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不上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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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春节将至

“忘了给你泡茶了,你瞧我这记性。”根生先用开水冲了冲玻璃杯,再用桶里的凉水洗了洗茶杯,取下夹在厨房柱子和墙壁之间的黑色的塑料袋,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了一点儿茶末儿放入茶杯中,抱歉地说道,“茶也没了,只剩一点茶末儿,将就一下。上个星期没有去赶集,村里也没得买,将就一下。”

李有钱看出根生的尴尬,抢话说:“哪里的话,只要能喝得出茶的味道,管它是茶叶还是茶粉儿,什么都行。”

妻子在一旁红了脸,似乎一连串的事情都把自家的脸丢尽了。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忙着给李有钱泡茶的根生,心里涌起了惭愧,似乎意识到自家的窘迫,她收回了眼神,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饭,偶尔俯下腰去夹盘子里的土豆片,不一会儿又给自己两个儿子的碗里添饭夹菜,并笑着对两个儿子说,要多吃菜,不然长大以后脑子会笨之类的话,眼神没有往自己的丈夫和客人那边看去。

很快根生一家已经吃完了饭,两个儿子依旧在火堆旁烤着火,嘴四周被油水浸出一圈油印,头发乱蓬蓬的,像是刚被孵化出不久的小鸡被风吹乱了头上的绒毛,眼睛紧盯着燃烧的火堆,时不时看看正在灶台洗碗筷的母亲,不一会儿又盯着抽烟喝茶的父亲和客人,一言不发,兄弟两确实还是太小,在大人说话的时候,只得默默地守在大人身边,听着他们说一些听得懂的,一知半解的,完全不懂的话。

根生把自己跟前的烧水壶挪到了一边,拿起地上的火钳摆弄着火塘里的柴火,一个劲地堆了起来,把柴木下方烧得通红的火炭扒拉出来,鼓着嘴往火堆里吹了几口气,跟前的火堆烧得更旺更亮了。见烤得人难受,围坐在火塘四周的两个儿子往后推了推。

“先喝点儿茶再剪头发吧!先烤烤身子,暖和了再动手。”根生喝着玻璃杯中的茶水说着,说完提起了烧熏的焦黑的水壶往李有钱的茶杯里加了开水,壶嘴扑通扑通地冒着热气,把李有钱吓得连忙收了脚。

“慢慢来,把茶喝饱了再剪也不迟。这冬天的夜那叫一个漫长,反正回去也睡不着。”李有钱说完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几根稀疏的胡子,随后提起自己的茶杯吹了吹,哗啦啦喝了起来。

茶后三巡,二人便开始相互理起了头发来。

“那么你先来,还是我先来。”根生笑着问。

“都行,这不都一样的嘛!那么我先来。”说完李有钱把自己的板凳搬到了厨房边上,披上自己带过来的化肥袋子。根生取下了包在黑色塑料袋子里的一把七寸大剪刀,问妻子要了梳子,开始替自己的好友李有钱理起了头发。李有钱静静地坐蹲坐在矮矮的小木凳上,坐等根生为他修剪自己的长发。

根生接过来妻子递过来的梳子,为李有钱梳起了头发。这是根生和李有钱的习惯,他们总要在理发之前把头发一个劲地往下梳去,这样便于修剪,免得最后长短不一,会让人笑话。根生妻子洗完了自己的碗筷,也搬了黑色的板凳坐于火塘边烤火去了,两个儿子缄口不言,和自己的母亲在火塘边取着暖。

根生妻子对两个儿子说,“你们的脚冷不冷啊?很快要过春节了,过几天妈妈给你们买新衣服新鞋子,你们想要什么样的衣服和鞋子哩!”

小儿子开口抢先说了起来。

“我要一双运动鞋,我要去踢足球,布鞋的话,很快就破了。而且是红色的运动鞋!”

她又问大儿子,“你想要什么样的鞋子呢?”大儿子沉默了一会儿,腼腆地表示,什么都行。

见几个人在火堆旁说过年的事情,坐在板凳上剪头发的李有钱也插上了话,他保持着静坐的姿势,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一个方向,但也废力地低声说了起来。

“春节快要到了,到时候让你爸妈给你们买很多好看的衣服,买很多好吃的东西。你们想不想去赶紧去,我们一起买年货。城里买年货的时候可热闹了,卖什么的都有,那叫一个稀奇。近几年还有外国人来卖东西,他们卖的东西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就是不知道用来干什么,好像也排不上用场,这世界真大,无奇不有。”

“那些老外真是和我们不一样,都不知道他们讲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懂。去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了外国人,他们脸上都是毛,和山上的猴子没什么两样,一个长得比一个高,走起路来像一座大山,估计比大象还要高。”根生妻子兴致勃勃地说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外国人的印象。

听母亲这般新奇的话,小儿子问:“那些外国人是哪里人啊?妈妈”

“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外国人,他们不是我们中国人,他们长得和我们一点儿都不一样。他们说的话和我们不一样。鼻子很大很大,也很高,跟猪鼻子一样。”根生妻子表示,说完自己笑了起来,小儿子也跟着笑了起来。大儿子虽然也好奇,但没问什么,他凭借着大人的话,在自己的脑海里想象外国人的样子。

