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相遇在巴尼斯百货
也许,他仍在供养年轻的男人,以至于精疲力竭。或者多少变机灵了些,至少能在年轻的情人离开房间时果断地藏好贵重物品。
当年他已在感叹“十年就该用Domohorn Wrinkle(1)了”,现在他应该已经年过五十大关。可是,今天傍晚在新宿的巴尼斯百货公司令人怀念地与他再会时,他还是一如既往,身穿带有华丽花纹的衬衫,手指上戴着镶嵌了大颗祖母绿的戒指,身边带着一个与巴尼斯的其他客人相比稍显土气的青年。
筒井为了在下周参加儿子文树的入园式,需要购买新的衬衣和领带,只得极不情愿地被妻子瞳拉着,久违地来到离家很远的新宿购物。“衬衫领带这些东西,在圣迹樱丘车站前就能买呀。”直到走出家门的前一刻,筒井还试图抵抗,却遭到瞳的责备:“别人家的爸爸都会特意穿得时髦些,只有你还戴着平时上班戴的领带,不太像样吧。”他向四岁的儿子求助:“文树呀,爸爸就像平时一样,好不好?”可儿子已经和妈妈私下约好了要去买假面骑士阿基多的变身套装,并没有成为他的盟友。
在巴尼斯百货六楼的西装卖场,是瞳最先留意到那个人的视线。当时文树正抱住筒井的大腿闹着“快点去玩具店嘛”,而筒井正一边用双腿安抚文树,一边在镜子前把瞳为自己挑选的领带与衬衫搭配起来,“你看,那个人从刚才开始就盯着你看,是你认识的人吗?”筒井闻言随意地回头看向卖场,却看到了站在那里的那个人。
看到筒井转过脸,那个人像是鼻梁忽然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剧烈晃动起来,慌忙移开了视线。他那勉强转向电梯方向的脖子,看着有几分可怜。
“是你认识的人吗?”瞳问道。“不认识。”筒井回答。那个人旁边,站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人。
筒井重新将视线转回镜子,镜子里映照出学生模样的青年的身影。那个人正把各式丝绸质地的衬衫在青年那副纤瘦的身体上换来换去,青年像是在介意其他客人的目光而显得十分羞涩。
不知是因为那个人说话的声音太大,还是因为他明明有中年男人的外表,遣词造句却十分女性化,客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正在阐述意见的那个人身上:“这个颜色看起来没什么品位呢。这件更合适。”
筒井从镜中观察着两个人,这时瞳拿来了新的领带,她笑着说:“要是拜托那个人,你的衣服肯定早就选好了。”接着又问,“那是同性恋吧?”“不知道……”筒井说着,看了看手里领带的价格标签,改变了话题,“也不一定要买这么贵的领带吧?”
最后,他们在这层楼只买了衬衣。瞳说想去楼下找一件好料子的针织衫,筒井于是牵着文树的手跟在她身后,走向自动扶梯——此时他当然注意到了,那个人正盯着自己,筒井犹豫着要不要打个招呼,好几次把脸转向对方,可只要他看过去,那个人就移开视线,等筒井迈开步子,那个人又盯着他看。当筒井抱起慢吞吞走路的文树、即将迈上自动扶梯的时候,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对上了。筒井急忙露出一个微笑,双脚却已踏上了自动扶梯,好不容易露出的笑容也被扶梯挡住了。
距离筒井和那个人同居的日子,已过了将近十年。筒井想,自己一定也曾像刚才见到的那个青年一样呆立在那个人身边,一脸不情愿地听他说着“这件更适合你。你呀,要穿得更漂亮些”。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那个人有一次带着自己去新大谷饭店的高级天妇罗餐厅,邻桌坐着一个看起来眼熟的青年,像是正和家人一起愉快地用着晚餐。
“看,隔壁桌的那个人,是不是在我之前和你同居的家伙呀?我记得你给我看过照片。就是那个庆应还是哪儿的大学生。”
听到筒井小声的询问,那个人露出了异常严肃的表情,压低声音警告他:“不是。别这样盯着人家看!”说什么别盯着人家,那个人自己却接连不断地发出怪声——“哎呀,这只大虾真是肥美。”“哇,这盐可太美味了。”——从刚才起,邻桌青年的父亲就已盯着他看个不停。
那天晚上,筒井特意把照片找出来逼问那个人:“你看,绝对就是他。”那个人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露出十分怀念的表情:“你也一样,假如你正和自己的父母在一起,我这种人上去打招呼,你也会觉得麻烦吧?”那个人说着,把照片扔到地板上,翻了个身。
“那……那的确是……是有点麻烦。可是打个招呼而已,也没什么吧?又不用说同居过之类的,之后也可以找很多说法啊。”
“说法?那你打算怎么说?”
