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安天下先安民心
大司马刘秀一行,经过一天的艰难爬涉,终于到达了邺城。入夜,劳碌一天的部属都已经沉沉睡去,而大司马刘秀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光。刘秀毫无倦意地爬在几案上的地图前,边看案牍,边用手点点划划地思考着下一步的徇行计划。
看着看着,灯光渐渐暗淡下来,刘秀一看,发现灯油干了,便冲门外喊道:“斯干,加点油!”
“哎,”刘斯干睡眼惺忪地走进来,给灯加了油,又拨了拨灯捻子,说道,“主子爷,您该歇息了,老这样没日没夜地熬着,身子撑不起啊!”
刘秀笑道:“我的身体强壮着呢,再说,初来河北,千头万绪的事情多着呢,不贪黑干些行吗?你要是困了,就先去睡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唉!”刘斯干叹息一声,点点头,打着哈欠出去了。但刚出门不到片刻时间,即又反身转回,并一脸慌张地直嚷嚷道:
“主子,主子!”
刘秀的思绪被打乱了,一股不耐烦的口气说:
“我不是说过了嘛,一会儿,一会儿就睡,你退下吧!”
“不是,主子,是——”
刘秀口气略硬地说:“不是什么?叫你下去就下去睡好了!”
斯干既委屈,又试探着说:“主子,有一青年男子,深更半夜地闯了进来,说是要拜见主子。他正在前院,我想,天都这么晚了,见还是不见?我看,还是明日再见吧。”
刘秀这才把头从灯光下抬起来,问道:“懊?青年男子,你没问问他是谁,是从哪里来的?就这么没头没脑地瞎做主。”
斯干忙回答说:“问了,来人自称叫邓禹,是从——”
“什么,邓禹!你怎么不早说呢?快快快,快请他进来!他是我的同窗好友,这个时候来,肯定有要紧的事。快请快请!”刘秀精神一振,啪地把案牍合住,霍地站起身来,身后的椅子差点儿歪倒在一边,脸上的倦意荡然消去,兴奋不已地就往门外走。
刘秀刚走到门口,借着昏黄的灯光,就见门外站着一个身材偏高而略显消瘦的男子,嘴里还呼呼地喘着白气,头如飞蓬,浑身是泥,冻得发紫的手中还拎着行囊,脚上混着雪和冰渣子的靴子早已冻得硬邦邦的。邓禹站在门口,望着刘秀笑而不语。
刘秀急忙跨前一步,顿感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立即张开双臂紧紧地把面前这个冰人抱在怀里,眼热心哽地高声喊叫:“仲华(邓禹字仲华),仲华!你真是仲华吗?”
“文叔,我——我——”邓禹冻得舌头都有点硬了,说话吃吃地舌头不会打弯。
刘秀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几乎是抱着把邓禹拉进了屋子里,忙不迭地吩咐:“快快,快靠近火盆取暖。斯干,去,再加一盆火炭。去,吩咐弄点食物来!还有,烫壶热酒来,让老同窗驱驱寒!”
刘秀一连串地说着,先拉邓禹在火盆前坐下,也顾不上说话,闯进一侧的卧室,把自己烤干了预备明天上路时穿的暖靴拿出来,也不用邓禹动手,自己弓着腰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邓禹那双冻在脚上的靴子给脱下来,又把他那双冻得红罗卜似的赤脚捂在自己的怀里暖热后,才把轻巧的暖靴给他换上。
忙活了大半天,两人这才缓过劲来。刘秀目光闪动,口气仍是那样的亲切动情:“仲华,你这是从何而来,要到什么地方去?”
邓禹泪眼朦胧,望着面前的同窗好友,满腹的知心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刘秀的热情周到,特别是他那双臭脚被刘秀拉进他那温暖的怀里时,这让他感激涕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好半天才心激口哽的嘣出来几个字,“文叔,我——”便泪流满面了。
刘秀急忙帮他擦去脸上的泪水,笑望着他没在言语。
激情过后,邓禹身上的寒气稍稍缓解了些许,这才又和以前一样的谈笑风生。他一脸调皮的神色说:“文叔,我在长安听说你持节巡视河北,便一心想来追随,不料连日来天降大雪,实在是难走得很呐!而且还一路上总与你走岔,我每到一处总是你刚刚动身离去。今日好不容易赶到邺城,方才我还在想,算命的常说,事有机缘,不先不后,刚凑巧,命若蹭蹬,走来走去,步步登空。若是今儿再碰不见你,我可真的成了苦命了!”