“他们说的是英语,我们这些农村人怎么能听得懂。”根生一边剪着头发一边说着闲话。

“那些外国人真是一点儿也和我们不一样,都不穿裤子,男的女的都穿一条裙子,大冷天的,也露着膀子,一点儿也不怕冷。也不见他们吃什么饭,就是啃面包喝牛奶,还长成大象一般。真是怪了。”李有钱惊讶地说着,不自觉轻轻地摇了摇自己的头。根生立马停了手中的剪刀,示意他不要动,并来着玩笑说道,你耳朵差点儿就飞了。

紧接着根生对妻子说:“你去抱点儿柴火,给火堆加上,一会儿剪完头发脑袋脖子冷得很!”说完,根生妻子便起了身往篱笆墙边抱柴木去了。

“快出来看月亮,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今天是十五了吗?”根生妻子惊叫了起来,把两个儿子叫到院子里看月亮去了。

厨房里传出根生的话:月亮有什么好看的,那月亮不是天天吊在天上的么!

根生似乎对自身之外的世界毫不在意,他对月亮没什么感觉,但他却格外地注视那天上的太阳,他时常抬起自己的头仰望着天上射白色光芒的太阳。

李有钱在根生的剪刀下坐立不安起来,那坚硬的小方凳硌着他屁股,让他非常难受,他轻轻地挪了挪自己的屁股,这样似乎舒服多了。换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李有钱说起了话。

“这几年过个春节都老火,到现在地里的土货都没人问一下,估计要烂在地里。眼看着春节要到了,估计要喝西北风去了。你说做个城里人多好,非得当个臭农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东西没人要,当农民真没有任何一点好处。这辈子就这样了,什么盼头也没有。春节后你有什么打算?”

根生一手支着梳子,一手握着裁布的大剪刀,在李有钱的头上比比划划,修修剪剪,一会儿低头弯腰,一会儿蹲下瞧瞧,一副认真负责的样子,完全陶醉于的手艺里,像是雕刻大事在仔细打磨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

见根生没有说话,底下的李有钱有说了话。

“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刚你讲了什么,我以为你在自言自语!”根生问。

“我说,这年头日子不好过,不去赚点钱儿,连饭都吃不起了。问你春节过后要准备干些什么,有没有挣钱的好路子?”李有钱提高了嗓门说道。

“能有什么好路子,都是靠天吃饭,春节过后还不是老办法,耕田种地,等那几亩地下种后再去找找零工,看看哪里要人。”根生无奈地说着,言语中听得出一些无奈,却没有痛苦的意思。

没一会儿,根生的妻子抱了几根干松枝进了厨房,两个孩子还在篱笆院里看月亮,好像没见过月亮是似的,还在低声说些什么话。

“天儿太冷了,把他们叫进来烤火。春节快到了,若是冻感冒了,那还不得叫老天。”根生看了一眼抱了柴木的妻子,停下了手中的剪刀说着,手里的梳子依旧在轻轻地梳着。

“不差这一会儿,冻不死。难得有那么漂亮的月亮,多看一会儿更好。”妻子反驳,完全没有理会根生的话。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到时候冻坏了,你本事大,你一个人背着他们去城里看病去,我可不管!”根生来了气,不耐烦地瞪了妻子一眼。

听到父亲不愉快的话,两兄弟前后相继进了门。

“把门关上!”根生转过头看了最后进门的大儿子。大儿子没说什么话,低着头关了厨房的门,转过身往火塘边走去了。

“他们要看就让他们看个够嘛!反正看月亮也不出钱。”李有钱开玩笑地说了一句,随后自个儿笑了起来。

根生也跟着笑了起来。“这就不一定喽!如果冻坏了,那看个月亮便不值当了。”随后二人都笑了起来。

“修理完毕!你摸摸看,要不要再剪短一点儿?”根生把手里的梳子和大剪刀相互拍打了几下,又不紧不慢地跺了跺脚,脚上绿色的劳动鞋发出沉闷的嘟嘟声,鞋底抖落了一地红色的半干的黏土。

李有钱起身取下披围在脖颈上的化肥袋子,抓着袋子的一端使劲抖了抖,随后放下袋子,用两只手使劲地揉搓着自己的头发,随便拍了拍自己的脑后,伸出食指用力地挖着自己的耳朵,拉了拉自己的衣服,接过了根生手中的剪刀和梳子。

根生抓起地上的化肥袋子熟悉地围凑在自己的脖子上,随即也坐了下来。

夜慢慢地愈发凉了起来,根生将自己的板凳往火塘边挪近了些。妻子在火堆旁安静地烤着火,两个儿子爬靠在她的大腿上,脸上都生了倦意,眼睛半睁半闭的,好像寒冬里不可安生的小猫,眼睛在努力地对抗着黑夜,迟迟不肯闭上眼去,又无力睁开。

村里的风一个劲地吹着,好像有什么巨人在村子四周可劲吹着气,远处松针林里传来一阵阵不安歇的阴风,那风好似在远处的山上,不一会儿又猛地钻进厨房里,厨房里虽有火堆的加持,却也始终凉嗖嗖的。如果远离开火堆一阵子,手脚都会冰凉开去,即使烤着火,也迟迟不见转暖,脊背处穿出难以驱散的冰凉。

“这天真是怪,似乎要比去年更冷,迟早要冻死。”根生妻子摸了摸自己两个儿子的脑袋,说着闲话。

“今年扎实地冷,那地的土豆估计要被霜吃了去。”李有钱一边给根生理着发一边说着,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听见李有钱唉声叹气,坐在板凳上的根生问起了话。