“你看,比如说……‘那家伙是住在附近的同性恋,很迷恋我,真烦人’之类的。”
“好过分的说法。归根结底,还是会给别人带去麻烦嘛。”
“我觉得,至少比连个招呼都不打要好多了……不然岂不是太凄凉了?好不容易才碰上一面。”
筒井脱得只剩一条内裤上了床。对方立刻抱了过来,筒井用手臂用力地挡了回去。
“你懂什么?你每天晚上借的那些大胸女人的A片,滞纳金都是我去给你缴的,和我的凄凉相比,跟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假装不认识根本就不算什么。”
那个人说着,又一次抱住了筒井。
“我还是想去买刚才的领带。”筒井小声嘟囔。
此时,瞳正在镜子前把一件浅色的开司米针织衫放在胸前比画,说:“这件衣服妈妈应该也能穿吧?”应该是又从妈妈那里收到了零花钱——筒井一家和岳母住在一起。
“刚才的领带?你是说黄色带黑点的那条?”
“对,就是那条。”
“怎么忽然又想买了?刚才直接买了就好了。”
“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现在去楼上买。”
筒井说完,抱起文树——他正准备钻进货架上挂着的短裙下面——两级并作一级地奔上了从三楼到六楼的电动扶梯。
当筒井决定住进瞳的娘家时,岳母高兴得声音都在颤抖。她抱着当时只有一岁半的文树,说着“请好好成为这个孩子的父亲吧”,跪伏在榻榻米上向筒井低头致意,无论筒井如何制止都不肯起身。文树今年已经四岁,筒井一直含糊地告诉他:“你有两个爸爸。”可是,“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总有一天,筒井将不得不说出这个真相。筒井想,到那时,自己也许已经变成了真正的父亲。
那个人还在六楼。他仍和从前一样,让那害臊的青年站在镜子前,自己则挑剔着店员费心挑选的衬衫——这也不好,那也不对。
筒井放下文树,牵着他的手站到了那个人身后。也许是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那个人缓缓地转过身来,一看见筒井的脸,便又慌忙想移开目光。
“好久不见。”
筒井真的好久没有叫过那个人的名字了。差不多隔了十年,他再次开口叫出那个名字。
那人似乎还怀有几分戒心,先是确认过瞳并不在筒井身后,接着视线落在了瞪着自己的文树身上,看起来仿佛正在犹豫是不是真的应该回答对方。
“是我啊,是我。你不记得我了?”
见筒井上前一步,那个人便后退一步,撞到了店员身上。他带来的青年在旁边无聊地看了一会儿便趁机离开,缓步走到了卖鞋的柜台。
“记得以前,我也像那家伙一样被你带出来买东西,你也是这样挑三拣四的。”
筒井说着,看向青年的背影,后者正朝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啊,是吗,有这回事吗?可、可是,对你来说,我可能是你这辈子交往过的唯一一个同性,可是,对我来说,你看,就是,已经有好几十、好几百个人了,你看,怎么说呢,你只是其中一个,让我一下子就把你想起来……哎呀,真是的……”
这个人还记得自己——筒井已经从这颠三倒四的说明中充分判断出来了,他也想起来,这个人啊,一旦对方表示出好意,他就立刻要说些惹人讨厌的话。筒井于是反驳道:“不记得就算了,真是的,难得我还特意回来。”转身装出要离开的样子。
“哎,等一下。我马上就要想起来了……”
那个人慌忙出声制止。筒井重新转过身。
“真的好久不见了。”
看到筒井的笑容,那个人也露出了令人怀念的笑容。
“这孩子,是你的孩子?”
“对,是我儿子。”
“是吗。你现在也成了别人的父亲。名字呢?他叫什么名字?”
“文树。筒井文树……菅原文太的文,成田三树的树。”
“哎呀,两个都是我喜欢的男演员。”
“我知道。所以才给他取了这个名字。”
“……什么?骗……骗人的吧。”
那个人在惊讶时过分夸张的表现,还有不自然的内八字,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真的因为这个才给他取了文树这个名字?”
