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学集(周祖谟文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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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字與漢語的關係

一、漢字與漢語聯繫的情況

漢字是在漢語的基礎上産生着和發展着的。要理解漢字,對於漢字和漢語的關係不能不有明確的認識。

漢字既然始終是一種表意體系的文字,在表現語言方面就不能完全與語言相應合,因而形成種種錯綜的關係:

(一)字和詞不能完全相應。

漢字是一個個方塊式的字,每一個字都代表語言的一個音節。語言裏的詞有的是一個音節,就用一個漢字來代表,例如“人、走、高、大”之類;有的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的音節,就要用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漢字代表,例如“人民、革命、偉大、工業化、圖書館”之類。因此,字跟詞並不完全相應。有些漢字就相當於語言裏的一個詞,有些漢字只相當於一個詞的語音組織的一部分,甚至於很少單獨應用,例如:

 崎嶇 澎湃 淅瀝 逍遥 嘮叨 吩咐 徘徊

 燦爛 瑪瑙 薔薇 葡萄 檸檬 窟窿 圪墶

這裏面每一個字只代表整個詞的一個音節,並不是一個獨立的詞。

(二)漢字本身不能正確表示語音。

漢字當中有一部分是象形字和表意字,如“生、重、育、建、長、奔、齊、逐、析、間、困”之類,固然不能表示出聲音來,就是形聲字也不能把語音完全明確表示出來,例如“居、固、苦、胡”不都讀“古”,“格、客、路、洛”不都讀“各”,“功、空、項、江”不都讀“工”,“語”從“吾”得聲,可是“語”現在不念“吾”,“假借”的“借”從“昔”得聲,可是“借”現在不念“昔”,這就是很明顯的例子。造成這種事實至少有兩個主要的原因:一種是原來造字的時候,聲符並不與字音完全一致,只是相近而已;一種是最初造字的時候,聲符的讀音本來與字音相合,但是由於時代的變遷,字音有了改變,於是發生歧異。由此可見漢字的形聲字構成的辦法固然很巧妙,可是並不能達到真正表音的作用。還有些形聲字從現代書寫的形式上已經看不出哪是形旁,哪是聲旁,更無從辨出它的聲音來了,例如“年”從禾千聲,“康”從米庚聲,“成”從戊丁聲,“舉”從手與聲,“釜”從金父聲,“責”從貝朿聲,“産”從生彦省聲,“疫”從疒役省聲,這些字没有專門文字學知識的人就很難知道它是形聲字了。由此可見漢字中儘管大部分都是形聲字,字形所表現的聲音跟語音並不密合無間。

漢字既然不能直接表音,一個漢字的讀法古今可以有不同,各處的方言也可以有不同。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地區,讀音都可能有差異,例如“歌”,唐以前念[gɑ],現在念ge,“寫”唐以前念[siɑ]現在念xie,這就是古今有不同;“南”唐以前念[nɑm],現在廣州仍然念[nɑm],可是普通話念nán,“雲”唐以前念[Ɣiuən],現在廈門話念[hun],可是普通話念yún,這就是方音的不同。因此,想從漢字獲得語音的統一就很困難。漢語的方言分歧現象長期不能改變,與使用漢字有連帶的關係。

(三)口語裏的詞未必有相應的字來寫。

漢語的詞彙是非常豐富的,但是由於漢字是表意系統的文字,所以有些詞只在口語裏應用,而無適當的文字可寫,例如一連串的東西叫一dulu,如説“一dulu葡萄、一dulu鑰匙”。dulu一詞一定很早就有了,可是不知道怎樣寫才更合適(曾經有人寫作“嘟嚕”)。像這樣的詞因爲受了漢字的限制在書面上没有表現出來的很多。在不同的方言裏都有一些口語中特有的詞,但往往因爲没有恰當的字可寫,也就很難在書面裏應用。研究語言的人聽到一個口語詞要把它用漢字記録下來也很困難,因此不得不煞費苦心地到古書裏去尋找“本字”。這都表明使用漢字來記載漢語有時不免要受到一些限制。

(四)語言裏同樣一個詞古今字有不同,造成很多的廢字。

例如shuàn是洗的意思,放物在水中擺盪沖洗叫shuàn,唐人寫作“”,現在寫作“涮”,“”已經成爲廢字了。又如果子裏的堅硬部分叫hú,唐宋人寫作“”,現在寫作“核”(hú),“”已經廢棄不用了。詞有定而字無定,音同而字不同,這是很不經濟的。