“在怄气什么,怎么唉声叹气的?”根生问。

“地里的土货还没有处理掉,估计要坏在地里去了。”李有钱心事重重地说着,手里的剪刀也慢了下来。

“是啊!我的也是,今年没人来村里收。上个月来个一个,出的价格实在是便宜,连个成本都捞不回来,就一直搁在地里,到现在都没有卖出去。”根生弓着身子,在剪刀下方说着,也是满口的无奈。

“是啊,麻烦了今天。”李有钱补了一句。

“今年这个春节要怎么过?难办了!”根生妻子说着,双手不停地抚摸玩着自己两个儿子额前的头发。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两个儿子蓬蓬乱乱的头发,询问着根生:“要不给他们两个也剪一下头发,这快过年过节的,头发长了出去都羞。”

“别啰嗦,改天天气暖和了再给他们理理,现在一剪准感冒。”根生在李有钱钱的剪刀下说着。

“天儿越来越冷了,等暖和了要到明年开春去了。”根生妻子不愿意地说。

“你总是突然想出什么事儿就要立马去做,其他什么都不管不顾。快春节了,孩子若是生病了会叫天的。”根生粗声粗气地低着头说话。

“天气暖和了再给他们兄弟两个剪剪得了,生病了确实麻烦,最近生病的多,打针吃药都要排队。我们农村的人,都不敢生病,口袋不答应。去年我家大女儿就感冒了一下,几个月都不见好,钱是钱没有,又耽误干活儿。”李有钱表示。

“你家还有个老太太,好歹有个照应,帮你们不少忙。”根生妻子说羡慕地说着,说完让两个儿子坐直,给苟延残喘的火堆添了柴加了木。火堆没有充分地燃烧,一个劲儿地冒着青黑色的浓烟,厨房里顿时一片云里雾里的模样,横梁上吊着的白炽灯在烟雾里发出惨淡的黄光,灯光努力地穿过不断充斥厨房的烟雾,灯光下的烟雾随着钻进厨房的风不断升腾旋转拉扯,爬到屋顶的青烟急切地从瓦片的缝隙中溜跑出去。根生妻子拿起地上的火钳往火堆底下用力地掏了掏,把柴木堆下的火炭扒拉到火塘的边缘,用力地吸一口气,嘴鼓得如碗口一般大小,憋着气弯下腰,把头凑近火堆底部掏空的吹了吹,火堆仍是冒着令人睁不开眼的青烟。浓烟故意似的滚滚而出,害得弯了腰的李有钱咳嗽了起来,把头拉得更低,继续为根生理着发。

“赶紧把火吹一吹!”根生生气地说着,似乎自己也无法忍受浓烟的熏陶。

“我这不是吹着呢嘛!你个死不了的。”妻子瞪了坐在板凳上的根生一眼,粗鲁地骂了起来。

说完,直了直腰,竭力地吸了一大口气,那嘴鼓鼓的,比先前的更大更鼓,努力憋着气,弯了腰,把嘴往火堆里伸了进去,一口气吹了出去,那火堆啵地一声燃烧了起来,那直冒黑色的柴木堆熊熊地烧了起来,黑烟也被金黄色的火光替代,火堆四周也亮堂了起来,金色的柴火堆把四周还没散去的烟雾染上了一层金色,那青黑色的烟雾在火堆旁萦绕着上升,把厨房里的五个人吞没了去,像极了城里人在桑拿房的样子,只不过这是青烟沉沉,那是热气腾腾。

“把门开开,让烟散散!”根生歪着头对妻子说。妻子让两个儿子坐正,起身开门去了。嘎的一声,只见厨房的门被拉开去,那满屋子拥挤的浓烟被风吹了回来,不一会儿顺着门框拼命地逃离到灰白色的夜里去了,好像被关押已久的年猪,趁着被宰杀的那天不要命地逃出自己的猪圈,却不知这自由的几分钟筹码竟是随即被宰的命运。

不一会儿,厨房里的烟雾跑得一干二净,白炽灯又得意露出它昏黄的真面目。风不断从洞的门里冲了进来,弄得门嘎吱作响,横梁上单吊的白炽灯上布满了苍蝇蚊虫留下的斑迹,在冷风中自顾自地左摇右晃,灯光下映出黑色的影子,在灰红色的地上来回拉扯拖拽。

呛人的浓烟算是没了,取而代之是满屋子的冰冷。根生妻子从火堆旁起了身,把洞开的门关了上去,同样是一声嘎的响,那全村的冷风又被拒之门外,却不见它死了心去,偷偷地不要脸地从未关紧的门缝里挤了进来,从墙沿与斜搭的瓦面之间三角缝里爬进厨房里来。

“风这么大,估计要下雪了!”根生说着,妻子见两个儿子困得实在不行,几乎快要在瘫睡在自己的腿上。她起身取下了挂在柱子上的羊皮袄,小心翼翼地铺盖在两个儿子身上。不一会儿,两个儿子在她羊皮袄的照顾下睡着了。小儿子还在说着梦话,话里话外都是自己渴望的新鞋子、风筝,还有不知名的好吃的东西,他确实做了一个自己朝思暮想的美梦,说完在羊皮袄里磨着牙,咯吱咯吱地响,就连站着理发的李有钱都听到了。

