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活着吧
刘林海让我去广陵镇参加一场丧事,说是计春萍家儿子死了,他有事,去不了。说罢塞给我五百块钱,又抽了两百回去,“又不是多熟的人,没必要这么多,是吧!”
是不怎么熟,死者叫春狗,我们家以前的租客。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死了,我不知道。他妈跟我们家有些生意上的联系,便通知了刘林海,只说人不在了,谢谢我们家那些年的照顾。
我并不想去。“能有什么事?打牌罢了,还输得精光,倒不如把钱都给死人。” 我抱怨道。刘林海问我,“你他妈到底是不是我儿子?”
好问题,我倒希望不是。刘林海说他也是这么想的。
现在正是冬天,特别冷,冷到我只想闭嘴,冷到我们养在院子水缸里的鱼都被冻死了。那条鱼活了好多年,外婆买回家准备杀了吃的,可就在要给鱼开膛破肚之际,我可怜的外婆突发脑溢血,撒手人寰。她是个好人,出事之前还在念叨,要给镇上的瘸子做一条鱼吃,“他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这条鱼怎么办?”外婆死后,刘林海问我们。我说我不想吃它,看到它我会哭的。看得出来,他挺想吃,但我坚决不让。总之,那条鱼就被留了下来。每到冬天,鱼缸里的水被冻成冰块,我们都以为它凶多吉少了,可是春天化冰之后,它又会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也不怎么喂它,偶尔扔几粒米进去。“又被扣工资了,哪有钱买鱼食,一块钱面条能吃两顿呢。”
刘林海总是这么说。而我妈会说,“和婊子下馆子倒是有钱。”然后刘林海就生气,就摔门,就出去和婊子吃饭。没有人喂鱼。
就是这样一条怎么也死不了的鱼,却被冻死了。一整个冬天我都躺在被窝里,哪里也不愿去,除了考驾照。我甚至觉得科目二挂了就是因为天太冷,而不是因为我是个弱智。
刘林海说:“不要给自己找理由!车里没空调吗?”
我说:“和你一起进厂的人都做老总了,你怎么还是个工人?”
刘林海说:“我命不好。”
我学道:“不要给自己找理由!”
刘林海不说话了,找个地方吃花生米,边吃边劝我,“你也要学着应对这种事情了,每天都有人死,说不定明天我就没了呢!诶,活到我这个年纪就开始时不时参加丧事了。”
接着他便开始报名字,哪个死了,死了多久了;哪个活不长了,快死了;哪个几年前就说要死,怎么还赖着不死。“礼金都涨价啦!去年三百,今年要五百。什么都在涨,就是工资不涨,他们早点死我也好少花点钱。”
我说:“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不就一群人去吃吃饭,给点钱,说些自己都不信的话?”
刘林海急了:“你看看你每天什么事都不干,就知道睡觉,你是猪吗?如果不是要赚钱养家,我至于让你去吗?白养你了,长这么大,不知道为家里分担压力,我同事儿子打寒假工不知道往家里拿多少钱呢!”