刘秀望着邓禹那满脸的真诚,止不住的笑了,刚要开口说话,刘斯干已经弄来了些酒菜饭食,用托盘端着一样一样地放在小桌上,又把小桌挪到火盆旁边。刘秀接过斯干手中的酒壶,亲自为邓禹斟满了一樽酒,双手捧送上去说:“仲华,一路辛苦你了,快喝些酒暖暖身子吧!”
“多谢文叔。”邓禹感激地笑笑说,“你这样做可就不对了,别忘了我乃一介布衣,你是当朝的大司马,地位悬殊,如此恭敬,可不符合你研读的那些礼数。”
说句实在话,刘秀能在河北这种乱世之道上,看到自己的同窗故交,真是既惊又喜。可是他却一时风趣不起来,只好实话实说:“你我乃同窗故交,还要这套虚礼吗?仲华千里之外来追随我,我已经十分感动了,要是再见外的话,还算什么知己兄弟。”
邓禹笑着说:“那也不至于连我这臭脚丫子,都塞到你大司马的怀里吧?”
虽然邓禹那撇嘴一笑,仍像当年那样滑稽有趣,但他没有引逗刘秀笑,刘秀仍是满脸温柔,且情深意浓地说:“这有何妨?你我既然同窗故交,手足之情何能嫌弃?”
俩人就这么围着火盆喝着聊着,几杯酒下肚,邓禹渐渐忘了旅途的劳顿,映着火盆里通红的火光,畅所欲言地把这几年来想说的话,一股脑儿宣泄出来,他说:“文叔,我们既然是至交,有些话我可要直言了,说得不对,你也别治我的罪。”
刘秀往火盆中加几块木炭,很随意地应答道:“仲华,但讲无妨,你的话总是有道理的,这个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你说。”
“文叔,你有盛德大功,为天下百姓士人所钦佩,这个已是不争的事实。我早就听说你行军作战,军政严肃,赏罚明信,应该不是夸张吧?否则也不会有昆阳大捷那样的辉煌。咱们在太学读书时,我就感觉你常怀天下苍生于心目中,有种悲天悯人的胸怀,这是成就大业的根基。这次我一路上走来,沿途听说你废除苛政,抑制豪强,罢黜贪官污吏,体恤民情,百姓拥戴。文叔,说实在的,你能够走到今天,实属不易。不过你应该知道,这才仅仅是个开头,我料定日后你定会成就一番大业。我邓禹虽没有吞鲸鲵之大志,但也不愿一生庸庸无为,要是你不嫌弃老同窗,我愿辅助你共创大业!”邓禹越说越激动,眼睛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刘秀笑问道:“以仲华之才,何愁没有官做?要出入仕途,早该名列更始帝朝,何要久居太学,又何苦千里追来河北!”
“知我,刘兄也!”邓禹哈哈大笑说,“明公非久受制于人,施恩泽于天下,必成大业。邓禹不才,愿为明公效力,得青史垂名,今生足矣。”
“知我者,仲华也!”刘秀拊掌大笑,面对意气相投的同窗,完全敞开了心扉。他滔滔不绝,谈自己像尺蠖一样在更始朝里委曲求全;谈自己出巡河北,抚慰郡、县吏民是何等的称心如意,百姓们多么需要一个太平的天下呀!他不由地挪动一下身子,凑得更近些,声音更加温柔地说,“仲华,你我同窗故交,客套话都不必说了,咱们还是商谈下一步怎么走要紧。”
邓禹仍是滑稽的一笑,说:“对呀!这么说你答应我在你身边了?”
刘秀笑了,他的笑声里饱含着对邓禹的器重:“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人,请都请不来,何况是自己送上门了,焉有不用之理?仲华博学多才,通古知今,可有良言教我?”