“这春节快到了,孩子做梦都想过春节啊!估计能到什么好吃的。”李有钱看了一眼火堆旁沉睡的小孩笑着说了起来。

“带他们去睡觉去,时间也不早了。”根生轻轻地抬了一下头,往火塘边的妻子处看了一眼说。随后根生妻子披上了自己的羊皮袄,失去了温暖的两个儿子立刻不自觉地哆嗦起来。见状,根生叫醒了小儿子,大儿子也起了身,两个儿子钻进母亲的羊皮袄里,推开门往灰色的夜里走去了。

屋外传来根生妻子的声音:尿个尿再去睡觉,半夜三更的,天太冷了。

此时,月亮已经偏到西边的山头上去了,村子四周的松针林被来自玉龙雪山方向的山风吹得呼呼直响,月光下大地呈出一片银色,地上的早霜反射出晶莹的冷色,踩上去嘎吱直响,村子西边高大的橡树林似雪地里并排着的驼队,驼峰高低错落,在灰色的夜空中隐出清晰的轮廓,在南来北往的冷风中不动声色,静静地镇守在村子的西南边,抵抗着来自西北玉龙雪山的冷风,那些来自青藏高原的冷风远道而来,把橡树粗壮的身干割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在风与烈日的肆虐下逐渐老化,竟也成了橡树刀枪不入的盔甲,哪怕横断山脉是来了什么不得了的暴风雨,村子西边的橡树林仍是纹丝不动,把自己高大树冠尽力地往天空中撑去,像一把把遮天蔽日的墨绿色的伞,默然地让乌鸦麻雀停歇在上头,总是沉默不语的模样,把自己粗壮的根往红土地里铺展蔓延开去,深深地扎进村子底下红色的黏土中,雨水冲刷的季节,便会露出那坚硬如钢的树根,紧紧地抓着红色的大地,在不远处又深深地扎进土地里去,一副老而弥坚,永不屈服的样子。透过高大粗壮的橡树躯干,便能看到村子西边环绕的松针林,月光下只见漆黑的连成片的山线,如恶龙咆哮,龙盘虎踞般地侧卧在村子的西边,与村子四周的农田连成一片,在灰的农田的尽头猝然变成黑色,看着看着,那黑色的松针林便跑了起来,跑到根的房子来,一眨眼又跑到西边北边去了。

根生两个儿子在母亲的陪同下,走到院子北边的篱笆墙下小解去了,冷风中两兄弟不由地哆嗦了起来,厨房里传来根生与李有钱的说话声,两个男孩东西站着,对着篱笆墙小解了起来,篱笆墙边哗啦作响,等小孩进屋睡觉,银色的篱笆墙地面上留下两滩热乎的黑色。

没多久,呼呼的冷风中母子三人睡觉去了。厨房里的根生和李有钱仍在火堆旁剪着头发,见厨房的门被风吹开了去,李有钱直了腰把门关了个紧实。

“你大儿子很快要读书了吗?”李有钱问着,又开始为根生理起了头发。

根生低着头说着:

“是的,春节一过就要上学去了。你说,这人一不留心就长大了上学去了,记忆里都是他们刚会说话走路的样子。一晃眼我也三十多了,也不知他们兄弟两是不是读书的料儿。”说完根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在上头理着发的李有钱飞快地挥舞着手中的大剪刀,根生的乱发顺着围在脖子上的的化肥袋子不断地掉落在地面上,头上的剪刀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混着呼呼的风声,像是命运在叹息,无休无止,令他不知所措,他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低着头把自己头发的命运完全送到别人手中,任凭他人摆布操纵,毫无话语可言。火堆慢慢地也失去了先前的火热,变得暗淡起来,那些被烧断的发黑的柴木时不时掉落在用红钻围起来的火堆里,不断冒着青色的烟,袅袅绵绵地往火堆上方飘去,一阵冷风钻进厨房,那些断柴木冒出的青烟被忽地扯断,在火堆旁歪歪斜斜地扭旋着,像被绳索套住了脖的烟鬼,在厨房里跳着可怖诡异的舞蹈,等风歇了去,那些青烟又直直地往上升去,在火堆上方被火堆的热浪撕裂破碎开去,偶尔有白色的烟灰片升腾到火堆上方,不一会儿又落到了厨房地面上去。厨房的西北一角是一座用土转头堆砌成的一米多高的灶台,灶台上嵌着两口大小不一的黑锅,小一点的黑锅一家人经常在上头烧火做饭,锅里有一口铝制的蒸笼,蒸笼上盖了一个用竹条编织成的笼盖,那蒸笼看过去像极了躺在大黑锅里的一个蒙古包,若是蒸煮米饭时,笼盖上不断冒出白色的蒸汽,像着了火一般;里头的那口大黑锅则是给牲畜煮食用的,里头可以容纳好几头年猪。灶台东边一侧放了一张陈旧发黑的八仙桌,八仙桌上贴了一张塑料的桌布,桌布上印画了各种蔬菜水果,均匀地散步在桌面上,桌上摆了三个大小不一的搪瓷盆,最大的盆里放了碗筷,上头盖了一方发黄的纱布,纱布上蒙了一层浅浅的灰。八仙桌的后墙上挂着一把杀猪刀,令加了一把菜刀,菜板则立在了八仙桌的一只靠外的脚上。八仙桌东边没隔多远的角落里是发了黑的一方储米柜,柜台的门上下翻盖,像一口黑色的棺材,只不过是四四方的模样,长了四条黑色的短腿,看上去已经有了相当的年岁,在漆黑的厨房里,不曾见过太阳。火堆就在灶台前几步的距离,火堆上方是东西向的一根横梁,横梁被下方的火堆熏烤得焦黑发亮,上头挂了去年的三条黑腊肉,还有吊在中央处的白炽灯,那灯也被火堆烤成了灰黄色,上头满是苍蝇留下的污渍,在冬日的夜里发出暗淡的灰光。厨房的门是用几块瘦削的细木板拼凑而成,上头横钉了三块老旧的木板,门把手也生了铁锈,风一吹咣当作响,门板老与门槛不合,一开一关也是嘎吱嘎吱响。

