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回忆
多年以后的很多年,在一个漆黑的风吹麦浪的夜晚,水生在自己里勾画起了父亲的样貌。
“水生啊!你是我送到城里去读书的孩子,千万不能什么都读不出来啊!读书要钻研,多研究!”老父亲的脸浮现在水生的脑海中,他顿时泪如泉涌。
闭上眼老父亲时不时对水生说起这些话语,十几年过去了,仍然飘荡在耳边,铭记在自己的记忆深处。
自打上了城里,家里是要备一些钱的,学费生活费,每到开学的日子,家里的余钱定时要跑到学校的财务处去了。
每年的夏天和秋天,山里的树木长得很俊,水生的老父亲总是去山里头挖树去,当地人里叫:黑楠子。
一如既往地,水生还是不晓得那种树桩学名叫些什么。
那是一种趴在山头,喜欢长在山顶悬崖峭壁之上的树桩,它们有着盘踞缠绕的身体,深深地扎根在红色的高原土地之上,枝条上遍布深蓝发黑的指甲片大小的圆圆的可爱的叶片。
水生老父亲总要在周一至周五的日子里去刨挖,到城里的南边的农贸市场去卖,城里人最喜欢这种树桩头了,他们总会把原是趴在红色土里的树桩竖立起来种在自家的用水泥浇筑而成的笨重的树盆中,那些树桩自然而然地直立在树缸里,宛如龙盘虎踞的被缠绕雕刻的艺术品,不知它们是否习惯。
好多年,水生都是在倒腾这些树桩,给我换来每个星期的伙食费,升了年级长了个头,花的钱自然稀里糊涂的就多了起来,为此他老父亲也没少给过提醒,乱花钱是不行的,现在想来,是有十分的懊悔和惭愧之意的。
老爸父亲省吃俭用,从来不乱花钱,把每一分钱都花在水生身上,在老人眼里,哪怕他们穿着旧衣服,也不能委屈了他们的肚子水生,这是水生沉重的来源。直到现在,想起来当初老父亲的衣服总是泛着同样的颜色,似乎很少买新衣服,每年的城里大集会,也极少能见到他老父亲置买衣物,鞋子一穿就是大半年,衣服一穿就是好几年,这让水生不忍,他知道他们质朴无华的背后,有着伟岸的灵魂和身影。
想起他老父亲刨挖树桩为他换取生活费的日子,心底总能涌起强烈的暖流,流遍全身,每一根发丝的末梢都洋溢着慈悲,阳光也仿佛柔和了许多,天空更蓝了,白云也在幸福地飘着。
水生的老父亲诚然是个伟大的人物,是他撑起了家的天与地,让妻子和八个孩子有了安静的和谐的屋子,有了满是诗意的篱笆院子,院子里飞长着芳草萋萋,满色的青色,鸟儿也成群结队地欢腾着,忽上忽下,出没在篱笆墙长成的树枝的头,叽叽喳喳地叫着,白色的鸟儿,不知姓甚名谁,灰色的是麻雀,小得可爱灵动,黑色的个头稍大的是招人厌的乌鸦,它们总栖息在小房子西边、南边的高大的树的顶上,喜鹊也是有的,用鲜艳的色彩夺走小时候的目光,显眼地飞走在长草长花的不大的篱笆院子,忽地又蹿上高高的大树,没了影子,传来阵阵的啼叫,风儿也和谐地迎合,成全了春天抑或夏天的清早,夕阳西下的安静,那是就在心底的美色,只有高尚干净的灵魂才会绘成一副动人的画卷,在时光的河流央默默地流淌着,酝酿着,终成人世间的纯粹,跑到山头,奔向平旷的洋芋花丛里去,趴在金光的油菜野头,静听来时的声,一派祥和,带着金光的流光。
不管他的子女走到哪里去了,父亲就在眼前,就在身后。
他们始终把老父亲、老母亲放在心里最深最柔软的地方,就因为如此,水生才有了使不完的气力,有了温暖的文字,他将用这些文字记录关于二老的所有,点点滴滴,都在,一直都在,不曾逝去,也永不会老去,它们在平凡的琐碎里,在忙碌的田野头,在长满野草的田埂条子上;在春天的光阳里,在秋天的落叶里,在夏天的风雨中,在冬天的叹息里;在新翻的泥土坑里,在把低低的的洋芋垄起的堆里,在新播种的黑麦草里,在几块长出幼苗的油菜田里,在蔓菁橘子大小的生长里……
