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因为前些天接手了一个工程,又是和对方签订协议,又是核算成本,连春忙得不可开交,就一直没时间回来。
这天,他回到家,才得知艾香去世了,是二兰子告诉他的。
轰——像晴天打了个霹雳,他呆在了那里。
当他明白这不是在梦境中时,恨不得马上去找全保,狠狠地赏他一个耳光。如果全保脑瓜子灵活一点,不光指望那几亩地过日子,那么艾香也不会累病的。哼,是全保生生地把艾香给毁了。
恨完了全保,他又责怪二兰子:“你可给我打个电话呀,这么大事儿!我再忙,也得回来一趟!”二兰子一撇嘴,说:“人家全保又没有通知你,你贱呀,哪有自个儿腆着脸赶去的?”二兰子还暗自窍喜呢,全保这样做正合她的心思,她不愿意让连春参加艾香的葬礼,因此故意不给连春打电话。
“看你这话说的!红事儿等着请,白事儿要主动嘛,你连这个也不懂?”
二兰子不以为然:“哎呀,我去了还不行吗,咱的礼儿到了。”艾香去世那天,她早早就赶去,帮着布置灵堂、糊丧棒。出殡那天,又给孝子们扯孝衣孝帽,给艾香净面,一刻也没消停。村里人都知道连春和全保要好了一场,她不去面子上也说不过去。但她就是不愿意让连春去。
晚饭吃得格外沉闷。
撂下饭碗,连春就去找全保。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黛蓝色的天幕上还泛着蛋青色的天光。空气中飘着饭菜和炊烟的香气。
全保正坐在院里抽闷烟,见连春进来,赶忙起身。他的手刚伸进口袋,一颗烟已向他递过来:“抽我一支吧!”口气是亲切而友好的,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
连春手里拿的是一盒“石林”,是为承揽那宗工程请发包方吃饭时剩下的。那精美时尚的烟盒射出幽暗的光泽,却刺痛了全保的眼睛。一盒“石林”五块钱,比他抽的那种几毛钱一盒的“菊花”烟高出好几个档次。你牛呗,眼气我哩。全保在心里嘀咕着,弄不明白连春来干嘛?自从连春进城后,不知怎的,他就更不想见到他了。
连春在全保对面的马扎上坐下来,一脸的沉痛。
“想不到艾香她——”连春说,“我今天回来才知道这个消息——你为嘛不给我打个电话呀?”
全保心里格登一下:坏了,怎么就没有告诉连春一声呢?脸上开始发烧。他暗自责备自己:你当时真的就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另一个声音又驳斥他:不是这样的,你不能用这个理由来为自己开脱。那么,你为什么就不通知连春呢?
全保不敢面对这个问题,他只是将烟含在嘴里,狠劲地吸,手有些抖。
“我当时也想给你打个电话来着,又怕你工地上忙,离不开——”全保的话显得底气不足。
连春弹弹烟灰:“这是大事儿,我再忙,也得回来一趟!”尽管他对全保满含怨气,但真的见到他,又变得冷静起来。
“我,我也没想到她会走那么快——”全保哀哀地说。
没等连春答话,全保就赶忙把话题岔开了。
“我,我也得向你祝贺,都当上经理了——”
“唉,我倒不太在乎那个。”连春眼睛里跳出一星光亮,“依我看,今后这形势,就是让人们都去发挥自己的能力哩!光窝在家里种那几亩地有嘛出息?”
连春的话对全保又是莫大的刺激,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连春这不是在借机挖苦自己吗?莫非,只有他那样才算有出息?他非常反感连春说这种话,他认为这是拐着弯来责怪他,贬低他。那次,连春找他让他跟他去城里干,就弄得他在艾香面前很没面子。因此,他的犟劲又上来了。这土地可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呵。而无论你在城里多么风光,不照样还是个农民吗?你那是去人家城里讨饭吃呀!