“好了,这下看着年轻了好几岁,回到我们做小伙的年纪去了。”李有钱终于理完了根生的头发,开玩笑地说着,用自己而立之年很久的年纪回眸着青春的余晖。风不住地从厨房门板间的缝隙中挤进来,门一直嘎吱响着,火堆里不断冒着青烟。

哈哈……根生笑着,“回不去了,没人能回到过去,回忆过去做什么哩。人还是要往前看!”根生笑着说。

“可不,未来是什么样子!也是没人知晓,走一步算一步,这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了。早知道当初好好读点儿书,现在倒好,天天和土地打交道,估计要干到死的时候,这辈子算是交代了。”李有钱感慨当以慷,下巴的几根稀疏的胡须不像三十多男人的样子,眼珠子不停地眨转着,像一只山里时刻警觉的麂子,生怕猎人惦记上自己的小命。

根生起身用力地甩了甩脖子上取下的化肥袋子放一边去了,摸了摸自己的新出的头发,随后用双手擦了擦自己耳鬓上剪落的发渣,说着让李有钱赶紧过来烤烤火的话。

“喝点儿茶,喝点儿茶,暖暖身子”,说完提起了火堆旁漆黑的茶水壶,往地上的茶杯里加了开水,茶杯百无聊赖地冒出几缕白气。“这水是凉了了”,随后把水壶放到了火堆旁,拾起地上的火钳夹弄着火堆里的火炭和烧断掉的柴木。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赶集?买点儿年货去。”李有钱问。

李有钱把手中的大剪刀和梳子递给了根生。

根生接过了剪刀和梳子说:

“估计二十七八再去,还没定。地里的货也没卖出去,实在是老火。”

根生转了身,把剪刀和梳子包进了先前黑色的塑料袋子里,转而坐在火堆旁烤火去了。

“要不去洗洗,免得扎人。”根生转向李有钱问道。

“不了,不了,明天再洗。现在着实扛不住。”李有钱回答说,转而也围坐到了火堆旁端起了自己的茶杯喝了起来。

二人围坐在火堆旁,各自喝起了茶,根生拾起火钳安静地夹弄着火塘里掉落的火炭,理清楚的头发让他耳背发凉,自觉头也变得轻飘飘的,这种感觉让他非常不自然,时而用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时而用手摸摸自己的耳朵。

“今年村里也是奇怪,一口气起了七八个人,接二连三地,估计是找了什么魔,阎王爷是没有放过任何人,估计在春节之前还要死人,最近橡树林里老有乌鸦在叫,真他妈的晦气。”李有钱端着自己的茶杯,所有心事地说着。

“可不,今年是村里有史以来死得最多的,估计不死个十几个是不会消停的,今年确实有点奇怪。这天就不像话,从未这么冷过,村里的老人估计很难扛过去。”根生应着李有钱的话,五十中满是怪疑,却也稀松平常。

火堆自顾自地燃烧着,毫无关心村里是否死了人,也不在乎春节即将来临。

“那你明天准备去忙些什么?我两可以约个时间,一起买年货去。你觉得怎么样!”李有钱敞开自己的外衣,把自己的肚皮凑近火堆去。

“可以嘛,那就腊月二十八去。走的时候叫一下,路上也有个照应。”根生应了李有钱的提议,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茶也喝淡了去,根生走出了厨房抱柴火去了,不一会儿又抱了一大捆坚硬耐烧的干栎木进了厨房,往火堆上添了上去。

见根生坐了下去,李有钱又说话:

“每年春节之前都要死人,这怪了去了。老人们没几年估计都要死光了。”

“不都是这样,就像那地里的庄稼一样,一年换一茬儿,一批一批地死去,想来这村里也死了不下几百人,都在山头晒太阳,永远起不来。人老了早点死还是好,免得拖累家人人。我们这儿的老人也是遭罪,每一个清清秀秀去世的,都是被家里人折磨几天便挂了,还不如一头猪。”根生发表自己的看法,把一张白纸铺在自己的膝盖上,掏出兜里的烟丝放白纸上卷起纸烟来。他随手给李有钱递了一张纸,分了他一些金黄的烟丝,两人埋着头卷起了烟。

