。”江不晚卸下身后背着的道情筒。“你放心,我一定让你母亲的魂魄回到原本属于它的地方去。”
江不晚怀抱道情筒,左手握着竹板,右手轻拍着道情筒底端蒙着的猪油皮,竟是用这道情筒,谱出了一曲吟调。
此曲含情,洋洋盈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游魂于千里,如何度思量?
游魂千里处,思量千百度。
游魂千里奏,如何思量愁?'
一缕魂抽离,黄鼠狼恢复如常,蹦跳着窜进了林子深处。
“诶?”汤坚看不见魂魄,只能瞧见黄鼠狼逃入,再难抓捕。
汤坚正要不管不顾地去追寻,就被郑钧礼拉住。
郑钧礼朝汤坚摇了摇头,示意他安心,相信江不晚。
江不晚继续弹奏着乐曲,继续为那缕游魂唤醒感情与记忆。
初为人母,十月怀胎,忍着剧痛生下小孩。
孩子一岁时,牙牙学语,小手又嫩又细,看起来脆弱无比,却用力反握住了自己因干活而变得粗糙的手指。
孩子十岁时,进入私塾读书,几乎用尽了家里的积蓄,又正是调皮又讨嫌的年纪,自己的管教显得万分力不从心。
孩子十八岁时,懂事明理,书算是没白读,却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无尽好奇。
孩子二十岁时,终于忍不住,想要去更大的世界闯一闯。他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背井离乡。我纵使担心他在外边儿无法照顾好自己,也鞭长莫及,束手无策。
孩子二十五岁时,我已年过半百,艰难维生,偶尔收到孩子从远方送来的家书,却因不识字,要低声下气地去村口求先生帮忙转述。
人生逆旅,白驹过隙,恍惚而已。
乐声停止。
江不晚收起道情筒,小心将它重新背上。
江不晚低着头,背上的东西似乎突然有了千斤重。
从黄鼠狼身体中飘出的那丝游魂翩然离去,不远处的草地上出现了一盏明亮的灯。
“怎么样了?我娘呢?”汤坚见江不晚收起道情筒,赶忙近前问道。
“已经安全回去了。等你回到家乡,好好照顾你娘亲。你娘亲应该还有醒来的机会。”江不晚同汤坚说道。
“好,好,好。”汤坚湿着眸子,一连道了三个好。
“那是.....”郑钧礼注意到了草地上的那盏灯。
江不晚缓步近前,小心将那盏灯提起。此灯高约一尺,其底部为方斗,以象地方,其正中有圆形华盖,以象周天。书有星辰圣讳。
“斗灯。”江不晚失神。
这次,她没有杀妖除魔,也没有斩鬼问刑。
但,依旧得到了斗灯法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