“拿了几百块钱回家就以为自己不得了了,男人就是这种东西。”这是我妈离开刘林海之前说的话,我觉得挺有道理的。
我不想听爹抱怨,就拿着钱出门了。骑着我妈留下来的金鸟摩托,一个已经销声匿迹的牌子,在三四线小镇偶尔还能看到,噪音很大,尾气相当重,骑它得躲着交警。
“你爸给我这辆摩托车的时候,他还没有变成一个畜生。”当年,在我妈决定骑车去撞死刘林海之前,她如此说道。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她没有成功,两败俱伤。
那时候春狗也在,他问我:“怎么平时只见到你妈,见不到你爸?”我说,不知道,他们好像要离婚了。他就说:“没啥,我爸妈已经离了。我爸还坐牢了,你说好玩不好玩。”
说这话时他傻傻地笑着,我也跟着笑。我妈和刘林海还在搏斗,她的刺杀以失败告终,小摩托车撞不死人,她从车上飞了出去,滚了好远,但也没就此收手。
她冲向已经报废的摩托车,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把菜刀,想一刀砍了刘林海,反被他打了几拳,鼻青脸肿,满脸是血。她对我喊道:“儿子,帮我杀了刘林海!”我被吓到了,开始哭,她也跪在地上哭,说些“白养你了”
“一群白眼狼”这样的话。最后,在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时,是春狗用一辆小三轮把我们送去了医院。他说,类似的场景,他见得太多了。“打打就好了,哪有不打打杀杀的家庭,没有的。”
不知道春狗经历过什么,在人们眼中他其实是个很普通的男孩子,头发有点长,很懒,不爱洗头,不爱说话,人挺白,夏天老是只穿着一条内裤在屋子里跑,和大部分乡下小孩没什么区别。听我妈说春狗是安徽人,亲生父亲偷东西坐牢了,随着他妈改嫁到这边。可是他妈的新任丈夫不认这个儿子,于是他妈就给他找了个在饭店打杂的工作,在我们这儿租了间房,就算安排好春狗了。
“安徽人,真的不要紧吗?”得知家里要住进来一个安徽人,刘林海很担心。我们家后面已经住着一家安徽人了,靠捡垃圾为生,有四个孩子,每到夏天,那些小孩都能把家门口的臭水沟变成游泳池。我很喜欢和他们玩,我曾在泥水里挖到过一只小龙虾,很开心,把它带回家,想养着。我妈却很生气,她把龙虾扔掉,用肥皂一遍遍清洗我的手,皮都破了。她再三告诫我,不要和那些没娘老子管教的孩子玩。
我不理解,我喜欢和没爹没妈的孩子玩,他们比学校里爹妈双全的孩子有趣多了。学校里的孩子只会问你这道题会不会,而不会和我讨论电视剧的情节,他们以不看电视为荣。我上小学三年级时的班长就说过:“我妈妈说,电视看多了会近视。”第二年他就戴上了眼镜。
我可不想和这样的人一起玩,我依然往泥地里跑,往垃圾堆里钻,直到有一天刘林海给了我一巴掌,教育我说:“不准和他们玩,你看看安徽人家里什么情况,你看看!”
我觉得和我们家没什么区别。安徽小孩的父亲是个不干活的男人,每天坐在门口喝散装白酒,母亲是个哑巴,我总是见到她抱着最小的孩子在给人称废品,阿巴阿巴,阿巴阿巴。附近的小孩会嘲笑她,把随手捡到的垃圾故意送到她手里,她就会阿巴阿巴地比划着,估计是在告诉我们,她不收这些东西,然后大家就开始笑。
我十岁那年,安徽男人因为偷东西被警察抓走。他没事就去附近工地晃悠,趁人不注意,顺点木材板子回来,没多久他们家门口就堆满了木板,有时候还能见到不错的木门和桌子。他没有做木材生意,而是把那些板子劈开当柴火烧。过了小半年,警察找上门,安徽男人坚称那是他捡回来的废品,但仍然被铐走了。那天我站在阳台上看着他们,男人低着头,女人拽着男人的手,他们最小的孩子一岁不到,被一条破布系在女人怀中,他不停地哭着,声音招来周边邻居,人很多,像过节。
男人被抓之后,我家后面的屋子———准确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塑料帐篷,又住进来一个男的。新来的好一点,会出去干点活。我家门口还有一条河,不少老哥带着一块木板,躺在码头边,等着有人来给他们派活,也就是做小工,拉砖头、运沙袋,赚得不多,但够吃饭。
