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安城 长春观
天安城乃大景皇都,自严氏问鼎以来,此城便不曾受过刀兵之灾,做为历代帝王之居所,人文荟萃,真个是名胜之郭。方今正是大景永宁皇帝登基御极二十三年,天下太平,八方进贡,四海称臣。
张显持着一把油纸伞,背着青布裹就的行囊,缓行于繁华热闹的大街之上,货郎,摊贩,衣着普通的行人,像是一朵朵浪花,或凝或动。
长春观自然不在天安城内,而是在城外三十余里的青霞山上,只是他冥冥有感,线索或许便藏在这城中。
雨势越来越大,雨点绽开在青石板上,街上行人也逐渐少了起来,他随意找了家客栈,要了间相对清净的客房。
这是一座独立的院子,分成左右中三间厢房,刚刚踏足进去,张显嘴角的笑意便更浓了。
右侧厢房的窗户支起,露出一张娇艳面孔,柳眉入鬓,鼻子挺翘,娇美之中藏着几分飒爽,丝绸纱衣翠绿似水。她眼帘低垂,看也没看张显一眼,像是早有感应,不甚在意。
左侧厢房中门大开,一位头扎木簪的道士正沉浸在手中书册之上,面容端严,头发黑白交杂,张显从他面前走过,丝毫不曾让他移开目光,院中一颗冠盖繁茂的大树遮挡了不少雨水,滴滴答答,幽静异常。
张显神情不变,心下却是微微一惊,天安城虽说是首善之地,但他随便走进一家客栈,便发现了两位修道人,可谓是极不寻常了。那女子气息悠长,竟然是一名开光修士,而那中年道士,却是更甚一筹,到了开光中期。
这两人气机内敛,显然是隐藏了修为,但如此距离,在张显眼中,却是宛如夜中明烛,一眼便看了个透彻。
他笑了一笑,行到屋檐之下,收起纸伞,抖落其上雨滴,打开厢房大门,进去后点灯照亮幽暗,拿出一册道书研读起来。这是临行之前,董真人赐下的一卷丹书。
此书详尽论述了炉火之事,董真人更是亲自提了批注,火候抽添,药量增减,无不细细道来,更附有诸多丹方药理,以及不少炼丹法门,可谓是董真人一生精血所系,若是传了出去,无数丹师挤破脑袋也愿意一览。
红裙女子与木簪道士依旧保持原样,整个院子只闻滴答之声,幽静深邃之极。青灯照书,张显凝神细读,摇头晃脑,对窗外之事完全没有关注。
翌日,风息雨住,天朗气清,张显换了身衣衫,走出客栈。
忽然,同处一个院落的绿衣女子匆匆与他擦身而过,继而融进人群。几个呼吸后,戴着木簪的道士也走出院子,漠然看了眼张显,转身拐进了大街。
张显心念一转,看了看二人离去的方向,转头向客栈大堂走去。他叫来小二,伸手一指,问道:“小哥,那处是何等所在?”
小儿微微一愣,笑道:“客官不是本地人吧?那处唤作太平楼,乃是天安城一等一的茶馆。客官若是有暇,倒是可以去小坐片刻。”他这倒不是把自家客人往别家推,按张显之打扮,显然没资格下榻太平楼中。
张显笑了一笑,却是往相反方向走去。他装作逛街的公子,在城中漫无目的一路游览,同时细细留意路过的行人,但除了几名武艺高强的江湖侠客,并未再见到一名修道中人。
傍晚时分,头扎木簪的道士提着一壶酒,慢悠悠入门,抬头看了一眼张显映照在窗纸上的读书身影,微微笑了笑,便走回了自己房间。直至亥时,张显吹灭烛盏,似是入睡了。
“夜深人静,小心火烛……”更夫经过,绿衣女子飘落院中,丝毫不曾发出一点声音,避开星光,她悄然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左侧厢房之内,那道士依旧在自斟自饮。
张显负手立在窗边,藏在房间黑暗里,含笑看着他们的举动,心情宁和,不起波澜。
又一日过去,夜深而人静,突然,一道人影跌入院中,撞进张显房间,绿衣女子俏脸泛白,急声道:“帮我除掉外面的血迹污痕,明日必有厚报!”
