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郑阳阳每周六都去姥姥家,有时当天回来,有时住一晚。他貌似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也没有觉出不妥。
生活不是以某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父母也是正常人。有自己的感觉、感情。缘分这东西,来就来了,去就去了,没人能控制得了。这一点,他从父母分居这件天大的事件中深刻悟到了。并以此开解自己。话说回来,同学中有好多都是单亲家庭,也没见得有什么不一样。何况,父母还没到离婚哪一步呢。
但是,有些东西确凿无疑改变了。他们不再是和睦的三口之家。时常一起出门,逛公园,看电影,爬山,旅游。左邻右舍的目光里多了好些内容,表情丰富得令人眼花缭乱。很有些幸灾乐祸藏在那些表情后面。同学们也有窃窃私语的,就连那班主任老师吴仁迪都表示了让人不悦的关心。她那眼神,生了刺似的,要刺穿他的内心,窥视他强打精神的所谓坚强和满不在乎。
他知道,只有假装无所谓,才能不被伤害。他开始包裹自己的心,不再像以前那样,和没心没肺的傻逼同学疯闹。他变得心事重重,时常独自发呆,独自上学下学。他敏感地意识到,同学们开始有意无意疏远自己。发现同学们三三两两窃窃私语,就觉得是在议论自己家的事。他,变得孤独了。并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孤独。
他意识到,有时候,自己对父母还是有些怨恨的。他们太自私了。尤其是妈妈!她不该身为人妻,却不守妇道闹出轨。完全不顾及丈夫和他这个做儿子的感受。他也气爸爸,怎么那么木讷无能,连自己的老婆都守不住!老婆外遇闹分居,爸爸竟然不闹不吵默认了!他不想用“窝囊”这个词评价父亲,但那两个字还是顽固地出现在他脑海里,不止一次,赶都赶不走。
小时候觉得无所不能的老爸,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一点点在滑下神坛。妈妈那件事之后,彻底跌落泥沼,变成凡人了。而且,是个百无一用的书呆子。
昨晚,对爸爸表现出的亲昵举动,他接收到了,也努力做出了回应。无论如何,他爱爸爸,可怜爸爸。四十多岁的人了,单位里混得每况如下,家庭经营得一地鸡毛。竭力维持的自尊,早就脆弱得不堪一击。如果,他这个做儿子的,再不给点儿精神支撑,爸爸怕是支撑不住了。
他出了家门,立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从昨天晚上开始,爸爸就有些不对劲。这几个月,爸爸变得很沉默,一声不吭出出进进,做饭、收拾屋子时,也疏离得可怕。很少和他一起看电视,更别说开玩笑了。昨天晚上,爸爸究竟怎么了?
今天早上,看爸爸双眼布满红血丝,眼眶深陷,脸色灰暗,感觉是生病了。爸爸说看手机看太迟,绝对是骗人的!
他犹豫,要不要跟妈妈打电话说一声,留在家里陪爸爸?
妈妈肯定会大惊小怪问东问西,怎么回答呢?不好说啊。说不定会让姥姥和妈妈误解,以为是爸爸不让他去,从而埋怨爸爸。
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他和同学钱涛涛约好去看电影,跟妈妈说不去姥姥家了,妈妈第一时间就开始大叫,“阳阳,是你爸爸不让你来吧?肯定是!郑智尚,你还是个男人吗?”
妈妈的称呼和语气转化突兀,没有一点儿过度,仿佛这头接电话的,前一秒是她的儿子郑阳阳,后一秒是她的丈夫郑智尚。吓得郑阳阳赶紧打消了看电影的念头。为此,还被钱涛涛同学埋怨了好几回。
渐渐地,钱涛涛很少约他一起玩了。也好,他想。省得再听钱涛涛得意炫耀,他的爸妈对他多好,给他买了什么,带他去哪里吃好吃的,假期带他去哪里旅游等等。
嗯嗯,有什么了不起?你家有钱,是你爸你妈挣下的,和你有什么关系?有本事你考个班级前三给我看看?将来,看谁更有本事!将来,我一定过得比你钱涛涛好!
如此一想,他的心理就平衡了,满心欢喜的看书学习去了。
他侧耳听听家里的动静,隐约传来杯碟相撞的清脆叮当声——爸爸在收拾餐桌。还是走吧。他想,爸爸不会答应自己留在家里陪他的,爸爸也烦妈妈不分青红皂白的乱吼乱叫。爸爸没事,估计真像爸爸说的,昨晚没有休息好。就让他好好睡个大懒觉吧。自己在家,爸爸就要做饭,还要顾忌很多。一个人总是自在的。
想到这里,他果断转身下了楼。一出楼门,温暖的阳光瞬间将他包围,明晃晃的光芒耀得他眯起双眼。是个深秋难得的好天气。
他走了几步,抬头看看五楼自家窗户。几只小鸟还在栏杆上蹦来跳去,叽叽喳喳的鸣叫声隐约可闻。爸爸一定在厨房洗碗。因为,如果爸爸不舍得他走,到阳台朝下张望,小鸟们早就被惊飞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咧嘴一笑。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多愁善感、婆婆妈妈的!