“……当然是骗你的。”
“就……就是嘛。别再戏弄我了。”
那个人用和从前一样的方式,在筒井的肩上拍打了好几次。他动作奇特、节奏优雅地扭动腰部,接连不断地拍打着筒井牵着文树那一侧的肩膀。
京王线的特急列车缓缓从新宿站出发,穿过长长的隧道,开过了笹冢站。文树也许是走累了,已经发出熟睡中的呼吸声,他像青蛙一样蜷缩着双腿,坐在筒井的膝盖上,小小的脸庞紧贴在筒井胸前。温热的气息伴随着他有规律的呼吸,穿过衬衫拍打在筒井的胸膛上。电车刚一穿过长长的隧道,便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下。光透过窗口,把乘客们握着拉环的手染成了橙色。每个人握拉环的方式都不尽相同。
买完东西走出巴尼斯百货公司的时候,筒井提议:“时间还早,不如去哪里吃个晚饭吧?”瞳却说:“再待下去,文树就要闹别扭了,而且妈妈说今天晚上要做散寿司,我们还是回家吧。”一家人于是穿过Alta前拥挤的人行横道向车站走去。
到达圣迹樱丘站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瞳应该是在电车里发了信息,当他们穿过检票口走出汽车终点站,岳母驾驶的迷你帕杰罗正停在道路的另一边。“滴滴——”岳母看到筒井等人的身影,轻快地按起了喇叭。
筒井放下仍然昏昏欲睡的文树,勉强推着他往前走,说:“看,外婆来接我们了。”
周末的圣迹樱丘车站前有许多和筒井家相似的一家大小。年轻父亲推着年幼孩子的背,让他走上巴士;年轻母亲的自行车前后都坐着孩子,正用力地踩着踏板;还有冰激凌店的橱窗前,戴着软帽的老人正抱起孙子,让他向橱窗里看。
“刚才,你在电车里想些什么呀?”
筒井牵着文树的手走过人行横道时,瞳忽然问起这样的问题。
“嗯?怎么了?”筒井回问,瞳笑着说:“我看到你笑眯眯的。”
“我哪有笑眯眯的。”
“你笑了。电车开到调布站的时候,站在前面的人走了,你的脸后来一直映在车窗上。你笑眯眯的,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好事?……没有。”
筒井推着文树的背让他坐上后座,又把百货公司的纸袋放进车里,“爸爸妈妈给你买了什么?”岳母向文树搭话,又对筒井说,“对了,刚才一个说是新井部长的人打电话来,说‘明天下午去一趟吴市,要出差两三天,请让筒井提前做好准备’。”“部长?啊,对了,我今天没带手机出门。”
筒井关上后座的车门,走到反方向准备坐上副驾驶座,这时,已经在后座抱着文树坐好的瞳打开车窗,说:“对了,抱歉,你把自行车骑回去吧。我前几天骑着来买东西,忽然下雨了,只好坐巴士回家。自行车就那么一直放在停车场呢。”
筒井“啧”了一声,收回了正要迈上副驾驶座的腿。这时,从打开的车窗里传来了文树的声音:“……我们还遇到了爸爸的朋友。”可岳母像是要集中精力驾驶,一边附和“是吗,那可太好了”,一边反复看着后视镜。
“我回家的路上顺便去一下健身房,蒸个桑拿。”筒井站上人行道,对坐在车里的瞳说。
“别回来得太晚了。”“晚饭前会回去的。不喝什么直接回去,记得把啤酒给我冻得冰冰的。”筒井说着举起一只手,目送岳母战战兢兢开动的迷你帕杰罗远去。
一走进自行车停车场,筒井马上就找到了自行车。虽然没有事先问过瞳把车停在哪里,可只是随意走走,就看到了停在眼前的自行车。筒井心想,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当年,如果那个人把自行车随意停在哪里,自己能像现在这样找到那辆车吗?不,无论怎样拼命去寻找也不会找到,筒井想着,可能永远也找不到。
今天在巴尼斯百货六楼,自己握着文树的手和那个人久违地说了说话,这让筒井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听起来也许有些夸张,那就是当一个人曾被掏心掏肺地爱过,他也许就能学会同样掏心掏肺爱人的方法。
“就算是这样,你也当上了爸爸,我也会变老。”
在身穿阿玛尼牌的服装、不会说话的塑料模特的包围下,那个人低声说了好几次。他目光追随着踱步到鞋履专柜的青年,说道:“都像那孩子一样,趁还年轻,在我这里培养出了品位,可最后大家还是会像现在的你一样,变成那些随处可见的带孩子的爸爸。怎么说呢,感觉我是在浪费时间。”