邓禹对刘秀的真诚爽快,增添了几分钦敬之情,毫无推辞之意,开口进言说:“更始帝虽立,但天下豪强割据,各霸一方的局面仍没有改变。更始帝对内乱政,诛杀功臣;对外排斥、打击赤眉军,目光短浅,生活堕落,不思进取,必不能复兴汉室。明公执节河北,断理狱讼,考察吏治。所到之处吏民归服,法纪肃然,汉室复兴的希望,已在河北闪现出了亮点。”
刘秀点点头,谦恭而诚恳地听着。
邓禹接着说:“现今王莽虽灭,天下未靖,崤山之东便不安宁,赤眉、铜马的部众,人数众多,到处作乱,三辅假号称帝的,排起了长队。更始帝对他们既不能讨伐,又不能发号施令以控制整个局面。部下的将领,心里全放在争权夺利上。目光短浅,只顾眼前享乐,没有深谋远虑和尊主安民的打算,总有一天要分崩离析,自取灭亡的。明公虽然执节河北,专主一方,终属受制于人,不能独树一帜。自古以来,帝王的崛起,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明公的功绩恩德,天下皆知。为今之计,何不笼络英雄,收服人心复立高祖帝业,拯救万民于乱世。就凭明公的才智胆识,只要去努力,一定可以平定天下。”
邓禹一番话,说出了深藏在刘秀内心深处,从来不轻易示人的秘密。刘秀兴奋不已,连连称善道:“仲华的善意之举,忠诚的治国方略,让刘秀终生难忘。”
刘秀、邓禹两人借酒挑灯彻夜长谈,不知不觉远远近近传来了鸡鸣,同时惊讶地抬头望望窗外,这才发现天色已经麻麻亮了。随着鼙鼓响声,邺城的守军开始出操了。
刘秀、邓禹一夜没睡,依然精神饱满,刘秀起身抱歉地笑了笑说道:“仲华呀,你奔波数日,还未曾睡个安稳觉,可我却不管不顾地与你唠叨了个通宵。”
邓禹满脸不在意地微微一笑,想起了当年常和刘秀在一起对吟的那首诗:“君不闻,只伤知音稀,不为歌者苦;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吗?”
刘秀边转身向外走,边点头解说道:“仲华,你刚才告诉我的话很有道理,只要人情世故熟了,什么大事做不到?只要天理人心合了,什么好事做不成?万事在人为,这话我是记住不会忘了。走,我们出去散散闷,早餐后动身,一起前往下曲阳。”
两人步出房门,正遇上起床练武的部属,刘秀向大家介绍说:“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长安学士邓禹,与我游学长安,交契甚厚。今不畏风雪严寒,千里追我至此。你们就称他邓将军,以后有什么事,可与邓将军商议。”
“邓将军?这刚刚才隔了一夜,突然冒出来了个邓将军。”部属们内心多有不服,但慑于刘秀的威严,只得抱拳施礼,轻飘飘地撂出一句,“见过邓将军。”
邓禹谦恭还礼道:“同为明公效力,大家就是一家人,何必多礼。”
按照刘秀的部署,早餐用过后,部属开始整理马匹,行李,准备动身离开邺城。为了树立邓禹的威信,刘秀有意识地问他说:“仲华,我们下一站该去何方?”
邓禹明知刘秀的用意,但在众人面前,他又不便推辞,便有意摆出了将军的身架回答道:“明公不是安排好行程了吗,就按既定行程,去下曲阳。”
“好!咱就去下曲阳。”刘秀点点头,一行队伍告别邺城吏民,踏上了通往下曲阳的官道。
邓禹初来乍到,又是一副儒者风范的年轻文人,而在人们的印象中,战乱时所需要的应该是体壮如牛,冲锋陷阵似虎的武将。正因为有这样的成见,刘秀知道,如果立刻封邓禹为将军,很可能会引起各部众的猜疑。特别是朱祐,若是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只凭面目清秀口齿伶俐的邓禹能当上将军,他一定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所以刘秀就有意识地让他出头露面,施展才能。
其实邓禹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在军中无所作为是不能服众的,好在他并不是为了当将军而来,心里并没有什么芥蒂。
一行人走到半途,祭遵骑在马上深思许久忽然发话说:“诸位,咱们此去下曲阳,一定要谨慎行事,下曲阳是被新朝控制的和成郡府所在地,现在邳彤为和成卒正。和成是新朝所改的地名,卒正是新朝的官名,王莽当权时,把大汉的巨鹿郡变为和成郡,郡府在下曲阳,任命邳彤为卒正,掌管地方。而如今已是更始朝主政,邳彤却没有归附更始的意思,仍沿用新朝时的官制,这其中定有缘由。”
冯异和苗萌等人顿时被提醒,连忙接着说:“对呀,这样一说,我们倒也想起了这个茬儿来了,祭遵大人说得有理。”
邓禹十分钦佩地冲祭遵笑笑说:“还是弟孙兄考虑周到,果然心细呀!”