隔壁周阿姨迎面走过来,手里提着两个透明白色塑料袋。一个袋子里是绿色蔬菜,芹菜长长的枝叶从袋子口伸出来,摇来晃去;另一袋是苹果,圆圆红红的挤成一堆,鼓鼓的塑料袋,随着周阿姨有韵律的的步子前后摆动。周阿姨酷爱跳广场,是小区大妈们的带头人呢。
周阿姨远远就展开笑脸上下打量过来,扬起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喊道,“阳阳,去姥姥家啊?”
“嗯。周阿姨,去买菜了?”
走在他前面的一对老年夫妇闻声停下脚步,转身看过来,目光里满是怜悯。
“阳阳,你爸爸好吗?”
他装出很轻松的笑脸,“谢谢爷爷奶奶,我爸好着呢。”
“阳阳真懂事!”周阿姨扬着脸对他说,大脸盘子全是笑纹。旋即转向老夫妇,“阳阳的学习还是那么好,班级前三名呢!”
爷爷奶奶频频点头,“阳阳真是个乖孩子!你妈妈、你姥姥都好吧?”
“都好都好。谢谢爷爷奶奶!”
他加快脚步紧走几步,超过了老夫妇。感觉得到几人的目光都热辣辣落在背上,回头一看,果然。他扬手做拜拜状,“爷爷奶奶,周阿姨,再见!”
三人一愣,急忙展开笑脸,隐去眼里的探究和审视。
“阳阳再见!带问你妈妈和姥姥好啊?”
“好唻!谢谢爷爷奶奶,谢谢周阿姨!”
他再次回头,挥手,急急走了。他知道那几个好心人还在后面看着,边议论他家的事,用忧国忧民似的博爱胸怀感叹一番。在他们眼里,他郑阳阳是个可怜的孩子,父母感情不合要离婚了。他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父母感情不合,都要离婚了,他竟然还是班级前三名!那对老夫妻的女儿和女婿,几年前就离婚了。他们的孙子,让家人操碎了心,最终还是变成了人见人烦的差等生。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又不想复读,在社会上像脱缰的野马般闯祸不断,最后,被送去当兵接受部队教育了。
在他们心里,父母感情出现问题,孩子一定会被殃及池鱼?不然,反倒不正常了?谬论!他在心里耻笑一声。我就要好好学习,我还要考上清华北大呢!
他想着,不由加快了脚步。前面就是花园拐角,几颗高高的杨树立在路边,他要赶紧把那些粘在背后的目光彻底甩掉。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刚拐过花园拐角,林荫道上,三个人迎面走过来。正是钱涛涛和他的父母。
他不再愿意和钱涛涛玩,主要原因,是钱涛涛的爸爸,钱严理。
据传,妈妈的外遇对象,就是这个钱严理!
这个难以接受的肮脏秘密,是钱涛涛和他吵架的时候说的。说是他爸妈吵架的时候,他偷听到的!天呐!他郑阳阳怎么可能接受那样的污蔑?愤然赏了钱涛涛一顿拳脚。别看钱涛涛又胖又高,但像棉花堆的一般浑身无力,哪里是他的对手?被打得鼻青脸肿,鼻血长流,哭天抢地的。
班主任吴仁迪问打架的原因,他们誓死不说。吴仁迪只好叫来双方家长,各打50大板。
家长们的反应很奇怪,好像早就知道原因似的。钱涛涛的爸妈给班主任赔尽笑脸好话说尽。而自己的妈妈梅莲沉着脸站在一侧,一言不发,全由爸爸和班主任陪笑脸。出了校门,家长们各自拉着自家孩子,表情奇怪地默默离开了。当然,郑阳阳跟着阴沉着脸的爸爸回了家,妈妈红着脸独自去了姥姥家。那一刻,他认定钱涛涛说的是真的。他恨透了妈妈,觉得那样不知廉耻的肮脏的女人,不配做人家的妈妈!那段时间,他坚决不跟妈妈去姥姥家。至于钱涛涛家里什么情况,他不得而知。不过,第二天,就看见钱涛涛父母开着奔驰,若无其事送钱涛涛上学了。
唉!大人们的世界,真是搞不懂啊!头疼!