火堆熊熊地燃烧了起来,二人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板凳上,仍旧认真地卷着纸烟。金色的火光映照着二人黑褐色的脸庞,都是精瘦的瓜子脸,最强冒着刚劲的黑胡子,往嘴边的空气中刺去。卷好了烟,根生拿起了火钳从火塘里夹取了一颗烧得通红的火炭点了嘴里的纸烟,痛快地吸了起来,嘴里发出享受的声音,深深地把烟吸了进去,胸膛高高地隆起,随着嘴巴和鼻子里吐出的烟气,那高高的胸膛又平复了下去,随后李有钱也点起了烟,把青色的烟雾往火塘上空吐将下去,那纸烟的烟气混着火塘飘出的烟气往厨房上方跑去了。很快地,厨房里满是纸烟的香气,二人烤着火抽着烟喝着茶,真是烟茶不离手,独独缺了一口酒。

没多久,李有钱便拿下自己的化肥袋子回家去了。根生一个人坐在火堆旁的板凳上,火堆慢慢也失去了温度,根生把自己的板凳往火堆前挪了挪,拾掇起地上黑色的火钳不断地翻弄着火塘里的炭火。他又卷了一根两头点火的纸烟抽了起来。呼呼的冷风从厨房的屋顶刮过,似乎裹挟着砂土,屋顶传来一阵阵噼啪声,时不时有细小的土粒从瓦缝里掉落在厨房里,坠落到两口大锅里,灶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红尘,听着耳边的一切根生陷入了沉思中,他不知该怎么过这个即将到来的春节,人逢喜事精神爽,根生却对眼前的春节唯恐避之不及。想到自己的遭遇,他暗暗生了力量,却也生了无限的悲哀,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头,似乎心中有无限的心事儿。根生偶尔也会想起自己死去的父亲,记得小时候一家人过春节时的模样,这一切都让他心烦意乱。想到自己从小酷爱读书,他本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读书人,走一条读书的路,那时他以为自己心爱的书籍会把自己带离这个高高的凄寒的村子,不知命运真会开玩笑,他还是没能通过那该死的书籍,透过知识的海洋去广阔的世界里自由航行,他始终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尽管自己的父亲有幸读了很多书,却也是那副德行,始终没能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或许正如村里人所说的,我们的这条命早就已经注定了,任何的挣扎只是让自己死得更快而已,该发财的一定会发财,该要饭的注定要一辈子的饭,这到底是多么无情的命运。想着想着根生自言自语地摇起了刚刚新剪的头。他希望自己的两个孩子能快快长大,他希望自己的两个儿子能出人头地,通过知识去改变他们的命运,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整个家族的命运,让祖宗坟头熠熠生辉,让死去的人都能得到了不得的面子,让他们在九泉之下都能抬起自己的头来,不做看人脸色,仰人鼻息的穷鬼。可这一切都没什么头绪,孩子们都还小,不知是不是读书的料儿,这一直以来都成了根生最大的心事。此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过,他懂得先做后说的道理。

嘎的一声,妻子推开厨房的门走了进来,她揉了揉眼睛,对着根生说:

“这么晚了还不睡,你要闲到什么时候?”说完也坐了下来,好像刚睡了一觉。

“兄弟两都睡了吗?”根生问。

“都睡着了,白天太野了,一个劲地玩儿,估计是累坏了。”妻子回答道。

“那什么时候去赶集,买年货去?”妻子问着根生。

“腊月二十八去,都跟有钱说好了。”

“这可怎么办,兄弟两的鞋子都破了,不买新的是不行的,这过年过节的,只买双鞋子也走不出去,还得给一人买套新衣服,这杂七杂八的加在一起也不是个小数目。那地里的货也不见有人来收,这不得叫老天!”根生妻子坐在板凳上,身后出嫁时披着的羊皮袄已经掉了很多毛,那皮毛的颜色也逐渐由原先的雪白色褪成了黄褐色,分量也失了不少。

妻子说着糟心的话,根生陷入了沉默中,他似乎没有回答的勇气,生活的重担全然地压在他的身上,他虽年轻力壮,却过早地陷入到无声的世界里,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没说什么话,心事重重地抽着手里的纸烟,大口大口地猛抽着,这似乎能给他带来些许的轻松。

沉默了好久,根生便开了腔。

“只能向别人借点儿钱,再背点儿东西去城里卖卖,不然能有什么办法。”

说完,他脸上满是无奈,依旧抽着手中的纸烟,没一会儿,手中的纸烟已经烧燃殆尽,他只得用大拇指和无名指捏住那短短的烟蒂,舍不得丢去。火堆也失去了本有的温度,为数不的炭火仍在火堆里苟延残喘,风一吹,发出微弱的红光。看着这半死不活的火塘,根生的后脑勺传来一阵凉意,渐渐地自己的耳朵和耳鬓也凉开了去,四肢出了奇的冰凉。他本想往火塘里添一些柴火,想到时间已晚,他打消了这一念头。若是妻子没回到厨房,他仍会一个人待到很晚很晚,不料想,妻子又蹲坐在自己身边,她总是给自己徒增压力,说一些自己不想听话。想到春节将至,根生还是想跟妻子商量些什么,好去搞点钱,应付应付眼下的新春佳节。

“就算去借钱,又上哪儿借去!都是一帮穷亲戚,都是自身难保,哪有什么多余的闲钱借我们。”根生看了一眼身旁的妻子,无可奈何地说着,身旁的妻子一脸愁相,生无可恋中憧憬着自己的丈夫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她铁了心要给自己的两个儿子买新衣服和新鞋子。