此刻,住在左侧厢房内的道士,却是迟迟不见归来。
绿衣女子仓促吞服了一粒丹药,就地盘腿而坐,闭目凝神,脸上青白交杂,她并未放下警惕,怀中捏了一枚符咒,若是遇到不怀好意者,便能立时打出。
张显坐于椅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发现她身上只有一处外伤,短窄而深,几乎从后背穿出,鲜血被浑厚内气兜住,并没有多少散逸出来。
如此严重的伤势,饶是顶尖的江湖好手,恐怕也早已命绝,也只有练气有成的修道人,才能续上性命。
他想了一想,随即推门而出,四下查看起来,院内只有几滴鲜血,并未有人追至。想来是她早已摆脱了敌手,只是为防意外,方才求他帮忙。
绿衣女子入定凝神,全心全意搬运内气,借助服下的药丸,慢慢缓解着伤势,她脑海渐渐清明,回想起刚才遭遇的一幕幕场景。
夜色深重,自己寻到一丝线索,冒险深入跟踪......
刚潜入楼中,忽然有一道剑芒自暗中刺来,无声无息,直逼要害,让人毛骨悚然……
自己躲过了这一击,但暗中竟还有一位开光中期修士潜藏,趁她不备,又投来一件法器,两人配合天衣无缝,瞬息之间便将她逼入绝地……
幸好,对面两人似在忌惮什么,不敢全力出手,方才给了她逃生之机......
片刻过后,她睁开双眼,气息也变得平稳起来,看向端坐案前捧书细读的张显,起身谢道:“这位公子,实在抱歉,若非实不得已,真不该牵连于你。”
张显放下书卷,并未问她个中缘由,只笑道:“姑娘不必多礼,只是夜色深重,日后可要小心了。”
这女子美目流转,想了一想,道:“虽然敌人已经被摆脱了去,但以防万一,公子还是早早离开天安为好。我出身龙门道观,公子日后若有困难,前往观中报一声‘云湄’之名,必能得到帮助。”
张显笑了一笑,下山之前,他也看过一些长春观传回的邸报,龙门道观坐落在天安城以南三百余里的栖月山上,观主乃是一位金丹散修,百余年前立下道院,便再未下过山来。
他微微颔首,笑道:“今日见了朋友,正打算天明离去。若非如此,我也不敢惹上这等事来。”
云湄笑了一声,认为张显将她当作了好勇斗狠的江湖侠客,不过她并不在意,又自袖中掏出了几锭金锞子,道:“如此甚好,这是一些盘缠,还请公子莫要推辞。”
张显微微拱手,随即大方接过。云湄神情微微放松下来,再闲谈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次日一早,张显拿起行囊,走出屋门,正好碰见云湄立在院中,他笑了一笑,微微颔首,以示辞别之意。
云湄抬手一礼,道了声好走,便不多说了。
张显瞥了眼正中那间厢房,昨晚整整一夜,都未见得那位道士归来。他沉吟一二,便往太平楼的方向走去。
景水静静流淌,岸边有青石长街,挺拔大树,一栋华丽楼阁兀自矗立,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太平楼’三个大字,雕甍绣槛,数楹修舍,隐约可见诸多丽服公子绝色佳人来往不息。
张显走进楼中,忽然之间灵感触动,似乎有人正在以神念探查于他,不过转瞬即逝,像是例行公事一般。
他神情不变,自家敛气之术非比寻常,灵真修士若不细看,都难以发现端倪。
他脚下不停,自顾自寻了一处空位落座,稍作查看,便发现那人藏在三楼的一处雅间之中。小二来到桌前,笑道:“客官,您要点什么?”
张显点了一壶茶水,几样小吃,便随意问道:“楼上可还有雅间?”
