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鸟接着一只鸟:关于写作与人生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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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所有的杰作都始于拙劣的初稿

我几乎可以断言,比练习写短文更好的一个建议,是知道“初稿通常很烂”。所有优秀的作家都免不了写出很烂的初稿,这也是他们最后能写出尚可的第二稿,以及出色的第三稿的基础。人们常想象那些能出书,甚至可能因此赚大钱的成功作家,每天早上在书桌前坐下时,总会感到自己身价非凡、信心十足,对自身拥有的丰沛才华及脑中的精彩故事都很满意。接着,他们会深吸几口气,卷起袖子,转几圈脖子活动筋骨,然后便投入工作,如法庭书记员般神速地打出一段段流畅完整的故事情节。

但这只是没有经验的人幻想出来的。我认识一些非常杰出的作家,备受喜爱、文笔优美,也因此赚了大把钞票,其中没有一个人在每天固定的时间坐下来写作时,总会是自信满满、冲劲十足。他们所有人的初稿都不怎么优美。好吧,其中有一位例外,但我们都不太喜欢她的作品。我们不认为她的思想有深度,也不认为上帝爱她,甚至能忍受她。

很少有作家真的清楚他们正在写什么,通常直到写完才恍然大悟。他们动笔时也并非神清气爽、兴致勃勃。他们不会在打出几行用来热身的平庸句子后,就文思泉涌,下笔有如爱斯基摩犬在雪地上飞快奔驰。我认识的一位作家告诉我,他每天早上坐下来后,便会好声好气地告诉自己:“你不是没有选择,你有的,你可以开始打字,或自杀。”我们常常觉得写作像是在拔牙,即使是那些文字公认最流畅、最浑然天成的作家也这样想。大多数时候,适切的词汇和语句并不会像自动电报机中的纸带般快速跑出来。不过,据说穆丽尔·斯帕克认为,她的写作过程就像是每天早上为上帝的口述做记录——我猜想她大概只需要坐在桌前,接好口述录音机,然后一边哼着歌,一边将口述内容打出来。这种姿态非常挑衅,你可能会希望这类人霉运不断。

对我和我认识的大多数作家而言,写作并非一件令人欣喜若狂的工作。事实上,唯一能让我取得成果的诀窍,是写下真的真的烂到极点的初稿。

尿裤子先生、洒狗血的可笑用词……

别担心,反正初稿不会有人读到

初稿是小孩的游戏之作,你大可畅所欲言、无所顾忌,因为你心知没人会读到,稍后再修改也无妨。你可以任由内心孩子气的那一面,将脑海里的任何声音和景象引导出来,化为文字。如果其中一个角色想说:“嗯,那又怎样,尿裤子先生?”你可以任由她说,反正没人会读到。如果你孩子气的一面想沉溺在多愁善感、悲情、洒狗血的天地里,也大可任由它去。你只需要将其全部诉诸文字。因为这六页疯狂的文字当中,说不定会有引人入胜的部分,是你几乎不可能通过比较理性、成人化的方式获得的。也许你恰好会在第六页最后一段的最后一句中发现灵感,它是如此优美或狂放,令你多少领悟到自己打算写什么,或可以朝什么方向写。若没有前面写下的五页半,你不可能获得这个成果。

在《加州》杂志停刊前,我常为他们撰写美食评论。(杂志停刊与我的美食评论无关,即使每篇评论都的确导致了几位用户取消订阅。有些读者对我将一坨蔬菜泥比作某几位前总统大脑的行为相当不满。)撰写每篇评论通常需要两三天。首先,我会拉上几个很有主见、口齿伶俐的朋友陪我一起上餐厅。我会坐在餐桌前,将他们每个人说的趣话妙语记下来。接下来的星期一,我会带着那些笔记坐在书桌前,尝试写出一篇评论。虽然我已有多年撰写评论的经验,但动笔时仍会感到心慌。我会试写一段开头,结果发现自己竟写出了几行糟糕透顶的句子。我会将之删掉,再写,又全部删掉,接着便感到忧虑和绝望像一件防辐射铅衣般压着我的胸口。我平静地想,完蛋了,这回我再也不会有神奇的文思了。我惨了,我完了,我死定了。或许我可以再回去做文秘,但人家不见得还想用我。我会起身到镜子前端详一会儿牙齿,然后停下来,提醒自己别忘了呼吸。我会打几个电话,进厨房找东西吃,再回到书桌前坐下,花十分钟长吁短叹。最后我会拿起那个一英寸的相框,盯着它,仿佛它会给我回应,而每次我也的确得到了回应:我唯一该做的,就是写一段非常拙劣的初稿,反正没人会读到。

于是我开始动笔,毫无顾忌地写。这几乎只能算是打字,只是让自己的手指动起来。写出来的东西也令人不忍卒读。我会写一段长达一整页的开头,即使一篇评论实际上只需要三页。接着,我开始描写食物,一次一样菜肴,就如同我父亲说过的,“一只鸟接着一只鸟”,按部就班,但想象中的批判者们却像卡通人物般坐在我肩头念叨着。他们会不留情面地对我冗长的描述嗤之以鼻或翻白眼,尽管我付出了许多努力,尝试将之简化,同时也时刻谨记一位朋友在我从事美食评论之初提出的委婉建议。“安,”她说,“这只是一块鸡肉。这只是一块蛋糕。”