筒井把妻子的自行车推出停车场,骑车前往健身房。他闪避着这个时间段正准备去餐厅的拖家带口的人群,身旁开过的汽车的前大灯照出他被拉长的身影,轮胎碾过那身影,筒井骑过了新开发的住宅区里井井有条的街景。
在运动俱乐部的前台交出会员证,筒井在有些拥挤的更衣室脱下衣服,看了看一旁全身镜里的自己。那些随处可见的带孩子的爸爸……他脱下衬衫,镜子里映出了小腹上的赘肉。
“今天六点三十分,一楼的有氧运动室将开始初级班授课。报名采取预约制,想参加的客人请随意前往报名。”
听着天花板音响里传来的通知,筒井在腰部缠上浴巾,从更衣室向桑拿房走去。周末的运动俱乐部里人很多,按摩浴池根本进不去。没办法,他只好在淋浴区冲湿身体,喝了一口冷水器里的水就走进桑拿间。时间缓缓过去,才过了三分钟,湿润的皮肤就喷出了汗,鼻尖也啪嗒啪嗒地落下汗滴,掉在白木地板上留下圆点的形状。
是什么原因,让自己从那个人的公寓里离开,筒井现在已经完全记不起当时发生的事了。也许,是因为找不到理由从那里——从一个毫不费力就能生活的地方出逃,对连理由都找不到的自己,筒井感到焦虑,从而害怕,进而迫不及待地逃走。如果想说场面话,可以说是被自己不能爱上的人所爱,因此产生了罪恶感;可实际上,也许是因为筒井对固执的自己产生了厌恶之心——恃宠而骄、不愿爱上本来可以去爱的人。
在巴尼斯百货六楼,那个人一脸担忧地牢牢盯着带来的青年,听到筒井说要走,他说:“方便的话,下次一起吃个饭吧?”收到邀请的瞬间,筒井的心里仿佛忽然吹过一阵冷风,但这冷风很快又变成了温暖的东西。
这个人现在最感兴趣的不是已经年过三十的自己,而是那个正在鞋履专柜里转来转去的年轻人。他正豁出性命迷恋着对方,每到这种时候,这人便会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兴趣。所以才会如此轻易就邀请自己去吃饭。筒井当然不会去羡慕那个正在鞋履专柜游荡的年轻人。只是这个不知何时也会抛弃那个人的青年,此刻在筒井看来像在发光似的。
每当筒井用湿润的声音说“我快射了”,那个人便会停下爱抚的手。而当筒井抗议“干什么嘛!”,那个人又会露出彰显胜利般的微笑。
筒井不是奉承,那个人的爱抚技巧是一流的。要是个女人的话该有多好——他不止一次愤愤地想道,也曾经无意中对那个人说过。那个人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说法,笑着回答:“你可真笨,正因为我不是女人,才会这么清楚男人的感受呀。”
筒井走出桑拿间,用冷水淋浴冲掉身上的汗,又用准备好的香皂仔细地清洗身体。也许是因为洗得太过仔细,或是想起了将近十年前所感受过的那个人的爱抚,筒井的腰部一带不禁躁动起来,他慌忙用冷水冲洗两腿之间,可是这又带来了另一种刺激,阴茎变得更硬了。他索性置之不理。只要集中精力清洗身体,这种程度的勃起应该过一会儿就能消失。
筒井把香皂擦在毛巾上,打出泡沫,粗暴地清洗着前胸和腹部。泡沫打在潮湿的墙壁上,又被冲到脚边的地砖上。
在巴尼斯百货公司的六楼,两人正在交谈,文树牵着自己的手,带着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那个人。
“来,快跟这个奶奶打声招呼。”筒井在那个人面前抱起自己的儿子。文树盯着那个人看了一会儿,像看穿魔术的诡计一样笑了起来,说:“他是男的,不是‘奶奶’。”
“为什么不行?男人里也有‘奶奶’哦。”
“别说了。小孩子会搞不清楚的。”
听到筒井的玩笑,那个人慌忙制止:“男人是‘爷爷’才对嘛。”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温柔地抚摸文树的头。
“没关系,就叫他奶奶。”筒井微笑着说,“对这孩子,对我儿子,我正想趁早用各种事情去把他弄糊涂呢。”
(1)日本再春馆制药公司生产的护肤品。——译者注,全书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