刘秀和邓禹在前边并辔而行,祭遵、冯异、臧宫等人尾随其后。一路上,他们见到了许多客商和百姓,来来往往,十分热闹,这是刘秀进入河北以来,第一次见驿道上人流如织客商云集的景象。本来河北是客商来往最多的地方,可是自从战乱以来,人烟萧条,大路上空旷无人司空见惯,而一热闹起来,却显得反常了。人们看见是大司马的队伍,都投来了钦敬的目光,老远就为大司马让道。
路上人多也就不觉得寂寞,东看看西瞧瞧,待发觉路人越来越少,最后就剩下他们一行时,才知道时候不早了,才想起了赶紧加快速度。他们来到下曲阳城门时,天色已经黄昏,东边天际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西边的落日霞光也渐渐消散。抬头望去,见路的尽头城门紧闭,城头上手握兵器的士兵正在来回巡视,气氛颇为森严。
“城下何人?”有兵士在城头上看见了他们这队兵马,顿时警觉地大声喝问。
刘秀亲自上前,冲城上吆喝,口气十分客气:“我是奉更始帝旨意出巡河北的大司马刘秀,请通告邳彤大人,放我们入城!”
“明公,我看他们如临大敌,这其中必定有鬼,还是当心些的好。”朱祐打马上前低声说,刘秀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不多时,只听城门上的绳索轮盘吱吱呀呀作响,一块木板放倒在护城河沟上,随即从城内走出一位银须飘洒的长者。
长者快步走到刘秀、邓禹面前施礼问道:“请问,哪位是洛阳大司马刘秀刘大人?”
邓禹一指刘秀说:“这位就是大司马,奉汉帝令出巡河北,今日徇行到下曲阳,你们大人何在?”
长者大施一礼,而且满口歉意地说:“迎接来迟,还请大司马见谅。下官是这里的卒长,特奉邳大人之命在此恭候多时了。”
臧宫警惕地先上前问卒长说:“既然知道朝廷大司马驾到,你们邳大人为何不出城迎接?却让你一个卒长在这里恭候?”
卒长显得很是沉稳,不慌不忙上前给刘秀跪在地上再行大礼说:“邳大人今日有要事不能脱身,特命下官迎接各位,还望海涵!”
刘秀慌忙跳下马来,伸手搀起卒长说:“你偌大的年纪,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然后,刘秀转身对着众人,口词温和地说:“咱们还是先入城吧!”
“慢着。”
朱祐上前拦住刘秀,低声说道:“明公,万不可贸然进城。邳彤沿用新朝官名,分明没有归降汉室之意,他不亲自来迎接明公,分明没把大司马放在眼里。如果邳彤有叵测之心,咱们势弱人少,万一入城遭到埋伏,如何是好?明公,咱们初到河北,一定要谨慎才是!”
刘秀笑说:“想不到朱护军竟有如此细心之处,不过,依我看,邳彤何必如此用心良苦。”
邓禹则心态平和,慢条斯理地在一旁解释说:“朱护军,我看不必这么担心。久闻邳彤为人正直,廉洁奉公,是出了名的好地方官,不是居心叵测的恶吏,这个朱护军不必多虑。卒长只身一人来迎接,城头守城士兵往来巡逻,大乱年头,也是正常,我看不会有什——”
朱祐见邓禹不帮自己说话,心里已是不满,而且又说自己担心多余,就更加恼恨。便乜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不服气地大声嚷嚷道:“你初来乍到,不知军情,更不能拿明公的性命开玩笑,这一入城,人家刀抢并举,我们都没把握,你一个文弱书生凭什么说大话,恐怕连你自己都照顾不过来,又如何保得了明公!”
刘秀岂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邓禹不配当将军,顿时怒斥道:“朱护军,不得对邓将军无礼!”