有一天,他干活的时候跟沙袋一起沉入水底,再也没有浮出水面。从此,我家后屋就只剩哑巴女人和她的四个孩子了。
出了这些事情,安徽人在小镇的评价就不怎么好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用“安徽人” 代指小偷、乞丐。
有几年,一到夏天,镇上就会出现一些外地来的乞丐,一身破烂,拿着一个碗,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方言。
他们不要钱,只要吃的,人们叫他们“呆子”。“呆子,过来!”我就听过邻居这样使唤一个乞丐,“我去给你搞点吃的。”然后他到猪圈里搞了点猪食盛到乞丐碗里。
我跟隔壁玩伴说他爹是个变态,邻居一脸严肃地说:“小孩子懂什么?他又不会真的吃掉。”
乞丐倒也不生气,只是倒掉碗里的东西,继续往前走。到了我家门口,外婆叫住了他,给他盛了一碗饭,添了些肉片。
“搞点剩饭剩菜好了呀,我看你才是呆子!”有围观的人就这样说我外婆。外婆则说:“每年夏天都看到,怪可怜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
“安徽来的吧,报应东西,现在社会不说别的,有手有脚干什么不好?当心晚上他们偷你家东西。”
其实我们家也没有什么可以偷的。
在小镇,“偷”是一个神奇的字眼,闲聊故事不是谁又被偷了,就是谁偷了又进去了,有段时间我甚至觉得人和人的关系就是偷与被偷的关系。
说到“偷东西”,小学时每次新年开学的第一堂课,我的数学老师都会讲他在友谊广场被安徽人偷了钱包,这让我印象深刻。有次我没带作业,他给了我一巴掌,说没带就是没做,并且问我:“你他妈不想成为安徽人吧?那就给我好好学习。”他总是拿安徽人做反面教材,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好像安徽人杀了他妈一样。
数学老师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我对母亲的爱胜过一切。”他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在他妈刚开始忘记周围人名字的时候,他就让他妈把银行密码社保卡号都写了下来,随后火速把她送去了农村养老院。那些年,靠着母亲的退休金,数学老师的日子过得很滋润,用诺基亚手机,穿鳄鱼牌皮鞋。数学老师的儿子也在我们班,总是用最新的电子产品,二十一世纪初,他就有MP3用了。我直到上高中才拥有自己的MP3,还是他送我的。他说:“这玩意儿早就被淘汰了,现在是智能化时代。我妈给我买了苹果,苹果知道吗?苹果!”这同样让我印象深刻。
不过数学老师也不是一直都很滋润,某日,在被他同为小学老师的老婆发现跟小镇唯一的大学生英语老师乱搞之后,他就失去了工作。回家后,他妈也死了。一无所有的他在友谊广场给人刻过一阵子墓碑,我们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绝活。“什么时候给他自己刻一个吧!”
他教过的学生就会说这样的话。其实他没什么生意,干了没多久就收摊走人了,“安徽人把我的石料都偷走了。”他这样给大家解释。
据说他老婆就是安徽人。
总之,该死的安徽人,安徽人该死!这就是当时我们一部分人对安徽人的认知。
我们,苏北人。
所以,当得知春狗是安徽来的时候,刘林海就问:“这样真的好吗?”
我妈说:“人家一个月给一百五十块钱房租,你往家里拿一百五十块给我看看呀!” 然后刘林海就不说话了。
那段时间,我妈再三叮嘱我,平时待在自己房间里,不要出去瞎鬼混,跟那些没有娘老子教育的孩子一起玩,这其中自然包含春狗。
春狗住进我家那年他大概十五岁,每天起得比我早,我六点起床,六点半到学校上早读课,出门时春狗就已经不见了,我晚上做完作业他还没有回来。他不怎么爱说话,见到我爸妈也不叫人,只是腼腆地笑一笑,低着头快速跑进屋里。“真没礼貌,家里跟有个鬼一样!”刘林海评价道,“和我们厂里那个安徽人一模一样,我老工人诶,见到我像没看到似的,什么玩意儿。”
我妈就说:“你什么玩意儿,人家工资比你高,技术比你好,你说你什么玩意儿?”