“你跟李有钱关系不是挺好,你可以向他借一点儿,他前阵子不是跑外面干活去了,家里多多少少会有。”妻子看了看根生,在一旁努力地想着,似乎想到了借钱的好办法。

根生摇了摇头表示,“别听他叫李有钱,他就真的有钱。他跑外边的那几个月什么都没有挣到,他挣哪门子的钱,还不是靠地里的那点儿货过日子,从他那儿借钱,我看你是想多了。关系好归关系好,借钱又是另一码事。你不知道,他走之前向我打听,说我这儿有没有多余的钱,能否给他借一些,他也是没钱过春节。你不了解情况,只会想一出是一出。”

妻子立马抢了话,“你怎么就知道他没挣着钱,或许是他估计试探你。我就不信他那么吝啬的人会没有钱过春节,他连喝个茶都舍不得买茶叶,天天来你这儿蹭茶蹭烟。你没听说他们家吃饭都不放油么?你倒好,简直成了活菩萨,有什么都拿给人家,你去别人家里试试,人家还能给你杀鸡吃不成。”

“你看你说的是人话吗?哪有你这样说人家的。他有钱还是没钱这都不重要,我怎么开得了口。”根生瞥了妻子一眼,了不得妻子如此说自己的友人。

“你连他都开不了口,那其他人你就开得了口了?”妻子粗声粗气地说着,眼神里满是看不起丈夫的焦急和无奈。

“他都向我借钱了,我又怎么好意思反过来向他借钱,这不是笑话嘛!”根生反驳道,愈发地对身边的妻子无语起来,似乎都不愿和她多说半句。

“明天去地里刨些土豆,再把最后一袋油菜籽也背下去卖了,不是还有几十斤大白豆也卖了去,一样背一点儿去城里卖,只有这个办法了。”根生无奈地说着,一旁的妻子默不作声,似乎不认同根生的话,却又无可奈何。不久根生妻子起身睡觉去了,不大的厨房里只有根生一个还在独守着寒凉的夜晚。妻子走后连厨房的门也没有关紧,寒风毫无留情地猛灌进厨房,根生后背凉嗖嗖的,他起了身关紧了厨房的门,又回火塘边坐了下来。他掏了掏自己的口袋,想要卷根纸烟抽抽,却忘记刚刚抽掉的那卷烟已经是自己最后的烟气。他埋了头找李有钱出门前丢的烟蒂,似乎就在火堆的什么地方,一番搜寻,他终于找到隐匿在凳子底下的一小节烟蒂,随手捡了起来,拿起火钳夹了颗火炭点抽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小节烟蒂掐在大拇指与食指中间,像是找到了什么难得的宝藏,不断地用自己的嘴亲吻着那节短得不能再短的烟蒂,露出一副满足的神情。抽完烟,根生起了身走到厨房的门旁拉了一下白炽的开关,哒的一声,厨房被一片沉重的巨大的黑色所占据,根生也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根生便起了床,同时也叫醒了自己的妻子。“得到地里挑一些好的土豆去。”根生表示。

妻子也没说什么,背上自己的箩筐,脸脸都没来得及洗一把。

此时,天还未亮开,天仍是一副灰色,昨晚的圆月也不知落到了谁的家里,天空中不见什么星星,风仍是呼呼地刮着,村子西边的橡树林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静中,仍是高大的模样,把自己黑色的树冠撑到天空中去。四处的山群包围着这个小山村,村子东边高大的大黑山在灰色的死寂中巍峨地矗立着,看着要倾倒到村里的危险,村子西北边是独包山,如一个巨大的青色馒头,山脚是一座龙王庙,庙里住了龙海龙王一家里,庙脚下是两眼活泉,不断地往外泌出不大的清水,是村里人仅有的水源。没出门多远,根生便想起又去挑水的事情。他跟妻子说了生个火之类的话,把自己的箩筐放到自家篱笆墙下,走到厨房挑起自己的扁担,挂上两个大铁桶往龙王庙下边的水井走去了。扁担右边的水桶里放了一只木瓢,走起路来咣当咣当响个不停,像村里一个打更的,但似乎家家户户都是如此,趁着太阳还没有出来,那水井里的水经过一夜的泌积澄清,差不多也有一米多深,要是去得晚了些,那水井中的水便被村里人打完了去,所剩的只有浑浊不堪的一点红水,非得排队汲水不肯,那得耽误不少工夫。好多次,没等根生去到井边,他打西边走过,便看见村里打水的人便排了长长的队伍,那一对对的扁担从井口排到了通向村里去的小路上,静蹲在路上的铁桶和横放在水桶上的扁担边站着弓着身子的男人女人,还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都在排队打水,都在说着什么闲话,男人们偶尔点起手中的纸烟,如无其事地抽着,闲聊着,等有人从井里的台阶上挑水爬了出来,后面的一众队伍便把自己的水桶和扁担往前挪移去,各种大小不一的水桶扁担都在红色的土路上排着队。这大多是冬春两个季节里的常态,村里人争先恐后地排着队挑水喝,无论尘土飞扬的初冬,抑或是同样尘土跋扈的开春。