有時語言裏的一個詞古代怎樣説,現在還是那樣説,没有很大的差别,但文字的讀音有了改變,於是跟口語的説法就有了距離,例如,我們吃飯用筷子取菜,北方説jiɑ,南方説gɑ或go。在漢末服虔《通俗文》裏這個詞寫作“攲”,作“以箸取物”解。但是“攲”這個字按後代韻書的讀法它跟“奇數”的“奇”同音,那就跟口語音相差很遠了。事實上古人的讀音是giɑ,並不是ji,ji是後來的變音。字音改變了,而口語裏跟古語相近,這就造成了語言和文字的分歧。所以現在一般都寫作“夾”,而“攲”這樣一個字就廢棄不用了。

(五)漢字中有大量的同音字,字的應用要隨着所表達的語詞而變更。

例如“榆樹、娱樂、愉快、剩餘、愚昧”這些詞當中“榆、娱、愉、餘、愚”都是同音字,但在應用上就不能同音代替,因此每一個字都成爲一個獨立的表音符號,必須一個個地聯繫語詞來學習。漢語的音系並不是十分複雜的,但文字隨着語言的發展逐漸增多,以致多到好幾萬。漢代書籍中應用的文字有一萬多,到唐宋時代,韻書中所收的字已增加了一倍,到了明清時代,字書中所收的字就多到四萬以上。在個别方言區域内使用的方言字還不在内[1]。由此,一方面可以看出漢語的豐富,一方面也可以看出漢字數目的龐大。現在通常應用的字雖然只有六七千,要掌握六七千漢字也並非一件容易事。如果以前能够應用拼音文字,用簡單有數的符號來表示語音,那就不會有這樣的困難了。

二、漢字形音義的矛盾現象

根據上面所説,我們對於漢字的性質已經認識得很清楚:漢字是一種表意系統的文字,它雖然很早就走向表音的道路,想儘量跟語音結合,可是没有完全脱離表意的範疇,在形體上既要表音,又要表意,這就是漢字特有的一種性質。形體本來是一種書寫的符號,要從形體上顯示出來語言的聲音和意義,二者兼顧就很難達到好處,同時在形體與聲音或意義之間也不免會産生一些分歧和矛盾的現象。這種分歧和矛盾的現象有些通過産生新的形聲字而獲得解決,有些就存留下來造成使用上的不便。

從漢字發展過程中我們看到下面一些事實:文字要跟語音相結合是一個總的趨向,原有不標音的字固然往往要爲標音字所代替,例如“氒”爲“厥”所代替,“砅”爲“濿”所代替,“凷”爲“塊”所代替,“軎”爲“轊”所代替等等[2],但即使是標音字,也可能在某一個時代因爲音符已與實際語音不很相應而另外産生一個新的標音字,例如“”字見於漢揚雄《方言》,從火取聲,這個字就是“炒菜”的“炒”字。晉代這個字寫作“”(見郭璞《方言注》),到唐代又改寫作“煼”(見慧琳《一切經音義》),都從芻聲。從取從芻原來可能跟語音比較接近[3],但是後來就相差很遠了,所以後代又改寫作“炒”。“炒”從火少聲,跟chɑo這樣一個音就接近得多了。又如“掛”字,古代寫作“挂”,現代寫作“掛”,“挂”從手圭聲,當然不如寫作從手卦聲更與近代語音切合,所以又産生了“掛”字[4]。這都表明了文字要儘量跟語音相結合的總的趨向。在漢字歷史發展過程中,每個時代都有很多新字出現,用新字來代替舊字。這樣異體字固然增多了,可是形音之間的矛盾有一部分的字可以獲得解決。這是一方面。

另外一方面,漢字不僅要求表音,而且要求表意,於是就要在形體上儘可能地區分詞義。要區分詞義,文字就不斷孳衍,逐漸繁化起來。

語言裏一個音常常代表幾種不同的意義,爲了儘可能把這不同的意義在形體上表現出來,漢字就常常用增加形旁的辦法來解決,於是原來的一個字由於增加形旁就繁衍成幾個不同的字,例如“人才”和“木材”,“才”與“材”要寫成兩個字;“支派”和“四肢”也要寫成兩個字。