我们不知道春狗每天都做些什么,他的衣服老是泡在水里,好几天,发臭了,外婆还在的时候就会帮他洗掉,边洗边说这孩子真可怜。有次我们去他工作的饭店吃饭,他装扮成印度人做甩饼,这是当时小镇餐饮界的潮流,还有日本流、越南流和泰国流,需要服务员假装听不懂中文,做饭之余兼顾杂耍表演。春狗看到了我们,很快就转移了视线,低头继续工作。刘林海说:“这孩子,确实没礼貌,怎么也得招呼一下我们吧?我们只收他一百五啊!一百五。”
不过有一天,我们在家里吃晚饭,春狗从外面回来,进房之前和我们打了个招呼,说不要去他上班的地方吃饭了,用的都是地沟油,对身体不好。刘林海就改口说:“春狗这孩子还是不错的。”
此事大家略有耳闻,据说每到凌晨,三江路上就会出现一堆餐饮店老板,他们打开下水道盖子,排队捞潲水。有种说法是,第一勺是最好的。某日,为了争夺第一勺地沟油,几个老板大打出手,其中一位身材瘦小的中年男人不慎坠入下水道,被救上来时,已经没了气息,“就像一只死在琥珀中的蟑螂。”——— 《靖江日报》二〇〇四年六月十四日的一块豆腐干消息这样写道。春狗说,那就是他的老板,“老不死的终于死了。”不过他们店很快又换了个老板,员工考核更加严格了,这是那个夏天最让春狗伤心的事了。
春狗一般白天上班,晚上睡觉,休息日也闷在房里不出来,如此大半年,他开始夜不归宿,听说是去网吧了。他的母亲偶尔会从隔壁广陵镇过来看他,要避开丈夫的闲暇时间,不能让他发现。丈夫是放高利贷的,基本上每天都是闲暇时间,也只有外出鬼混的时候不在家里。
得知儿子总是夜不归宿,老在外面玩游戏,春狗他妈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我们那破地方的网吧里都是她老公那样的畜生,说不定就把他带坏了呢!
“他们家租过来的安徽人,老是半夜才回家,也不知道去干什么。”某次,听邻居闲聊,他们是这样讲春狗的。春狗母亲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为了让儿子不至于变成一个别人口中的怪胎,她就给春狗配了台二手电脑,让他在家里玩。
家用电脑在小镇刚刚开始普及,我家也有一台,为了防止刘林海出去乱搞,我妈花了多年积蓄买的,希望刘林海能爱上游戏,不再沉迷和女同事在车间里乱搞。
然而事与愿违,游戏哪有爱情好玩,倒是便宜了我这个废物。
我与春狗的交流,多半是游戏上的事。家里用的铁通网,便宜,等于白送,但网速很慢,下电影只有60K 一秒,接了根线给春狗,发现我们谁都没法玩了,我们便联机玩魔兽和CS。我的电脑在杂物间里,双休日可以玩一玩,平时我妈上班都把门锁住。她在工厂三班倒,总是半夜爬起来上班,上到半夜。她三班倒了一辈子,从来不会忘记出门锁电脑,可能是怕我沉迷其中,也可能是心疼电费,后者可能性比较高,因为夏天上班她会把空调遥控器带走,但她不知道掀开空调外壳有个按钮,按一下就可以启动。交不上电费被断电,刘林海又总住在外面不给生活费,可以说是最让人绝望的时刻了。“我不会忘记那段经历的,太辛苦了,为了养你。”
她总是这么说。我成年之后,即便日子已不再那么艰苦,她依然不停地回忆,仿佛能从苦里回味出甜来。
我妈上夜班那会儿,我不睡觉就跑去春狗那里玩。
春狗房间虽小,好玩的东西挺多,他有一把破破烂烂的吉他,屋里堆着漫画书,他还养了一只八哥,通体黑色,在笼子里跳来跳去,春狗每天都跟它讲“老板老板,恭喜发财”,我问他干啥呢?他说他在许愿。
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恭喜发财”,那只笨鸟就是不开口说话。春狗便问我:“你说我是不是发不了财了?”