水生是该用一些只言片语来讴写他的老父亲,一个伟大的男人。
水生不知道,从小父亲承受了怎样的重担,一路扛着,走着,走了那么多的路,看不到起点,一路走来……
老父亲的教育是直接的,也是唯一的,这对水生而言是决定性的,事无巨细,不厌其烦,孜孜不倦。
到了水生能说会写的年纪,他父亲的教育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教他为人处事的方式方法,教他很多受益匪浅的终身享用的宝贵经验与教训。
“不要踩到别人家的庄稼里、不要去砍人家的竹子、不要去摘人家的水果、不要去偷人家的鸡、不要去打群架、知道家里给你钱,给你米,去学校是读书的”等等,说不尽,道不完。
直到现在,无意间踩到别人家的田里,不小心踩倒了人家的庄稼苗子,水生总过意不去,心生愧疚;看到别人家的鸡鸭鱼,没有心生歹念,更没有去据为己有的念头;从没有参与为非作恶的活动,更没有参与街头群殴。
从少不更事,直到大学毕业,有时水生会开玩笑地给别人说:我是在学校长大的,家里待的时间太少了。
是的!每年就那么几个月的时间。说来他大半辈子没有和家人一起过中秋节了,包括农历每年的剑川八月会,遗憾是多有的,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家人一起过一个美美的中秋节,他或许没有机会了,确乎已经没了!
记忆中,水生老父亲会在中秋节的前一两天去城里置买各种料,花生、薄荷、红糖、面粉、芝麻……到了中秋节的这天的大清早,二老一定把花生放到铁锅里来回翻炒,通红的火堆一定能把花生们炒得芳香满屋,散播着阵阵花生熟透的香气,不一会儿把炒好的穿着红色棉袄的胖墩一股脑倒入竹子编制的竹篾中,用双手捧起花生,轻轻地反复揉捻,花生立刻脱下了红色的棉袄,露出白白的身子,看着让人馋嘴,跑上去去,拿上几颗,放到嘴里,花生仁的热气有些烫嘴,但不妨花生的香气冲到脑后勺。
炒花生的活儿多半是老父亲做的,老母亲一般会不紧不慢地收拾着桌子,把桌子上的杂物放到一处,清洗干净桌面,抬到院子里,上面摆着一口特大的用来和面的大铸铁盆,里面堆好了一座面山,里面和了大量的金光的生菜籽油。
很久很久以前,水生老是惦念他老父亲那有些孱弱的躯体,被气管炎和鼻窦炎所折磨,每每犯病,老父亲有气无力的,一如既往的瘦,瘦的让水生心疼。
远在天边,困在小小的房子里,水生能为老父亲做些什么呢!
这让水生心生苦楚,有那么一些时刻还多了些无力的窒息,痛苦紧紧地抱住了他,让他呼吸变得困难,久久不能吸食新鲜的空气,似乎空气被某个人无情的快快的抽光,只留下挣扎的缺氧的自己。很早就有一个念头,哪天有了空,有了钱,赶紧带老父亲去好一点的医院,彻底的好好的检查一下身体,把气管炎和鼻窦炎好好治一治。可是哪天才会有时间,哪天才能攒够钱呢,这些都是能用钱能解决的么?现在想来,为时已晚!
所有眼下的过去的这些那些都困扰着水生,让他走得有些彷徨,有些累,有些不放心。
想来,他那倔强的老父亲总是有病不上医院,从他还是很小的年纪,水生就记得很清楚。
每一次疾病袭来,老父亲一定在家里自己默默地扛着,极少去医院,老母亲总是让他去医院看医生打针吃药,对此老头子是听不进去劝的,不肯去医院。
水生总在一旁任由心脏绞痛着,也无可奈何,老父亲是决然不会去医院的,是为了那点该死的医药费么?
