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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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黎念站在停车位旁边,早已经等得不耐烦。她套着一件晚礼服,外面罩一件长至膝盖的大衣,没有戴围巾,裸露在外的皮肤可以清楚感受到北方冬天彻骨的凉意。

面前这辆宝蓝色的流线型跑车不按常理出牌,停在她的车尾,挡住了她要取车和倒车的脚步。而在十五分钟前,商场的前台小姐通过广播,声音甜美地请这辆车的车主到停车场来一趟,可至今却依旧没人回应。黎念的嘴唇抿得死紧,心里早就把这个车主诅咒了一百八十遍。

无聊的等待。当黎念百无聊赖地从“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数到“十只青蛙十张嘴,二十只眼睛四十条腿”的时候,终于有一个男人从商场的旋转门里慢慢走了出来。

深色大衣前襟半敞,露出雪白的衬衫立领,那个人的双手插在口袋里,步幅稳慢,双腿在随风扬起的衣角后显得格外修长,比例属上品,远远看过去,那份与众不同的卓然气质中竟然还透着某种隐隐的熟悉。

黎念突然间感到了不安,有一瞬间几乎想要逃跑。她强迫自己站在原地,等他慢慢走近,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因为太过专注,甚至已经忘记了寒冷。

而等他走进她的视野内,黎念刚刚准备要发作的脾气,陡然全部被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这个人在她面前站定,简单又不失雅致的着装,一如既往的懒散又傲慢的姿态,以及嘴角那一点儿淡淡的熟悉又可恶的笑容,统统都让黎念感到不舒服。

而其实,他越舒服,她就越不自在。这几乎已经成了两人之间的定律,一直没有变过。

他只是在淡淡地瞧着她,眼神没热度,也不打算开口。面前这个人总是有这样的本事,只是用他那种独到的眼神瞧着你,你便能感觉自己孤立无援,处于弱势甚至感到难堪。

冬日的阳光并不温暖,黎念彻底回过神来,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凉意。她甚至打了个寒战,唯一庆幸的是今天戴着墨镜,并且墨镜十分大,足以模糊他对她真实表情的判断。

“这位先生,麻烦把你的车子挪一下,我赶时间。”

黎念面无表情地说完,他却没回答,只是垂着睫毛,依旧用那种专属的慢条斯理又让人无所遁形的眼神细细瞧着她。

黎念的脸上摆出了万年不变的微笑:“先生,您的车子挨着我的太近了,我进不去。”

依旧没有反应,面上表情半点没变。

黎念深深吸了一口气,拧起眉毛,虽然压低了声音,火气却早已满溢在了空气里:“安铭臣,你有完没完?”

他终于微微笑了一下,向她伸出手,被她反应敏捷地躲开,眼神里带足了戒备。安铭臣不以为意地收回去,声音慢吞吞:“要去哪儿?”

黎念扬起下巴:“要你管?”

“你已经三个多月没有回过宅子了。”安铭臣想了想,“确切地说,是一百零四天。”

黎念继续冷着一张脸:“请把车子弄走,谢谢。”

安铭臣低下头,仔细打量着她颈间璀璨的项链,精致的手袋,以及得宜的妆容,接着视线又重新回到她的眼睛上:“你要去参加晚宴?”

“请把车子弄走,谢谢。”

“你自己开车过去?”

“请把车子弄走,谢谢。”

安铭臣终于有了点儿反应,狭长漂亮的眸子眯了眯,口气一下子冷了好几个调:“你是鹦鹉吗?”

黎念死死咬住唇,眼睫毛动了动,抓紧了手袋一声不吭扭头就走。安铭臣却以更快的身法挡在她面前,面色明显寒下来,沉声说:“连个招呼都不打?黎念,这不是待客之道。”

“安铭臣,你好。安铭臣,再见。”黎念讥诮地看了他一眼,一边打发他一边扬手去唤不远处的计程车。甩出这么一句话后,便轻巧地绕过他,快速闪进了甚至还没有停稳的计程车内。