邓禹不恼不怒,底气十足,更加文弱得意气风发地冲朱祐笑笑说:“那好,朱护军既然认起真的来了,我愿与你打赌。不,立下军令状。明公若是有险,我愿献出项上人头,怎么样?”
“好,我朱祐也不是那贪生怕死之辈,明公若安然无事,我朱祐今后听你指派,决无二话!只是到时候真的遭了人家的暗算,明公有危险时,你就是不立军令状,人头也难保住,这军令状立和不立,又有什么两样?”朱祐也不示弱。
邓禹也认其真来了,寸步不让地说:“那你要怎么样?我人头都搭上了你还信不过?”
紧跟朱祐背后的中坚将军杜茂瞪着邓禹嚷叫:“邓禹,你可不能拿明公的性命打赌,如有不测,杜某先取你项上人头。”
刘秀望着争得脸红脖子粗的邓禹、朱祐和杜茂,忙摆手制止住他们说:“好了,好了,都别争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次出巡何北,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况且有卒长出来迎接,能有什么事情?不细心不好,太过于细心就是懦弱,还是赶紧走吧!”说着便头也不回的率先进了城。
众人拥着刘秀,跟着卒长刚入城门,身后的城门就“吱呀呀!”的关上了。由于朱祐精神过度紧张,突然狐疑地嚷叫道:“为什么关城门?”
邓禹笑着说:“耳朵不聋,眼却瞎了。天过酉时,哪座城池不关城门啊!”
得亏天黑,朱祐被邓禹戏得通红的脸才没被大家看见。
下曲阳果然不同别处,此时已是戌时,街道两旁仍灯火辉煌,角角落落里店铺林立。天气虽冷,来往客商川流不息,过往百姓虽然都粗布麻衣,但尚能避寒,比起别处,已经是判若两国。而且,刘秀还特别注意到,这里和别处的一个最大区别,就是没有乞丐沿街乞讨,大乱之年这就实在是太难得了。大家边走边看,都连连赞叹不已:“呀!下曲阳确实是座繁华的城池。”
刘秀一行随卒长沿街走了不多时,在一座不太显眼的大宅前停下,此刻天色已完全黑暗下来,大门上也没有吊灯笼,门楼到底是雄伟还是简陋已看不清楚了,只是感觉中等人家气派而已。卒长在门前停住,说这里便是下曲阳府衙,他一边叫起值日的差役请刘秀他们进去,一边让马夫将所有的马匹都牵入马棚。
卒长将刘秀一行人安排在衙门后院的客厅内,关心倍至地说:“刘大人,各位大人,酒饭已经安排妥当,请各位先在前厅里用晚饭,我去吩咐下人,为各位大人烧些热水洗涮后再烫烫脚,消除沿途的困乏。”
片刻功夫,一名佐史带着几个差役慌忙上前,把刘秀、邓禹等人迎入客厅,又忙着吩咐人准备酒宴,安排大司马部属歇息。忙活半天,佐史才回到客厅,带着歉意的口气施礼说:“对不起,这几天府衙人手太紧,招待不周,万望大司马海函。”
从卒长出城迎接到刘秀一行进城至今已有近两个时辰,始终没有见到邳彤的影子,刘秀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他坐在软椅子上,似乎有点慢不经意地问:“佐史,本官冒昧问一句,你家邳大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现在还在处理事务,今晚能回来吗?”