他想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另外一个是老爸的性格:他性子很急,又懒得和琐碎的小事打交道,极其的怕麻烦,他也不怎么情愿去和陌生人说太多的话,在他看来那是在浪费财力物力,还不如自己一个扛省事。
时间飞得很快,快得好像没有一点儿痕迹,只在记忆中悄悄地把老父亲的胡须染白,是雪的颜色,跑上鼻子下边的地儿,好像一夜之间,下了一场小小的薄薄的雪。他单薄的身子经受了太多岁月的侵蚀,遭遇太多苦难,但这是没有休止的劫难,大风大雨大的东山的顶上,怎么能停的下来呢。
水生能做些什么呢?敲打这些毫无温度和水准的文字,叙写痛苦与无奈么?大概就是如此了,我还能做什么啊!
祈祷吧!让老父亲、家人能远离疾病,家本是自给自足的农家小院子,怎么能承载那么多的是非。总想当面给老父亲说一声“谢谢”,但终未说不出口,可能是水生一家都不是那种善于流露内心言语的人,他们都在默默里想着,挂念,不轻易让俗套的话尴尬了气氛,尽管在心里反复念叨了千百遍。
回想起那些年年来成了一个教书先生,远道而来,是遥隔四五千公里的长,这是具体的,也是数不清的,谁会精细地数着自己来时的路,太多风大雨大的日子,脚步深陷泥沼之中,不可脱拔,留下一片精致的泪花,开在泥土的积水洼里,这就够了。
来来去去的人多了,连自己也会淹没深深的人海,能记住花的色泽就已经非常了得了,况且泪水混着泥点的路非常的深刻,不是那么好走,拖泥带水的总是深陷回忆黑洞的人儿。水生是极力去避免之的,他可不想在黑夜里独自让泪水湿了枕头,这是怯懦,平常说来就是软弱,还不乏无能。
以前在L城,那是一座灰暗的城市,虽记忆深刻,但没有太多留念,这本是自然而然的事罢了。
几十年前年,也是回家的归途,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路过L城,遇到一辆大巴,停靠在不知什么路的中间段的右侧的车道上,听说是去Z机场,上面坐满了离人,那会儿应该是九月份,不知是头是尾,定是痛苦的日子,也许未必。
大巴座位的右侧,靠着人行道,隔着大而方正的车玻璃,有一位年轻的姑娘坐着,腰板绷直了,往窗外直直地看着一位妇女,推测应该是母亲和女儿的关系。不一会大巴的心脏启动了,发出有力的咔咔的声响,车屁股的排气管冒出阵阵黑烟,呛得人难受,满是硫的酸气,随着车轱辘缓慢地转动着,车身缓缓往妇女相反的方向行驶,太阳下,妇女追着大巴,朝着大巴内的女子不停地挥动着自己的右手,左手也没闲着,边跑边擦抹自己快要掉落的泪珠,车子座位上的年轻女子,扭着身子,费力地转过头,应着妇女轻轻挥动着自己的手掌,眼睛竭力地投在妇女身上,恨不得把妇女装进自己的眼袋,一并带走。车子开远了去,人行道上的中年妇女也停下了追逐的步子,高举着手,目光死死地盯着远去的大巴,站在原地,不肯离去。
这是一场分别,水生目睹了一场分别!背着他的书包,看着眼前的一幕,他的心酸了起来,眼球也有了些许胀痛。回想起这,水自然地想起了大学去报到的那几天,距今也有无数年了。
接到X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落,心有些不甘开学的日子还有四五天,家里办了酒席,村里的人来了,乡政府的“官儿”也来了,他们话叫“社里的头儿”,远方的亲戚有的也回来了。