我哪知道,我没见过真正发财的人。
在我们家住了一年,春狗开始往家里带男孩子,各种各样,红毛的,黄毛的,胖的瘦的,年纪大的年纪小的,他一度与那些人发生争吵,某次甚至还招来了警察,春狗的左耳被咬掉了。
警方结案认定为朋友间的正常纠纷,“情绪上来了,就会做出不理性的举动!就像你妈要捅死你爹一样,都是正常的。”无数次因为我爹妈互捅而往我家跑的夏警官如此解释。我们却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怕不是聚众吸毒?都是黑社会啦,他个小混混,你又不知道他社会成分的!当初我老公骗我出去搞外遇,没想到是吸毒,吸了毒还把人弄伤了,进去了呀!”隔壁女主人如此说道,我们确实有点怕了。
“要不就把他回了吧,几百块钱房租嘛,我也能赚的!”刘林海说。
我妈说:“你少和婊子吃饭就没这些事了。”
我们准备让春狗走了,但在开口之前,春狗却主动来赔礼,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并且接连几天都要给我们做饭。不知道是谁教他的,略显笨拙。“倒也没必要这样。”我妈说。刘林海说的是:“太他妈难吃了,也不知道上的什么班,我要是他老板,早他妈把他辞了。”
我妈去了卫生间,看着春狗那些被泡得发臭的衣服说:“这孩子,是挺可怜的,也没人照顾。”她帮他把衣服洗了,边洗边说:“要是妈还在就好了。”要是外婆还在就好了,我也这么想。
春狗留了下来,和一只不会说话的鸟住在一起。他对着鸟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多,还是“恭喜发财”,偶尔蹦出几句英语,“hello”什么的。春狗的母亲还会来看他,但和以前比,频率明显变低。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发现他们在房间里吵架。春狗的母亲劝春狗把工资交给她,春狗就发脾气,把所有东西都砸烂,然后跑出去,好几天不回来。
“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还有两个孩子要养,我管不过来的。没钱怎么行,他不存钱怎么行?我能赚到钱就好了。”望着空寂无人的房间,春狗的母亲向我妈哭诉,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养孩子确实不容易,大家都没钱,大家都想搞钱,大家都搞不到钱。我大伯远走广西,被困传销组织长达两年,被解救归来后告诉我们:“他们伙食没有苏北传销好。”他在传销组织七进七出,半生漂泊,一分钱没搞到,大伯感慨:“早知道当个保安,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多好。”
本人表哥,谎称被国外大学录取,家族荣耀,系于一身,我奶奶棺材本都拿出来了。他一去就是十年,春节都不回家,直到某天警察通知去派出所领人,我们才知道此人一直在祖国大地上游荡,从苏北一路偷到东北,再从东北一路偷到海南。他在派出所七进七出,半生偷盗,一分钱没搞到。谈及往事,他说的是,“早知道就不活了。”
“都是废物!” 刘林海评价道,“我们家也只能看我。”
在所有人都搞不到钱的时候,春狗他妈曾经带过一些保健品来我家,说是她丈夫做的产品,问我们有没有兴趣帮她卖。“很有效果的,能治癌症。”
我见过那东西,据说是一种日本的菌类,养在搪瓷盆里,黑乎乎,黏黏的,像鼻涕,“想吃了就挖一勺,煮一煮能治癌。”
我妈觉得这是骗人的,刘林海却很感兴趣,他觉得他就快发财了。他总是没事就往仓库跑,和他的保健品待在一起。仓库没有窗户,黑漆漆一片,我想开灯,他便会训斥我,“这东西不能见光。”
我问:“那是什么?”
他说:“是钱,知道吗?是钱。”
他只卖出去一份———卖给了我奶奶。她老人家身体一直都很好,认识的老人都去了,就她还在,过了八十岁,每天坐家里流眼泪。问她怎么了,她说:“莫得人陪我打麻将咯,活着有什么意思哦!”
对此刘林海很骄傲,觉得这都归功于他的保健品。
发财,已经不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了。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发不了财的,市场反馈显示,“卖屎都比这东西赚钱”,而且大部分人“宁愿吃屎都不吃这玩意儿”。
所以每当春狗和鸟儿说“恭喜发财”的时候,刘林海就很厌烦,“那鸟什么时候死!”他还问,春狗什么时候搬出去。“我看他整天跟鸟说话,这孩子是不是不太正常?妈的,晦气。”
那段时间,离婚之前,爸妈经常吵架。
“我又看到你和那个婊子在车间乱搞了!”
“你给我立刻让那个人搬出去,我受不了这个家了,为了几百块钱,我受不了了!”
“这么多年,你有往家里拿过一分钱吗?”
