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音乐是尊严
陆望总觉得晨杏有点不对劲，但看别人的演出也确实没什么问题，他很快进入了状态，然后拿出自己的小本本记东西。
他正入了神呢，晨杏忽然凑过来看他的笔记，“这个真有用嘛？”
陆望说，“嗯，我时不时翻一翻，就会有好多好多想法出来，不过我很难形容那些想法，我感觉我还需要学习。”
晨杏看了一会儿说，“笨蛋。”
陆望说，“啊？”
晨杏说，“鹿宝，你记住，你是个笨蛋，比其他人厉害很多，但肯定比不上我。”
陆望抬头笑，“当然比不上你了，晨姐你是天才嘛……”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晨杏眼睛都红了，一向爽朗明丽的大姐姐在这一刻以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看陆望，那目光让陆望觉得她十分脆弱。两个人在极近距离互相对视，时间在这一刻似乎都静止了。
晨杏说，“你刚才演绎得其实很好，你不是笨蛋，你是天才。”这还是晨杏首次如此夸赞陆望。
陆望手足无措，“谢谢……”
晨杏忽然说，“鹿宝，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唱歌？”
陆望说，“想唱不就唱了，这里面难道还有个故事不成。”
晨杏抽了抽鼻子，又笑了，“你还真猜对了，就是有个故事。像我这种人都是有故事的。我悄悄给你讲，把耳朵凑过来，我只给你一个人说。”她警惕似地看了看小房间里另一个角落的宫如生。
宫如生咳咳两声，站起来走出门去，还将小房间的门关上了。
但晨杏还是强硬把陆望的脑袋抓过去，用气声在他耳边咬字，每个字都很清楚，意思明白，就是温热的气息一下下打过来，让陆望侧脸有点痒痒的润润的。
不过很快他就不关注这些了，沉浸在晨杏的讲述中。
“……我之前跟你说过吧，我从小学钢琴和吉他，其实学费花了不少的，我家不算殷实之家，甚至可以说非常贫穷。可无奈我小时候一见到这些就走不动路了，赖死赖活又哭又闹着要学，还大庭广众坐地上尿尿呢。一问价钱，钢琴买来要几万块，去琴房学习也价格不菲，吉他稍微低一些但也不便宜，更不要说请老师教授什么的了。”
“但我不懂，我那时候就烦他们啊，反复提啊，他们就装哑巴装聋子，亲友知道了这事儿，都赞扬我这想法，数落我父母食古不化，耽搁孩子的前程，我就更加有恃无恐了，但他们还是不愿意。”
“他们不愿意，你猜我做了什么？嘿嘿，我们那时候不是看少儿频道吗，里面有个说法，孩子有什么事情不要请求父母，要有商有量，我就想着主动去做家务，像扫地啊洗碗啊什么的，我也不和他们商量，就找到什么事情做什么事情，足足做了一个星期，我爸妈终于带我去了琴房。”
陆望真心实意说，“晨姐真有行动力啊。”
晨杏苦笑一下，“别拍马屁，继续听下去。”
陆望立马闭嘴。
晨杏露出怀念的神色，“我们一家去了琴房，我坐在外边的休息室，爸妈进去办公室和老师谈事儿。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一天的好多细节。我跟你说那椅子好高好高的，我坐在上面双脚碰不到地，但我好兴奋，因为能听得到附近小房子里一些叮叮当当的琴声，我总觉得自己马上也就能弹琴了，我就来回晃荡脚丫子，去踢椅子脚，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我想象自己的脚是手指，而椅子脚是琴键。”
“那天很热，太阳大，来来往往有很多人，也是父母带着孩子，父母进去了，孩子就和我坐一起，多是女孩子，一问情况类似，都是来报班的。可是我渐渐发现了不对，我来得最早，但是很多女孩已经离开了，老师们亲自送他们的父母，彼此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说定了多久多久上课什么的，我问老师那我呢，老师只看了我一眼，居然也装哑巴装聋子，然后进去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从椅子上跳下来，往办公室走过去，那时节已经没有外人了。我透过房门的间隙看见我爸妈沉默着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几个老师坐在一起喝茶聊天。房间里别无外人，怎么也该是我父母和她们聊天才对，可就好像是她们看不到我父母，我父母也看不到她们似的，双方把对方都当透明人了。”