“连春哥,你别总说这个。猪拱鸡扒,一个人一个活法儿。”全保淡淡地说。然后,就扭过头,不再理连春了,只是默默地吸烟,一口接一口地吸。
连春看不清全保的脸,但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异样。但还是想劝说他,让他尽快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开始新的生活。而且,观念也要变一变。此时的连春有些激动,心里有好些话要对全保说,恨不得把自己这几年在外面闯荡的经历讲给他听。就像小时候他们在田里割草,累了,就坐在渠岸上,望着满眼绿油油的喷着香气的庄稼,望着辽阔的蓝天和那一朵朵呈各种形状的白云,无拘无束地说笑,畅谈自己的未来那样。
然而连春发现,全保没有兴趣听这些,甚至开始反感——是呵,他们毕竟不是那个对一切都怀惴美好憧憬和好奇心的少年了!
蝙蝠开始在院里飞来飞去,偶尔发出几声吱吱的叫声。一缕凉风从天上吹下来,这是伏天里一个难得的凉爽而舒坦的夜晚。
两人都沉默着,空气似乎又凝固了。只有巴咂香烟的声音,轻微,却又生涩。烟头也一闪一闪的,似要将沉闷的空气点燃。
“到底是好烟,好吸!”过了好大会儿,全保才开口。
“那就再抽一支。”
全保接了连春递来的烟,续上,深深地吸一口,再缓缓地吐出来。不再说话,空气又似凝固了。
两人都各揣心事。连春无法理解全保,作为大哥,他本来是想帮全保一把,可全保却这么冷漠,根本不领他的情。这还是当年的那个全保吗?
人啊人!连春不禁在心里感叹着,抬头望一眼夜空。满天亮晶晶的星斗,像一双双来自远古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人的胸怀为什么就不能像夜空那样坦荡而高远呢?为什么就不能像这璀粲的群星一样纯净而博大呢?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着,却又不能回答这些“天问”!
不能再呆下去了。他将烟蒂扔了,起身告辞。
他没有回家,而是朝村南走去,走进小学校,来到了那棵大柏树下面。
这里早先曾是一座庙宇,正殿为龙王堂,后殿为孔雀佛阁,阁里矗立着一尊“准提骑孔宣”的泥塑。相传,早年这里住着一个孔雀精,名叫孔宣。孔宣凶残暴戾,经常骚扰百姓,吃人害命。一天,有位名叫准提的道士路过此地,决定为民除害。他从二月二十五日一直等到十一月初五,终于在大鸣泉旁边将孔雀精擒获,除掉了这个吃人的孽障。于是,人们建庙塑像以资纪念。
可谁也说不清,那座青砖黛瓦的庙宇何年何月竟了无踪影,只留下了这棵大柏树。后来,大约在民国时期,县政府将这里设置为国民第七完全小学。解放后,又降尊纡贵改为村办小学。然而,不管世事如何改变,那棵大柏树仍巍然挺立,浮苍滴翠,分外丰蔚,犹如一位饱经沧桑却依然具有蓬勃生命力的巨人。
“连春哥——”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你长大后想干嘛?”
三十年前一个洒满银色月光的晚上,连春和全保在大柏树下玩耍,那时的晚风里饱含着稻花馥郁的香气。
“我长大后要开大轮船,在大海上航行——”顺着大柏树的枝杈,连春似望到了夜空的最深处,有几片薄薄的云彩飘在天上,月亮将它们镀一层亮色,像大海里的白帆,又似大海涌起的朵朵浪花。
“我想开火车——呜呜呜,一直开到外国去,开到天边去,想开多远就开多远!”全保嘻嘻地笑着,得意地晃动着身子,昂首挺胸,就像真的开上了火车。
两人都开心地笑起来。没错,他们的未来就像这幽远的夜空,可以任想象天马行空,随意驰骋的。内心里的激动和对未来的向往,就像潮水一样撞击着他们心灵的堤岸。
唉,全保,你食言了呀。连春的心绪又跳回到了现实。——如果当初全保听从他的话,跟他去城里干,那么艾香也许不会这么早早地离开人世的。
他痛苦地垂下头,一串热辣辣的泪珠顺着脸颊,扑籁籁滴落到地上,声音沉重得似要砸出一个大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