“我在赚钱!你不要说了!我在赚钱!”
大概就是这样的内容,我不确定春狗是否听到,不过距离他离开的日子也没有很远了。
有一天家里来了个陌生男人,瘦骨嶙峋,一头白发,满脸皱纹,那绝对是我见过最可怕的人,像是一张脸长在树上。他一来就坐在春狗房间门口,操着方言,我勉强听懂了几句,比如,“不要管你妈那个贱人。”
“不要不听话,你是畜生啊!” 再比如,“你个白眼狼,白养你了!”还有,“你他妈到底是不是我儿子?”这些话我很熟悉,爹妈就是这样教育我的,所以我大概能听懂。也许天下父母都是这样教育孩子的。我知道,他们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男人打碎了春狗的显示器,便离开了,“吵架的时候,有什么砸什么,这就是男人。”我妈离开刘林海之前说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男人走后没多久,春狗提着鸟笼从房里走了出来,挂在院子里晒太阳。他闷闷不乐,也不说“恭喜发财”
了,就那么站着。第二天晚上我放学回到家,想找春狗玩游戏,但他的房间里空荡荡的。我问春狗人呢?我妈说:“走了,那男人是他爸,刚出来,带儿子回去。”
我说:“这就让他带走?”
我妈说:“那有什么办法,你不要管闲事,人家亲爹。他妈也是这么想的,还是个孩子呢,带在身边就是个累赘,能怎么办?这个结果,你好我好,大家好。”
刘林海接过话说:“可算走了。晚上吃什么?”
晚上喝粥。他掀开锅盖,摇摇头,出去了。
“又跟婊子吃香喝辣的去了!”我妈说,她还把锅给砸了。第二天去镇上找铁匠补锅,花了十块钱,她很后悔。
其实我能理解刘林海,我也不喜欢喝粥,但我们只能喝粥,毕竟春狗走了,几百块房租也就没了。我妈安慰我说:“这种事情很常见,没什么,以后还会有人住进来。先艰苦一阵子。”
先艰苦一阵子,我妈比较喜欢说的一句话,但我们都不知道一阵子是多长。她还给我展示了她从菜市场买回来的方便面调料,我喜欢吃方便面,但他们很少买给我吃,零零年代初,一桶方便面三块钱,“买挂面够吃四顿了。”我妈从菜市场买回来的调料,五块钱,够吃一个月,味道和超市里卖的方便面一模一样,这真是生活中为数不多让人开心的事情了。
很突然,春狗就这么消失不见了。后来我们家还有别的租客住进来,再后来我的父母分开,我短暂地离开过那栋房子,回去又离开,发生了很多事情。总之,时间长了我便把春狗给忘记了,再一次提到他,竟然是他的丧事了。
去广陵镇并不远,只是道路有些泥泞。天冷,刚下过雪,我们养了多年的鱼被冻死了。摩托车到了村口就无法继续前进,这破烂摩托,这要命的天气,我感觉自己像走在冰块上,在摔倒三次之后,终于有人注意到我了,是个穿黑色便服的中年人,他问我:“你哪里来的?”
我说:“刘家埭。”
他说了声哦,便带着我穿过院子。他满脸笑容,说这么冷的天,他们也不想的。
我说:“太冷了,我过来都快被冻死了。”
他把我拉到一旁,小声对我说:“死的是我后妈的儿子,其实跟我们家没什么关系。”像在说一件不得了的秘密,就好比五金店老王的儿子不是亲生的,村头王裁缝的女儿死在传销组织里,刘总是怎么完蛋的?乱搞男女关系…… 这些都是秘密,人尽皆知,但因为是秘密,说出来的时候要小心翼翼,悄悄地说,期待对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接着声情并茂,艺术加工,我佩服你知道那么多,你佩服我是个不错的伪装者,一个无聊的下午便能安然度过了。
这就是苏北小镇。
我故意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我说:“啊呀,居然是这样的,那我们都不晓得,都以为是你们家老三诶。”
那人一下子就精神了,起劲了,不再小声说话,而是叫了出来:“怎么可能!活都不干的!就是个废人!