佐史热心地解释说:“回大人,我们下曲阳发生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了。我家邳大人,现正在城东外狮子山抢救灾民。今天狮子山突然发生滑坡,十多人被埋在土石下边,连官道都不能通行了,府衙上下和守城兵士全部都出动前去救人了,估计邳大人今晚回来会晚一些。”
刘秀、邓禹一听,立刻踏实了许多,肃然起敬地赞叹说:“原来如此,邳大人真是名不虚传,能以身作则,体察百姓困难,这样的朝廷官员实在太少啦!若是大家都——”话出口后,忽然又想起邳彤直到现在还打着新朝的旗号,急忙将剩余的话咽了回去。
佐史疑惑地眼神望了刘秀片刻,以为他没有什么要问的了,正准备退下让人往前厅上饭菜,突然又被刘秀拦住说:“既然你家邳大人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我们就不便打扰了。我们自带有现成的干粮,在府中就些热水便可充饥,你将准备好的酒菜趁热送到狮子山吧,天寒地冻又是深夜,喝些酒也好暖暖身子。”
“这这——刘大人果然仁义,推辞反倒显得不恭敬了,属下遵命就是。”佐史满是感激地看着刘秀,深施一礼走出门去。
刘秀和部众吃着干粮就着热水,胡乱填饱肚子后,大家都到内室去和衣歇息。刘秀就在厅内坐下打盹儿,等着邳彤回来了解一下地方的情况。
半夜时分,刘秀随着打更的声音醒来了好几次,仍未见邳彤归来。直到三更鼓响过后,院内杂乱的脚步声惊醒了刘秀,也把内室的邓禹、朱祐等人给吵醒了。
佐史跑进来禀道:“大司马,我们大人已回来了,更衣之后就来见您。”
刘秀与邓禹交换了一下眼色,起身说道:“不用邳大人来见我,我们去看他。”
“那——那成何体统!”佐史要阻止,刘秀、邓禹已步出门外,见院内亮着火把,几十个满身泥水的人正在往院里进。刘秀大声呼道:“哪位是和成卒正邳大人?”
院门外的人闻听呼叫,突然一下子都愣住了,瞬隙的惊悸过后,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应声道:“在下便是,请问两位是——”
佐史慌忙大声说:“他们便是洛阳来的大司马和部属邓将军。”
大个子一听,慌忙迎上前去,只见他满身是泥,脸上还有零星的泥垢,双手冻得通红,官靴早已开了口子,进得门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罪人邳彤,给大司马请安。没能亲自迎接,万望大司马恕罪!”
刘秀望着眼前这位泥人般的卒正,急忙双手扶起道:“邳大人辛苦了,你如此爱惜民命,何罪之有?快去更衣吃饭后再来见本官,小心着凉!”
“谢大司马关爱!”邳彤心头一阵温暖,忙去后衙更衣,洗涮干净后,才去刘秀房中,重新叙礼。
此刻朱祐和臧宫、杜茂等人也都随着邓禹来到刘秀房中,大家十分佩服眼前的邳彤,忙上前一一见礼,寒喧几句,随之围着火盆坐下来叙说。
邳彤愧颜羞涩地说:“罪人归降来迟,请大司马治罪。况且,大人千里徇行,我却让你在这儿坐冷板凳,真是罪该万死——”
刘秀对邳彤的作为赞不绝口道:“深更半夜里,你还在冰天雪地里抢救老百姓,不比我这板凳冷过多少倍,不但无罪还应封赏才是。只是归降之辞——”
大司马的句句暖心话,说得邳彤心里热乎乎的,他望着刘秀那和蔼可亲的面色,迟疑了片刻后,还是以试探的口气打断了刘秀的话说:“大司马大驾光临寒舍,蓬荜增辉,荣幸见到大司马是卑职三生的福分。但有些话,卑职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秀和邳彤膀靠膀紧挨在一起,边拨弄着盆里的炭火,边扭头看了一眼仍面带愁容的邳彤说:“邳大人,大家彼此都是为了百姓,有什么话但讲无妨。不过,本官有一事不明:王莽灭亡,新朝吏士或者归降汉室,或者拥兵自据。唯有你卒正大人既不归汉,亦不专据,仍用新朝官名,这是为何?”
“卑职正是要叙说此情。大司马,我郡下曲阳虽非华市大都,但也农兴商旺,百姓各安其业。自从王莽被灭前后,天下群雄纷起,致使河北富饶大地成了哀鸿遍野。更始立朝,天下有大定的迹象,我本想顺应形势归降,但结果很令人失望,更始朝廷派下来的官吏,个个趾高气扬,处处欺压我下曲阳百姓,连地方官吏也颇受欺侮。我观察过许多更始朝廷官吏,他们大多为贪官,只知鱼肉百姓,仅顾眼前享乐。百姓水深火热,比王莽新朝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情急之下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沿用新政官制,暂且保持地方独立。下官早闻大司马为人宽厚,爱民如子,特别是出巡河北以来,所到之处,惩强扶弱,深得民心。今日得见大司马,果然有一见如故之感。河北敬服,和成愿倾城归降大司马。”邳彤说着起身跪倒在地。
“邳大人,快快请起,快快请起。邳大人能有此意,我刘秀不胜荣幸。卒正大人不为名,不贪图权势,以天下为念,何等的胸怀,豪杰英雄,有几人能及?还望邳大人日后不要因为天下汹汹就情绪消沉,继续努力为百姓办事才是。”刘秀微笑着把邳彤拉到身边,两人挨的更近了。
邳彤口气十分坚定地说:“安天下先安民心,天下自安。大人尽管放心,民以食为天,官以和为贵,邳某愿在大司马麾下效力,让下曲阳的百姓心向更始。”
刘秀轻手拍拍邳彤肩膀,语气柔和而关切地说:“既然如此,咱们以后就是自家人了,邳大人也不必再讲究那些礼数。我看邳大人忙碌了一天多了,应该抓紧时间休息,咱们明日好好叙谈,如何?”