说到这里，晨杏笑了笑，“我当时想象力可好了，我还在想我是不是遇到了动画片里面的剧情，几个老师其实是妖怪，把我父母定住了要吃了他们，我越想越害怕，也越想越振奋，因为这意味着我要激发自己的潜能变身魔法少女了。”
陆望红了脸，“晨姐，我听得好难为情。”
晨杏随口问，“我说我的事情怎么你难为情啊，让你想到自己了？”陆望又点了点头，晨杏噗嗤笑出了声，笑了一阵又瞪陆望一眼，“别逗我笑，说正事呢。”
陆望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晨杏说，“我正要推门进去，结果就看到我父母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样站起来，来到几位老师面前，然后他和我母亲一起跪下来了。”
陆望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重复了一遍，“跪下来了！？”
他脑袋嗡得震了一下，连忙拉开拉开距离，去看晨杏的面容。晨杏这下是真的哭了，两道泪痕从她脸上留下来，只是她面无表情，这流泪完全是无声无息的，在讲述中不容任何人发现地流淌下来。
晨杏流着泪，声音不受控制变得哽咽地对陆望说，“我爸妈对着那几个老师下跪了啊，他们下跪磕头，说自己没有钱，没有钱啊——就是钱这个狗屎玩意儿，还有我的混账和任性让他们屈辱地下跪了。呜呜呜，鹿宝，我现在想起来我真想撕了以前的自己，我爸妈根本付不出昂贵的学费，他们被老师拒绝之后就一直坐在那里等着，他们只是刻意等着再没有了别人的时候，等到只剩下自己这对夫妻的时候才向对方下跪，他们只能在这件事情上照顾彼此的尊严了，他们连下跪也下跪得小心翼翼！”
陆望看着涕泗横流的晨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了，他才试探般伸手拍了拍晨杏。
晨杏什么也不管不顾了，一把投入他的怀中，哇哇大哭起来，真的是哇哇大哭，像婴儿一样。
幸好前面的演出声响很大，要不流出去了真得误会什么。
陆望手足无措，感觉自己一下子变成了个僵尸，“没事儿了，晨姐，现在不是好了么？你现在功成名就了。”
晨杏死死埋在陆望怀里，鼻涕啊眼泪啊都蹭在他衣服上，“那、那肯定啊……你以为我、我是谁啊……现在当然是好日子了……我这么厉害嘛……家里的亲戚……什么三姑啊……六、六姨啊……二舅啊五叔啊，还有老表哥，他们对我爸妈都好了很多，他们都巴结我爸哎，这都是我的本事……我还让他们去旅游，买大豪斯，买豪车，我让他们过光鲜亮丽的生活……”
陆望说，“晨姐，你能做到这一步真的很了不起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晨杏又绷不住了，“——可是我的爸妈给人下跪啊！”说完她又嚎啕大哭起来，而且比之前哭得更伤心了。
陆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句话简直是晨杏的死穴，那一幕一定给她带来极大的伤害。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的大姐头，其实内心一直记挂着当年任性女孩犯下的错，她从来没有忘记。
陆望还想着怎么安慰她，晨杏却慢慢已经不哭泣了。
静了一会儿，她慢慢坐起身子，看了看陆望衣服上的鼻涕眼泪，有些脸红，“不好意思，鹿宝。”
陆望说，“没事儿，反正我等下不去演出了。晨姐，纸。”
晨杏把自己收拾好了，就再成了那个光鲜亮丽的大明星，简直让陆望怀疑她从未哭泣过
她静静看着陆望，看了好久忽然说，“鹿宝，我父母的尊严送在我手中成了我的音乐。你知道吗，我父母的尊严送在我手中成了我的音乐，我绝对不可能放弃它们，我要用它赢了一切人——这里面就包括你，你明白吗？”
陆望点头说，“我能体会到。”
晨杏笑了，“好，很好。”
她侧过头去，静静听了一会儿外边儿的声音，“宫如生的表演结束了，可惜你没有留意到。”
陆望确实有点遗憾，但也只是笑笑。
“但也没什么可惜的。”
晨杏平平淡淡安安静静站了起来，“你看我就好了，看我的音乐，看你的晨姐，看我。陆望，你一定看着我。”
她和陆望四目相对，陆望点了点头。
晨杏转身走向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