有些詞的寫法古人最初應用假借的辦法借用聲音相同的字來寫,後來就另外造一個字。有的在原來應用的假借字上加上一個形旁,有的就另外用一個字來代替,例如:“價值”的“值”古人原來作“直”,後來加人旁作“值”;“猝然”的“猝”古人原來作“卒”,後來加犬旁作“猝”;“直”跟“卒”都是假借字。又如:“疲勞”的“疲”周秦古書裏作“罷”,“罷”是一個假借字,漢以後就用“疲”來代替;“早晨”和“早先”的“早”漢以前的古書裏很多都作“蚤”,班固的《漢書》仍作“蚤”,“蚤”是一個假借字,後來就用“早”來代替。“值、猝、疲、早”都是後起的字。

還有一些字原來所代表的語詞在意義方面有了引申,引申出來的意義由於聲音上的改變而成爲另外的一個詞,於是文字也隨着語詞的發展分化爲兩個字,例如:“知道”的“知”和“智慧”的“智”最初都寫作“知”,後來才産生“智”字;“扇子”的“扇”和“搧動”的“搧”古代都寫作“扇”,“搧”字是後起的一個字,這種字就是一種分别字,都是在原來應用的字上加上一個形旁所構成的。

另外還有一些字原來自有它的本義,可是後來在應用上又去代表其他的語詞,而且這種新的用法占了優勢,原來它所表示的詞的意義反而模糊了,於是也利用增加偏旁的辦法爲本來所代表的詞另外造一個字,例如:“止”原來代表的是足趾的“趾”,後來“止”字有了别的用法,於是又造出“趾”字來;“益”原來代表的是滿溢的“溢”,後來“益”字有了别的用法,於是又造出“溢”字來。其他如“須鬚、要腰、縣懸、畢罼、暴曝、朝潮、監鑑、新薪、然燃、莫暮、鄉嚮”等等都是這一類的例子[5]。這種後起的字,文字學上稱爲“後起本字”。

從這些事實可以看出漢字要在形體上區分詞義是相當費事的。要解決形義之間的矛盾,主要的辦法就是增加偏旁造成一個新的形聲字。文字在書寫上是要求簡化的,可是漢字在跟語言的關係上又要求與語詞的聲音和意義相結合,這樣在形體的結構上又不能不趨於繁化。簡化和繁化是相矛盾的,形體與音義之間也免不了産生矛盾。漢字在解決形音義之間的矛盾時過去只有采取不斷創造形聲字之一法。這種辦法固然可以解決一部分個别的矛盾,但不能根本解決所有的矛盾,因此在漢字發展過程中還存留下不少的形音義矛盾的現象。

這種矛盾的現象主要有下列幾方面:

(1)同形異音同義。一個字意義相同而讀音不同的現象很多,有的是傳統的讀音就有兩種不同的讀法,例如“側”有cè、zè兩讀,“栖”有qī、xī兩讀[6]。有的是讀書音跟口語音有不同,例如“學”讀書音是xué,口語裏或説xiáo(如“學好”);“摘”讀書音是zhé,口語裏或説zhāi(如“摘一朶花”);“尾巴”的“尾”讀書音是wěi,口語裏或説yǐ;“掠”讀書音是lüè,口語裏或説liáo(如“掠開”)。有的是同樣一個字做爲單詞是一個讀法,與别的字組成一個詞又是一個讀法,例如“剥”音bāo,“剥削、剥奪”的“剥”音bō;“薄”音báo,“薄弱、淡薄”的“薄”音bó。有的是同樣一個字在不同的詞裏讀音不同,例如“模”在“模範”這個詞裏音mó,在“模樣、模子”裏音mú;“鑿”在“鑿子”這個詞裏音záo,在“穿鑿、確鑿”裏音zuó。

(2)同形同音異義。用同一個字代表兩個不同意義的同音詞,就是前面所説的假借字。漢字當中有不少同形同音異義的字,例如:“會”是“會合”的“會”,又是“會不會”的“會”;“升”是“升斗”的“升”,又是“升降”的“升”;“抄”是“略取”的意思,而又是“抄寫”的“抄”;“打”是“打擊”的“打”,而又是“打水”的“打”。