“也好,各位大人也都奔波忙碌一天了,请到各客房休息。前厅后边的内室太小,方才进门时,我已吩咐下人已在后院收拾好了几间整洁的客房,诸位请抓紧过去休息,已经半夜多时间过去了。”邳彤起身喊来仆人,带着刘秀一行去后院的厢房休息。
尽管半夜以后才睡,第二天大家都起得很早,邳彤带领刘秀等一行人同到各乡里巡访百姓,察看地方民风。午后回到城内,邳彤将下曲阳狱吏送来的卷宗搬出来给刘秀审阅,同时邳彤还拿出了在任这几年百姓的户籍登记情况,以及税吏纳税情况的记录,一条一条,一件一件,非常清楚,一目了然。
刘秀、邓禹、祭遵等人都凑在一起查看,审阅文牍中,他们发现,邳彤在任期间,下曲阳没有一例错判案件和冤案。并且每件案情中,都把原告和被告的辩词登记详细,这是其他地方所没有的。几年来迁入、迁出人口都分类登记,清清楚楚,农民得授田和业田情况分毫不差,完全按大汉律令授于,纳税记录也井井有条,就是地方豪强地主的缴税情况,也无一疏漏。
“安天下先安民心,天下自安。”刘秀细细看罢邳彤的自勉辞,不禁大吃一惊。邳彤不但口出,而且身体力行。一行人一路行来这可是头一宗,遇到过成百上千的地方官,邳彤还是第一个。他们立刻对眼前的邳彤更是刮目相看了,这样清正廉洁的好官,况且又时逢乱世,真是少之又少。刘秀当即决定,废卒正官名,恢复太守称谓,仍用邳彤为太守,让他们继续镇守下曲阳,作为河北拨乱反正的一处根基。
一行人回到驿馆,都忍不住激动的情绪,讲述起邳彤为官逸事,无不十分钦佩此人。朱祐此时对邓禹也刮目相看了,醒悟到邓禹机智勇敢,决不同于凡夫俗子,看来刘将军看中的人,都是各有一套。大家彼此隔阂顷刻消除,谈笑起来更加融洽。
由于刘秀急于赶往邯郸,次日便决定辞别邳彤,带领兵马动身。邳彤难为情地说:“大司马在下曲阳连一顿像样的饭菜都没吃过,和成吏民过意不去,恳请大司马吃过饭再走,也让吏民表示对大司马的敬意。这也是下官多少年来,还没碰到像刘将军这样能说得上话的人。”
惺惺惜惺惺,虽然邳彤再三挽留。但刘秀去意已决,邳彤只好备上快马和干粮,送他们远行。
刘秀拱手致谢道:“本官出巡各地,当地官员无不盛情款待。可是,本官赴宴,味同嚼蜡,唯有在下曲阳吃自己的干粮最为香甜。太守盛情,本官心领就是,公务在身,就此告辞!”
大司马的队伍排列整齐,缓缓移动。下曲阳吏民夹道欢送,倾吐敬慕之情。
“大司马走好!”
“大司马一路平安——”
邳彤驻足望着远行的马队心中激情澎湃,他感慨地对随从们说:“汉宗果有人杰,中兴汉室者必为刘文叔。刘文叔此人,别看他年轻,但他却知人善任,不拘小节,眼下或许并不特别得志,但日后一定会前途无量。你们要各司其职,兢兢业业,半点不得马虎,天下太平的日子不久就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