不大的院子里摆了四五张待客用的八仙桌,桌子的四面横摆着长长的条凳,有新的旧的,红的黑的。每一张桌子上呈放盛有各种食物的大白碗,有八个大碗,大白豆、粉蒸、南瓜、洋芋,鸡肉、五花肉、鱼肉、人造肉,另加几个盘碟,放些花生、乳扇、鱼腥草,桌上孤单的一只小碗,用来盛蘸水。本家的男子汉们下厨烧菜,切菜剁肉;妈妈们,那些不停说笑的妇女们,悠闲的蒸着大笼大笼的米饭;小伙子、小姑娘们忙碌中,端茶送饭,洗碗烧水,倒酒抹桌。相互帮忙,忙着,闲着,说着,笑着。
一天是很快的,何况是喜事。办完酒席,定了三张K城飞抵L城的机票,老父亲与我,到了L城,一个叫P的省份,飞机的舷窗往下看,一片荒凉,一阵失落。
下了飞机,出了大厅,来到一座面馆,店匾绿色的五个大字:人间四月天!水生与老父亲都是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头一次来到所谓的N方,一同吃了第一次吃的他乡的食物,味道还可以,可能是饿的缘故。
吃完了陌生的味道,父子还在机场的土丘上坐了一会儿,说了些话,老父亲还点了根烟,烟雾急不可耐地跑到陌生的天空去,大概是化作了游荡的云彩,去探索一番。
打了车,到了市区。为了省钱,我们定是要找便宜的房子住一宿,水生带着老老父亲和自己从南走到北,从东找到西,走了大半天的路,找了很多的小宾馆,脚是最累的,隐隐传来一阵阵的疼,从脚后跟一路跑上后脑勺。
老父亲挎着如今还在家墙壁上悬着的包包,是老父亲太低了,或许是包包的肩带太长了,包包垂到老父亲膝盖的样子,老父亲很少说话,走在水生的前面,后面,右手边,左手边,水生看得一清二楚,那天老父亲看着累极了,走走停停,把装着钱的包包护得死死的。
瘦小的身子,一条西裤,显得有些长,黑灰色的夹克衫,袖子遮住了大半只手,粗糙厚实的手紧紧地抓着斜挎在身前膝盖处的包包,那是有翻口的带着拉链的青黄色的挎包,里面都是红色的钞票,鼓鼓的,老父亲生怕城里人知道了这个秘密,粗大的手指一天没离开过包口,紧紧地贴在拉链上,寸手不离。
办完了入学手续,老父亲感慨了校园的广阔,走出学校的南门,有一道天桥,过了天桥就是W公寓。置办了被褥,牙膏牙刷,他们上了四楼,走进宿舍,老父亲为我挑了一个床位,还亲自为他铺好了床,叠好了被子。
老父亲在铺好的床上坐着休息了一会儿,还时不时朝窗外往去,抽了几支烟,不久便打道回府。
原路走出了学校,走出了学校的正门。往公交站去,上了88路公交车,到了终点一火车站。
晚上,水生与老父亲就在火车站旁的地下室住了一宿,虽然很潮湿,能吸到大口大口的霉气,让人头昏,但却是很好的,便宜。
第二天,忍痛割爱,托了人带着二人随便逛了几圈,时间很快啊!太阳快要下山了,回到火车站,陌生人叮嘱:到了最后一站下车就到学校了。
一排一排的公交车,走了54路,走了102路,走了一路又一路,88路还是来了,登上88路公交车,老父亲极快地说:好好读书,吃好点。
转过身,车门“咣当”一声开了,踏上车,拉着扶手,看着车外的老父亲,车子开动了,老父亲朝他挥了挥手,转过头,眼泪大颗大颗从心底最软的地方涌了出来,心顿时颤抖着,绞痛着,顾不得尴尬,眼泪还是不争气的喷了出来,红了眼眶,泪珠挤满了,一大颗一大颗纷纷滚落到公交车的站板上,车快要右转了,强忍着扭过头朝广场望去,老亲还在原地,老父亲还是很矮的个子,青黄的瘦脸,留着一头刚劲有力的短发,穿着黑灰的外套,身上斜挎着青黄色的斜包,一直垂拉到老爸的膝盖上方,浅灰色的裤子,直直地拉到地面,脚上穿着难得一见的新鞋子。车子过了右转,顺着B南路一路向东,穿过H桥北,经过X巷,抵达P广场,把眼泪洒落在陌生的L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