但此时我已动笔好一阵子了,所以我终究会放任自己继续这套流程。我会写下比应有篇幅长两倍的初稿,其中包括啰唆无聊的开头、愚蠢可笑的餐点描述,还有许多我那几位颇具黑色幽默感的朋友所说的话——那些话听起来不像出自饕客之口,倒像是曼森家族[1]的女信徒说的,而且没完没了。整篇文字又臭又长,语无伦次到让我在能动笔写第二稿前,整天满脑子只想着万一我出了车祸,初稿不幸被人看到该怎么办。我担心有人读完它后会认为那起车祸其实是一起自杀事件:因为我发现自己文思枯竭、脑子当机,所以慌了手脚。

不过第二天,我会坐下来,拿着一支彩笔,整篇读完,将我认为不必要的部分删除,从第二页当中搜寻适合当新开头的部分,思考在何处结尾比较有力,接着便开始写第二稿。这种方式通常行得通,有时甚至很好玩、古怪,又有效。我会照此方式再审阅一遍,然后把稿子寄出去。

一个月后,当我开始写另一篇评论时,会将整个过程再来一遍,当然也会又一次因为害怕有人在我修改初稿前读到它而掉眼泪。

所有出色的创作都从不忍卒读的第一次尝试开始

——清除脑中的噪声,写下去就对了!

几乎所有出色的创作都从不忍卒读的第一次尝试开始。你必须从某个地方起跑,从将任何想法付诸文字开始。我的一位朋友表示,初稿是“顺流而下”——你只需要写下来;第二稿是“升级”——你修改文字,提升质量;第三稿是“牙医”——你检查每一颗牙齿,搜寻是否有松脱、不齐或蛀坏的,或者若幸蒙天助,你会发现它们健全无瑕。

坐在桌前撰写拙劣的初稿——我从这个流程中学到的另一件事,是如何清除脑中浮现的噪声。首先我会听到尖酸刻薄的“读者女士”一本正经地说:“嗯,这些并不怎么吸引人,是吧?”一个瘦削的德国男人会冷酷无情地详细记下你的思想错误;你的父母也在,他们会为了你的三心二意和不知谨慎而痛心;威廉·巴勒斯[2]会因为发现你的胆量和文思还不如一株盆景而昏昏欲睡或开枪乱射,诸如此类。还有一群狗。可别忘了狗,若你胆敢停笔,它们便会一边咆哮狂吠,一边冲出围栏。对我们当中的某些人来说,“不停地写”是锁住围栏、让那些饿狗无法跑出来的门闩。

清除这些噪声至少占据了我每天一半的奋战时间,但也已经比过去好多了——过去它会占据百分之八十七的时间。若不去压制,我的脑子会将大部分时间花在跟那些不在场的批判者对话上面。我会为自己辩护,或跟他们机智地对话,或合理化我的行为,或用八卦诱惑他们,或假装我正在作为嘉宾录制他们主持的脱口秀。我超速,闯红灯,没在停止标志前停车,十亿分之一秒后又对着想象中的警察解释为何要那么做,或坚称我并没有那么做。

我偶然和一名催眠师提起这件事,我在多年前接受过他的治疗。他非常和善地望着我。一开始,我以为他正在摸索地板上的警铃呼叫按钮,好找人把我架出去,但接着他教了我以下的方法,我至今依然在用。

闭上双眼,静下心来一分钟,直到脑中此起彼伏的说话声响起。接着从中分离出一个声音,将说话者想象成老鼠,抓住它的尾巴提起来,将它扔进一个广口玻璃罐。然后再分离出另一个声音,抓住它的尾巴提起来,扔进罐子,依此类推。把所有最贵的监听器扔进去,把推销商、律师、同事、小孩——任何在你脑中发牢骚的人扔进去。然后盖上盖子,看着那些“老鼠”在玻璃罐壁上爬来爬去,叽叽喳喳,企图让你感觉很糟,因为你不遂他们的愿——不给他们更多钱,不会变得更成功,不想更常见到他们。接着想象罐子上有一个控制音量的旋钮,将它转到最大声,持续一分钟,聆听那一连串愤怒的、被你抛弃的、想要让你产生罪恶感的声音。再将音量转到最小,看着那些气疯了的“老鼠”在罐里跳来跳去,企图抓到你。然后放下罐子,回去写拙劣的初稿。

我的一位作家朋友建议我们不妨打开罐子,开枪将所有“老鼠”的脑袋轰掉。不过我认为他有点暴力,我相信你不会落到那样的地步。


[1]曼森家族:美国连环杀手查尔斯·曼森领导的组织,成员多为女性,类似邪教。——编者注

[2]威廉·巴勒斯:美国“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人物,曾失手射杀了自己的妻子,私生活放荡,颇富争议。——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