钱涛涛手里拿着大罐冰激凌——他那么胖,大概都是爱吃甜食的缘故,边吃边和他妈妈韩贤淑说着什么。钱严理身穿藏蓝色半长风衣,大背头梳得油光水滑。左手拿着奔驰车钥匙上下舞动,像在向人们炫耀。右手握着手机,低着头边走边接电话。
韩贤淑米色风衣下是一席杏色长裙,波浪卷发随着她跳舞似的步子上下跳跃,耳朵上闪闪发光。她和儿子钱涛涛说着话,但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她的眼睛不时瞥向丈夫钱严理,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她知道丈夫到处拈花惹草,还一如既往和他一起生活!难道不觉得恶心吗?真是奇怪!
钱涛涛先看见了他,马上换了一副得意表情。昂起头,抄起一大勺冰激凌塞进嘴里,努着嘴含糊不清地问,“阳阳,你去你姥姥家吗?”
怎么全世界的人,都这么问呢?
“嗯!”
他回答一声,冲钱涛涛的妈妈点点头。韩贤淑早就收起了笑脸,眼神充满戒备,好像还挺了挺腰,扬了扬下巴。钱涛涛的爸爸看见了他,亲热地冲他微笑点头。他也点点头,眼神却不那么友好。
钱涛涛凑过来,跟着他并排走了两步。“郑阳阳,这个巧克力冰激凌你吃过吗?特别好吃,下次我请你吃啊!”
“我不爱吃冰激凌!我怕胖成猪呢!”
钱涛涛嘟了嘟嘴,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转了转眼珠子,说,“郑阳阳,你爸和你妈是不是离婚了?”
他呼一下转过脸,“钱胖子,你瞎说什么?关你什么事啊?”
钱涛涛昂着头,左右转了转脖子,邪性地笑了,“哼!我就知道!你爸和你妈离婚了!”
“涛涛!快走!”
他正想说什么,眼角的余光扫见,钱涛涛的爸妈面对面站着,扭头看过来,神情紧张。韩贤淑边喊边使劲朝儿子招手。时不时瞄他一眼,生怕他挥拳揍儿子那欠揍的胖脸。
郑阳阳吞了口口水,瞪钱涛涛和他父母一眼,丢给他们一个嫌恶的表情,扭头走了。
身后传来钱涛涛鸭子一般咯咯的笑声,令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这臭猪、胖猪,只知道吃!迟早胖死你!他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从双肩包侧面掏出耳机塞进耳朵,放了首音乐,双手插在裤兜里,大步流星往前走,边听边随着音乐哼唱。很快,就把钱涛涛和他的父母抛在了脑后。
原以为钱涛涛又要说那些过分的话,但没有。是因为他妈妈在场的缘故?还是上一次挨了一顿饱揍涨记性了?
郑阳阳发现,自己的观察力变强了,并且会分析,爱思考了。
他不由得挺直腰身扬了扬头。
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大人们个个面目可憎,行为可恨。小孩子们像一群傻子,眼巴巴仰视着自己的父母,对父母言听计从,视父母为榜样。长大以后才发现,原来,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这就是自己要生活一生一世的世界吗?将来的自己也会变成大人们那个样子吗?
郑阳阳一路思考着,苦恼着,不觉来到公车站。等公车的人排成一例长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个头发花白、穿着朴素的老爷爷,双手搀护着一个八九岁、穿着薄尼花裙子的小女孩,奋力攀上公交车。那一老一少形成鲜明的对照,刺得他的心不规则跳了几下。
一个行将就木,一个含苞待放。一个,是如何熬过那属于他的、漫长而艰难的几十年光阴的?另外一个,前方等待着她的,是怎样悠长而曲折的人生?
老爷爷是个怎样的人?在哪里工作?有过怎样辉煌或落寞的一生?是一生一世一对人吗?他可曾出过轨,背叛过妻子?
女孩的父母幸福吗?她的家境优渥还是贫穷?未来的小女孩,将会有怎样的人生?会一心一意爱自己的丈夫,相夫教子白头偕老吗?
那么,自己呢?心里的秘密,无人能倾诉。喜欢班上的学习委员田小米,又不敢跟她表白。拼命学习,争取保持班级前三,就是想和她排在一起,出现在学校的光荣榜上。只有这样,才能离她最近,引起她的注意,不被她遗忘。
其实,他不愿意每周都去姥姥家。以前,和爸爸妈妈一起,一个月左右去看一次姥姥。现在,因为妈妈的缘故,他必须每周都去。他时常感觉很无奈。谁让爸爸妈妈搞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而自己又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他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份量越来越重,成了爸妈之间的平衡器,精神支柱,他们谁都离不开他这个儿子。他不能厚此薄彼,也不能厚彼薄此。说实话,他,从心底里可怜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