土路上夹了些许的大小石头,小路的两侧都是野生的各类草植,在夏天里那是一个茂盛,常有村里人牵着自家的牛来路旁啃食路边的密草。那些大的石头被踩得光滑细腻,小的石头在红色的土路上闪出不明显的白色、黄色、褐色,路边是延伸到山脚下的田野。这种抢着排队吃水往水井的上方看去,每个几百米就是一座龙王庙,每到庙会的时候,村里的老人和妇女儿童多喜欢跑庙里去,是一个热闹的天地,有跳戏的老妇人,有带着老花镜拉龙头三弦的老头,偶尔戴一副墨镜,气定神闲的模样。村里腰腿疼痛的男人女人都会献上自己扎的花,把五颜六色的香纸剪成花的形状,绑在一根干透的竹子上,插在龙王庙神龛前的两根柱子上,祈求龙王的庇佑,让自己多一些健康,少一些疼痛。村里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也会带着四五十的妇人带上她们的霸王鞭,不断变换着地打击着自己的脚后跟、手肘、肩膀,跳着原始的舞蹈,中间还有着了魔的老妇人在跳着戏,准确地说是在跳着巫舞,嘴里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多是让神灵宽恕人间罪过,村里人已经知道自己犯了很多不可饶恕的罪孽,祈求神灵饶过村民的不干净。此时,那跳着巫戏的妇人便失去了意识,自顾自地说着话,旁边看戏的人便安静下来,知道她正在与神灵进行对话,不敢冒犯。偶尔有不懂事的小孩会在一旁忍不住地笑了出来,得知这是冒犯神灵的大事,那小孩笑着便沿着龙王庙下方的水井路上跑去了,后头有抓着霸王鞭追打的老妇人,却始终没有抓住那亵渎神灵的小孩,没能狠狠收拾他一顿。那手里抓着的霸王鞭其实也不是什么鞭子,而是一根七八十公分的干竹节,两头镂空了几公分,里头镶了几枚铜钱,在妇人唱歌跳戏的时候,不断地击打着她们的关节,发出唰唰啦啦的铜钱碰撞的声音,甚为清脆,伴着每一次的击打关节,那霸王鞭便发出声响来,整齐划一,绝无突兀,十几个人同时击打着自己的脚后跟,又转而同时击打着自己的肘里肘外,最后击打自己的左肩膀右肩膀,无不是齐刷刷的,虽不是训练有素的舞者,却完全凭靠年复一年的耳濡目染,竟也成了炉火纯青的境地。

根生起得太早,那村里的鸡儿还在冬日的寒气里睡着大觉,迟迟没有打鸣报晓的意思。井口边没有伫立排队的人,也不见竖放在小路上的水桶。想来他是村里第一个起身去挑水的人,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多余的孤寂,反倒是心里生了庆幸和自豪。根生加快了脚步,朝井口走去了。他顺着眼看了一眼水井上方的龙王庙,赫然地出没在灰色的天空中,他终究是分不清白天还是夜晚,是昨晚还是今日晨早,他确乎是起的太早了。看着隐约出没在橡树林中的龙王庙,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参加庙会的热闹日子来,他也曾是顽皮淘气的孩子,在那些老妇人跳舞跳戏的时候没忍住偷偷发笑的孩子,也被那些满脸生了黑肉的老妇人抓着霸王鞭追到很远的地方,却始终未能追上他年轻幼稚的脚步。想来那些追着他打的老妇人,那些拉着龙头三弦的老头都已经死去了。他现在已经是一家之主,是个三十多的男人,他那该死的父亲也早已经死去,他那长不大的母亲也慢慢老去,对此他没有任何感觉,我是麻木起来了吗?根生挑着肩上的担子,收了眼神往水井口咣当咣当走去了。两眼水井还是那个样子,东西向地扎进地下去,紧接着两个井眼的南边是一处凹陷的敞开了口的洼地,每到暴雨来临的夏天,那两处井眼里溢出的水便注入其中,等那洼地也水满为患,那喝不完的水便顺着挑水的小路往村子里流去了,路经村子东西向的大路,往村子西边的松针林里冲去了。眼下那低洼的洼地里已经完全干涸去了,里头躺了蝌蚪的干尸,隐约能闻到鱼虾的腥臭,混着枯草和红土地的气息。根生走到东边的井眼,顺着光滑的石阶走了下去,只见井底漫了清澈的一汪冷泉,经过一夜的工夫,安静地为村民供应着自己的体液,倒映着灰色的天,井口上堆砌的黑色的石头和井口边缘的枯草也一并地倒映在泛着冷色的水面上,井口风声不断,井底的这一方难得的冷泉却纹丝不动,只是安静地把顶上的一切拉进自己的怀里,上头还有几根枯草孤单的身影,在还未点亮的夜空下的井底的水面上孤单地摇曳着。根生走了下去,放下水桶,取出水桶里的水瓢,把难得的清水一瓢一瓢舀倒进自己的喇叭水桶中,井底的水汪立刻变得不安静起来,那悬浮在水面的几根枯草上下打着颤,好似守不住这村里肆虐的西北风,又仿佛是受不根生的惊扰,估摸是没人起这么早来打水来。根生拔了两株车前草,洗了洗往挂在桶壁上,抓起扁担横在自己的右肩膀上,前后勾住水桶的提环,迈上了台阶,出了井口,顺着小路往村子西南边的橡树林下的家走去了。

根生把水挑到厨房,背着自己的大箩筐出,叫上生了火堆的妻子往自家地里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