黎念通过计程车的后视镜回看,安铭臣依旧站在原地,低着头似乎正在接电话,侧颜很漂亮,是敛起眉眼的模样。

假如他一直一动不动保持安静,那副模样将是绝对的养眼。一双桃花眼,眼尾狭长而上挑,有时甚至会略显邪气。即使没有任何表情,那双眼睛也会泄露出一丝勾魂的意味以及主人玩世不恭的处世态度。

安铭臣笑起来眼角则会有一缕笑纹,微微侧过头,看起来会煽情又温柔,假如再戴上一副无框眼镜,便会给人一种温润如玉的感觉,似乎斯文而无害。

不过还有个词叫衣冠禽兽。在黎念的眼里,安铭臣无疑是这个词的最佳代言人。

把她身上的锐气一丝丝拔光,是安铭臣与黎念新婚后挖掘出来的新乐趣,也是黎念对安铭臣恨到咬牙的原因之一。

这个人两年前跟她结婚,从一年半前,黎念就一直在费尽心机地要离婚。

黎念今年的新年愿望有三个:第一,和安铭臣离婚;第二,和安铭臣离婚;第三,还是和安铭臣离婚。

而如今三百六十五天只过去了不到八分之一,她就已经开始有些沮丧。

目的地早已有人在等候。黎念收拢大衣下摆,下车便听到了一声笑:“说了我去接你吧,你非要自己开车过来。自己就自己来吧,可你坐出租车过来又算什么事?”

黎念只小心翼翼地注意脚下的台阶,没留神一只手掌已摊开在她面前。黎念看了看,把自己的手放上去,顺势挽过手臂,决定用赞美来转移一下注意力,“韩道学长,你今天打理得格外帅气。”

“哟,嘴变得越来越甜了啊。”韩道笑了一声,却没有被糊弄过去,“你自己的车呢?”

黎念暗叹一声,做过律师的人观察力就是不一样。她收敛了目光,随口说了句:“出了点儿问题,停在宾尼商场了,打算明天再去取。”

而在一个小时后,黎念端着一杯果饮站在衣香鬓影中间,眯眼望着远处那道不算陌生的颀长身影,只觉得她今天的运气真是糟透了。

室外北风狂作,室内温暖如春。众人大多西服革履,一丝不苟的可以直接参加婚礼,独独安铭臣穿着一件半休闲衬衫,领口解开至锁骨处,真丝衣料贴身滑下来,勾勒出一幅动人的慵懒美男图。

而此刻安铭臣的臂弯里还挽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美人花,正端着酒杯,对着面前交谈的人微微颔首,微微眯起的眸子中透着诚恳的兴致和盎然的笑意。

他总是有这样的本事。假如他愿意,他可以让你相信他对你有绝对的诚意。假如他更愿意一点,他甚至可以让你相信他是绝对忠诚的,并且只对你一个人。

不过也只是假如。规则是他随心操纵,最终解释权仍归他所有。忠诚的保质期和蜉蝣的生命一样短得可怜。这样嚣张跋扈的人,黎念只想离得他远远的。

灯光熠熠下,黎念挽住韩道的手臂,也在巧笑嫣然,至少表面上笑得甚至比安铭臣还要灿烂。

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这样幼稚地同他来比较。她只知道自己紧张得已经口干舌燥,十分钟里有九分钟都在筹谋着想要逃跑。

韩道在送走一个人后,突然回头冲她笑:“我袖子都快被你扯坏了。你很紧张吗?”

看出黎念脸上略微的尴尬,韩道半开玩笑地打趣:“见着狗仔了?不应该的吧。这是什么地方,他们没可能进来啊。”

黎念在心里喃喃“比狗仔还麻烦”,眼角余光再次瞥到那张含笑的熟悉脸庞,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脸上随之扬起一个微笑:“没事。我先去趟洗手间。”

黎念几乎是顺着墙角溜出去的,悄无声息像是做贼一样,生怕会惊动某个人。然后她黑着脸在外面冻了十几分钟才又百般不情愿地走回去,却在一抬眼的瞬间,头“嗡”地一下变成了两个大。