在这儿多少年了我和你说哦!”
这时候,听到动静,大家都围上来听故事了,然后那人又不说话了。
院子里人很多,一眼望去,至少十张桌子,伴随着哀乐,一帮人坐着吃饭,他们都面带笑容,时不时有人站起来,跑别的桌子去敬酒。最里面,靠近大堂的那张桌子上突然站起来一个很胖的中年男人,举着酒杯,喊了声“侄子啊!”我身边的人答应了一声,便跑了过去。
没故事听了,大家就散了。
这让我想到小时候,一远房亲戚去世,他们家办丧事,整个镇上的人都来了,摆了三十多桌。听说请的是城里最好的厨师,我第一次吃松鼠鳜鱼就是在那里,我很喜欢吃,可是只吃了一口就被隔壁桌的老太太端走了,她笑着对一个小孩说:“不哭不哭,这里还有。”从那以后,我就了解了丧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是请客吃饭啦!
我穿过进食的人群,走进了大堂,一口棺材摆在大堂中央,有人跪在地上哭,他们是专业哭丧的,哭一场能赚两三百,挺不错。没人注意到我,我四下走动,透过棺材上的玻璃,我看见了一张惨白的脸,那是春狗吗?
从房内走出来一男一女,男的手里拿着红包,对哭丧的人说:“别哭了,吃饭去吧。”他们便擦了擦眼泪,出去了。
喜笑颜开。
女人就是春狗他妈了,她还认识我,她问我,怎么来得这么晚?家里还好吗?你妈身体怎么样?你爸去哪里赚大钱了?我说:“我妈还好,我爸不是跟着你在卖那啥嘛。”
此时男人走了上来,他说:“这就是刘林海的儿子吗?我跟你爸爸是生意上的伙伴,关系很好的!”
我觉得我得说点什么。
我说:“叔叔阿姨,节哀顺变。”
男人没什么反应,春狗的母亲只是低头叹气。我掏出我爸给的钱,春狗他妈接过钱,又转交给了那个男人,他拿到钱便回屋里去了。
也许我应该再说些什么。
我问春狗他妈:“春狗不是跟他爸回老家了吗?”
听到对话,男人从屋里出来,说:“他爸又进去了,他又跑回来找我们,还生了病,害人!又不是我儿子!”
我很疑惑,春狗他妈则说:“就那样嘛,生病,治不好的。”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擦擦桌子,看看外面,招呼一下喝酒的人们。
她让我坐下,吃点饭,我说:“就这样了?”
春狗他妈叹了口气,说:“还能怎么样啊,心都挖给他了。我又不是不给他治,他还留个纸条,写的什么你们活着吧!这是什么话啊?我心都碎了。”
说着说着,春狗的母亲就哭了出来。那个男人说道:“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没良心的东西,白眼狼,喝农药是吧!废物东西。”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挺难过的,倒不是因为他们说的话,而是有那么一瞬,我感觉春狗还活着,我还是十来岁,我们坐一起打游戏,他问我:“怎么平时只见到你妈,见不到你爸?”我就说,“不知道,他们好像要离婚了。”他就说:“没啥,我爸妈已经离了。”就是那种感觉。
走出大堂,我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对面是一个老头,他面前摆着瓶白酒,桌上已经没什么可以吃的东西了,满是食物残渣。食客们都吃饱喝足,一个个起身离去。不远处的桌子上,哭丧的人围成一团狼吞虎咽着,厨师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哀乐停止了,头顶那片塑料棚子被风吹得噗啦噗啦响。
寒潮降临,天还会变得更冷,我已经二十多天没见到过太阳了。
寒风中,那老头举着杯子说:“后生啊,喝一杯。”
我不喜欢喝酒,但我想喝。
我去找了个杯子,陪他喝了一杯,太难喝了,我被呛到了,甚至流了点眼泪出来。流泪的感觉不怎么好,我也没有胃口继续吃东西,起身想离开,这时身后的屋子里突然传来几句人话,“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清脆悦耳,我驻足仔细听了会儿,可是除了男人那句“看看你儿子养的东西”,便再没有别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