小二哈哈一笑,道:“客官说笑了,楼上雅间早被几位豪客包圆了去。”
张显微微颔首,心下开始猜测起这太平楼幕后主人起来。半个时辰后,他离了太平楼,并在斜对角的一处客栈下榻。
是夜,张显正运功完毕,打算再钻研一番丹书,忽然神色一动,看向窗外,只见夜色朦胧之中,一道人影自太平楼中跃起,接着隐在阴影深处,直往城外而去。
张显目光微凝,这人气机晦浊,分明是魔道之人,只是虽有开光修为,但却斑杂不堪,显然没有什么传承在身。
魔道诸派亦如玄门,同样是山门林立,其中几个大宗传承久远,也出过数位飞升真仙,彼辈有上乘法门传下,直指大道根源,一身气机凝练如一,甚至不比道朴宗的‘五功三经’弱上几分。
他想了一想,念动咒语,使了个隐身法诀,悄悄随其身后。
出了城门,又往东数十里,来至一处数亩大小的湖泊之前,这里人烟绝迹,一条路径也不得见,但湖中却有一艘数丈长短的彩船漂浮。
那人脚下不停,径直落至花船之上,原来是一位面容英俊,脸色略白的阴柔男子,他笑了一笑,道:“尹道友,是我,这荒山野岭的,何必这般小心?”
一道沙哑男声自船内传出,冰冷刺骨,道:“我记得,没有主人令谕,不准你我擅离职守,怎么,你此行是得了谕令?”
阴柔男子面色微变,强提精神,冷声道:“好像你没资格管这些事吧?”
这时,一道女声同样自船内传出,道:“秦师兄,你也知道尹师兄的脾气,还是进来再说吧,正好,长春观那边也传来了一些动静。”酥麻入耳,荡漾非常,虽不见人,却自有一股无限风情。
闻言,秦姓男子哈哈一笑,道:“还是芸儿师妹善解人意。”船舱大门自内打开,一位仅着粉纱的婢女向他挥手,眼中一片春意。
他笑了一笑,走上前去,右手随之深入婢女怀中,引得阵阵娇笑。
张显立在远处一颗树下,几人一番言语却是听了个清楚。阴柔男子看去只是开光境,从他们言辞之间所透露的只鳞片爪来看,另外两人的修为应该也相差不大,不过其等口中那位主人,倒是让他颇感棘手。
几人言语之中提到长春观,甚至还在暗中打探一些所谓的动静,估摸着迟早会与他撞上,如此一来,加上那口中的主人,四人合力,他断然没有还手机会。想到这里,他目光中冷芒闪动,杀心渐起。
虽然心中杀机愈加浓烈,但张显神情却越发的冷静,舟上共有三人,说不得还有一些下属仆从,一旦动起手来,若不能尽快杀死或者重创其中一人,否则局面将极为被动。
他想了一想,心下却是有了一番主意。听那沙哑男子所言,三人似乎是各有任务,阴柔男子今晚来此,已是违背了规矩,想来定不会久待,届时返回途中落单之时,便是最好的下手时机。
拿定主意,张显便沉下心来,静静的等待着出手的时机。
忽忽间月落西山,天色已是逐渐明亮起来。
张显盘坐于一颗茂密树冠之间,猛地睁开双眸,眼中精芒一闪,顿见一道人影自湖中彩船跃出,双脚连点水面,眨眼之间便来到了岸边,直往远处而去。
张显长身而起,微微一笑,身形晃动,也是紧跟而上。
盏茶功夫,那阴柔男子已来至一处山谷之内,越过此谷,再翻过一道山岭,便是天安城了。他长长吐了一口浊气,回想起昨晚和那婢女的一段悱恻缠绵,双腿都忍不住一阵酥软。
念头转动间,又想到芸儿师妹娇弱身段,玉乳丰臀,粉弯雪股,心中又是一阵火热。他咂了咂舌,暗道:“贱人,早晚也要将你拿捏。”
心正寻思,眼角却忽然撇见一抹黑光向他飞来,不由吃了一惊,下意识扔出一柄飞刀抵挡,‘砰’的一声,飞刀应声断裂,黑芒来势却未受到半分阻拦,依旧往他脑上打来。
他反应也是不慢,脚下一滑,身体往下一落,堪堪躲过了黑光的攻击,‘轰隆’巨响,刚才立足的巨石顿时化作齑粉,漫起一阵尘雾。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他心头警兆忽现,一道青光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直往他颈脖疾斩而来,速度之快吓得他心神欲裂,眼见就要将头颅斩下,他赶忙抱头一滚,避开了要害之处,只是他右臂却被青光斩下,顿时血如泉涌。
他一声惨叫,借助翻滚之势拉至三丈开外,目光森然一扫,只见一名青衣修士持剑而立,那道青芒正是一柄寒光凛冽的法剑。
再见得这人样貌,他顿时大叫一声,道:“竟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