韩道和安铭臣站在一起,显然是相谈甚欢的模样。黎念第一直觉就是把刚刚迈回来的步子再原封不动地收回去,那边韩道却在安铭臣的提点下回了头,然后便扬手招呼她过去。

黎念头皮发麻,只好扯出一个标准笑容,定了定神,慢吞吞地走过去。她一走近就被韩道拉到身边,这一动作让她的头更加大。

韩道却恍若未觉,只笑着介绍:“这是安铭臣安董,我的合作伙伴。T市精英里的精英,瑞尔的老板。这是黎念,我的小师妹,刚从演艺圈出道一年多。”

黎念敢打赌,安铭臣此刻嘴角那一抹似笑非笑,绝对是在讽刺。

安铭臣扫了扫他们两个人交握的双手,笑得越发花枝招展,手臂自后方环住身边美女的腰身,慢慢游移,一扬下巴,谈话却很是清淡有礼:“黎小姐比电视上更加漂亮。半个月前在电影节上大放异彩,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黎念快被他恭维得吐血。安铭臣一贯高傲得像只孔雀,何时这样赞美过别人。他依旧是在讽刺,用他独有的安氏方式,百分之百。

“您真是过誉了。瑞尔越做越大,您的实力才是不可小觑。”黎念扬着下巴,陪着他一块儿作秀。不过真算是不容易,安铭臣竟然还知晓她去了电影节,她还以为他除了财经和金融以外对其他新闻视而不见两耳不闻呢。

安铭臣却点点头,就这样坦然地接受了她的赞美。他眯着眼扫了扫她,并不说话。

“萌萌,”他突然间又开了尊口,口齿清晰地唤着身边美人的名字,低下眉眼柔声细语,“你刚刚不是还说想要一张和黎大明星的合影吗,怎么现在又不说话了?”

他微微侧着头,嘴唇几乎是贴着美人的耳垂。黎念作为一个旁观者,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位萌萌脸上微微现出的红晕。

祸害。黎念总结陈词。

美人把他的袖子绕得越发紧,像是攀岩的蔓藤一般依偎在他身上,抿着唇没有回答,只是用楚楚可怜的眼神望着黎念。

黎念最受不了别人这样的目光,明明她才是那个无辜中枪的受害者,却好像她是个陷害别人的罪人一样。于是还没等坚持一分钟,已然缴枪投降。

和安铭臣打交道能折寿,这是黎念很早就形成的认知。等他们走开,她的肩膀顿时垮了一半,好半天都没有歇过来。

并且安铭臣离开前还回头看了她一眼,趁着韩道没有注意,张口无声地对她说了几个字。

黎念的回应是斩钉截铁地别过头,拒绝去猜他的意思。

她去了餐饮长桌上挑东西吃,但是在这里也不得安宁。

八卦无处不在。黎念独自慢慢品着甜点,旁边有人在用不小的“小声”交流观点:“你们猜,安铭臣今天晚上带在身边的那个萌萌,还能坚持多久?十天?半个月?还是只有一晚上?”

她说到最后一句话,已经有人嗤嗤笑起来,捂着嘴说得笃定:“反正不管再坚持多久,都不可能坚持到成为安太太。”

有人往下接话:“阿捷你不要因为安铭臣把你甩了就看他身边的任何女人都不顺眼,瞧瞧人家那傲人的胸围,那楚楚动人的脸和那装得完美的性格,你能比得上吗。”

一石二鸟。这张嘴巴可真够毒的。

很快前者便反驳:“喂,这么说话,到底是我看不顺眼还是你看不顺眼呀。”

一二三。单单这个宴会大厅内,安铭臣就已招惹了三个人。假如算上她在内,那一共就是四个。

黎念十分无聊地想,驱使他这么乐此不疲地搜集美人图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而她又是何德何能,受到他那么浩大的眷顾,竟然肯给她戴上一个安太太的桂冠。

而明明绯闻满天飞,却又没有和她有关的任何消息流出,甚至目前对外表示的婚姻状况都是未婚。这是她认为目前为止安铭臣做过的唯一半件好事。

之所以说是半件,因为他本就可以至今都是未婚,却在两年前无端让她被迫中奖,强行在民政局签字画押。

黎念刚把盘子放下,就感到手机在震动。一条短信,来自那位被八卦了一晚上的男人:“今晚一起回家。”