(3)同形異音異義。漢字中一字數音數義的例子很多。有些單字所代表的語詞不是一個語詞,因此音義就有不同,例如:“行”音xíng,是走的意思,又音háng,是行列的意思;“盛”音shèng,是興盛的意思,又音chéng,是裝納的意思。又如:“好”音hǎo,是“好壞”的“好”,又音hào,是“愛好”的“好”;“創”音chuāng,是“創傷”的“創”,又音chuàng,是“創造”的“創”;音義都不相同。另外有些字出現在不同的詞裏,它所代表的意義不同,音讀也就不同,例如:“漂浮”的“漂”音piāo,“漂白”的“漂”音piǎo,“漂亮”的“漂”音piào;“折騰”的“折”音zhē,“轉折”的“折”音zhé,“折本”的“折”音shé;“强大”的“强”音qiáng,“勉强”的“强”音qiǎng,“倔强”的“强”音jiàng;“炮火”的“炮”音pào,“炮製”的“炮”音páo,“炮肉”的“炮”音bāo。這些都是同形異音異義的例子。

(4)異形同音同義。音義相同而寫法不同,這是漢字中常見的一種現象,例如:

 槍鎗 暖煖 檐簷 歡懽 愧媿 跡迹 階堦 谿溪

 疏疎 濕溼 筍笋 麯 煙烟 棲栖 線綫 洩泄

 嫉妒嫉妬 忼慨慷慨 怳惚恍惚 彷彿髣髴

這些都是音義相同而寫法不同的字,這種字一般稱爲“異體字”。異體字的産生是漢字在社會上長期使用的結果,有些是由於造字的時間和地域不同,造字的人所采用的表音和表意的符號不一致而産生的。有些是從古代兩種字體保留下來的不同的寫法,如“禮”是篆書,“礼”是古文,“禮礼”同樣保存下來。有些是由於要求形體能够更好地表達聲音和意義而産生的異體字,例如:“褲子”的“褲”漢人寫作“絝”[7],從糸夸聲(夸音kua),後來寫作“袴”,從衣,不從糸,再後又寫作“褲”,從衣庫聲。從形旁來看,從衣比從糸意義要顯明得多,從聲旁來看,從庫比從夸聲音更加切合,所以一個字有幾種不同的寫法。另外還有很多異體字是由於要求簡化而産生的,例如“糉”又作“粽”,“筍”又作“笋”,“粽”和“笋”都是簡體字。異體字産生的緣由很多,這幾點都是主要的。

從一個字的兩種不同的寫法來看,也有種種不同的情況,大致可以分爲以下幾類:

(1)古今字的不同,如:礼禮、号號、从從、愬訴;

(2)表音表義不同,如:淚泪、豔艷、搨拓、逃迯;

(3)形旁不同,如:坑阬、杯盃、脣唇、翦剪、阱穽、秕粃、鋪舖;

(4)聲旁不同,如:仿倣、糉粽、筍笋、烟煙、妬妒、喫吃、挂掛、驗騐、遁遯;

(5)結構成分的位置不同,如:夠够、峯峰、脇脅、羣群、概槩、匯滙、闊濶;

(6)偏旁有無的不同,如:果菓、韭韮、帚箒、沾霑、布佈;

(7)筆畫不同,如:句勾、汙污、駡罵、陰隂、朶朵、函圅、回囬。

這些字都是極常用的字,在寫法上如此分歧,實在有整理的必要。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已經公布了《第一批異體字整理表》,這對漢字規範化具有很重要的意義。

總起來看,漢字形體和聲音意義之間還存在着不少矛盾的現象。有些異讀詞就須要進行規範化,無用的異體字也須要淘汰掉,這樣才能使漢字更好地爲漢語服務。

1957年11月


[1] 如廣州話的“嘅、冇”,福州話的“伓、価”等。

[2] 這幾個例子都見於《説文解字》。履石渡水爲“砅”,車軸耑爲“軎”。

[3] 現代所寫的“吵”字在唐人書裏寫作“謅”,跟“炒”字寫作“煼”相同。現代“謅”音zhōu,例如“胡謅一氣”。

[4] 文字改革委員會公布的《第一批異體字整理表》取“挂”不取“掛”,是因爲“挂”字筆畫少,便於書寫。這非常好。

[5] 當然也有不用增加偏旁的辦法而另造一個形聲字的,例如“獸”本爲“田狩”字,後來“獸”作“禽獸”的“獸”字來用,於是又造一個“狩”字。不過這種例子遠没有應用增加偏旁的方法那樣廣泛。

[6] 一個字在一種讀法之外還有另外的一種讀法,另外的一種讀法稱爲“又音”。

[7] 《説文》:“絝,脛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