其实她的手机里并没有安铭臣的号码。无奈他的号码实在太好记,除了6就是9,让人想忘记都困难。

黎念提起一口气,不远处安铭臣的表情清清淡淡,垂着眼正对萌萌说着什么,就像是突然有了感应,突然抬起头对住她的眼神,见到她一脸恼火,表情纹丝不动,又低下头去低声说话。

黎念将手机扔回口袋,埋头继续吃东西。

过了片刻轻缓舞曲响起,衣着亮丽的美人纷纷娇笑着滑入大厅中央,舒展身体开始旋转。黎念依旧在低头吃东西,没留神被人突然握住了手腕。

她几乎是没有多想就一个肘击过去,对方却对她的套路驾轻就熟,轻轻巧巧避过去。黎念终于抬起头,安铭臣也顺势收了手,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轻轻弯腰,微微笑着邀请:“黎小姐,一起跳支舞好吗?”

两个人都各自算是八卦对象,如今竟被凑到一起,立即就招惹了众多探究目光。黎念垂眼想了一会儿,突然扬起脸,灿烂地笑着:“好。”

她把手搁在他的掌心中,慢慢跟随他走向大厅中心。她的裙摆很长,让她低着头也看不到脚下的路,所以就在中间十分理直气壮地暗暗踢了他一脚。

而她长长的裙摆,也让其他人无法看到她的小动作。

她尖尖的金色鞋跟踢过去,安铭臣明显顿了顿,很快就转过身,一手钩住她的腰肢,然后就是一个旋转。黎念顿时被转得头晕眼花,再回神时便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透过布料传了过来,让她有种不适的心悸。

黎念开始有些后悔今晚的礼服太服帖,贴身勾勒出小腹以上所有曲线,安铭臣如今肆无忌惮打量她的目光,让她顿觉自己在他面前,就像是什么都没有穿一样无所遁形。

他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这件裙子一点儿都不好看,衬得你脸白得就像是只女鬼。”

黎念气得再次踩过去,被他再次以海底捞月的姿势躲开,并且还顺便摆了她一道。黎念再站直身体的时候,简直头昏眼花。

她头发上的那根簪子几乎快散开来,黎念气急败坏,看到安铭臣那张可恶的淡淡的笑脸,又拼命告诫自己深呼吸。

忍。

忍不了就继续忍。

安铭臣的拇指突然在她的布料上细细地画起圈来,让黎念猛地一动,忍不住揪紧了他的衬衫,拧起眉毛瞪了他一眼:“停手。”

安铭臣很听话地罢手,曼声说:“韩道。我以前都没听你提起过他。”

黎念忍不住低低嗤了一声:“我以前跟你提起过谁?”

安铭臣继续慢吞吞地说:“路渊。”

这两个字仿佛定海神针,黎念所有喉咙里的诅咒都停下,身体一僵,极快地冷了脸:“闭嘴。”

“死人在心里的位置一般都摆得比较高,高到除非另一个人也死了,否则活人永远也看不到其他。”安铭臣笑了一声,慢条斯理的态度加上慢条斯理的语气,让人不能确定他说这话的真实目的。黎念也不想过度惹怒他,趁着一曲停下,摔开他的手转身欲走,却又被安铭臣拽住了手。

她垂下眼看了看被他握住的四指,安铭臣仍旧没有自觉要放手,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记得今天晚上跟我回家。”

“不。”

“恐怕由不得你。”黎念使劲挣脱,反倒被他越拽越近,他贴近她的耳朵,低声说,“再给你五分钟跟韩道告别,我在停车场等你。念念,别忘了,你除了顶着影视年度最佳新人这个头衔外,还是我老婆呢。”

黎念冷着眼看他那张面如冠玉的脸庞,生生压下不住上涌的怒气,几乎都想用眼刀秒杀了他,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就是不回去,你能把我怎么样?”

安铭臣笑得很从容:“你可不要亲手把公司给你打造好的清纯招牌给毁了。惹怒了我,把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扛回家也是做得出来的。我说到做到。”

他说完终于放了手,黎念迅速后退一步,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