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黄天荡(八)
听闻杨博口中的择机北上,韩世忠这边又不淡定了。
立起双瞳,又要戟指,想及身后的两位干脆果决的侠女,他只能拍了一下大腿。
强忍着心中怒火,韩世忠开了口。
“择机北上?
小孱儒,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完颜宗翰自京东东路的帅帐,发了一支援军过来。
挞懒帐下的孛堇太一,已近江岸。
挞懒正在纠集水军,准备齐聚真州。
你让张铁山去运河口送死?
他张铁山可是护驾的功臣。
他要是被金贼弄死在运河口。
朝野上下能饶了你?”
杨家小儒让荆湖统制孔彦舟去送死。
韩世忠可以睁一眼闭一眼。
小小一个统制官,也不是岳飞这样沉鸷的悍将。
送死就送死好了,琢磨了一下,孔彦舟好像是个团练使之类的统制官,死上几个也没什么所谓。
但让张俊去送死,韩世忠可不敢作壁上观。
文臣张浚,武将张俊、刘光世,算上他韩世忠韩太尉。
这是朝廷统军的柱石人物,撑起了江南半壁江山。
主动送一个去顶金贼的两路援军,结局必死无疑的。
不管胜败如何,折了柱石级的人物,朝廷都要问责的。
这可不是一句争权夺利可以蒙混过去的。
这样的干系,他韩世忠是不敢担的。
“杨夫子不知军情,但知将领。
你这贼配军却是狗屁不通。
岳统制若是战败了宗弼。
你大可一股股将援军放到黄天荡这边。
咱们只当杀猪了,来一批杀一批。
待三路援军,齐至黄天荡。
两淮大片的土地,也就没有守军了。
张俊的机会也就来了,收复两淮及京东一带,不香吗?”
被小孱儒骂了一通,韩世忠也不恼怒。
仔细想了一下,脸上却带了冷笑。
杨家小儒真是想蛤蟆吞天,战败宗弼,那么容易吗?
张铁山的明州大捷,不过依靠城池,打杀千余签军壮丁,行在那边都号称大捷。
宗弼在黄天荡的人马是十万众。
去一半壮丁还有五万,五万再去一半签军,依旧是两万余的金贼精锐。
这种精锐,是金贼赖以纵横南北的本部军马。
比之河北路签军,说是以一敌百也差不多的。
不提宗弼的杀手锏铁浮屠。
单是两万余的签军,就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契丹万户王伯龙,可是让人闻风丧胆的签军悍将。
韩世忠觉得,在江岸之上,王伯龙的契丹万人队,就足以应对岳飞了。
两人之前在建康有过一战,岳飞勉强遮掩。
但都统制陈淬战死,统制王燮、戚方兵溃。
那时陈淬手下兵马,五万左右。
以岳飞战宗弼的五万精锐,且战而胜之,无异于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与金贼野战,人多没用,金贼的马军,是可以日以继夜连续冲杀的。
多少步军对上,都是不堪一击的。
之前听闻岳飞在北地多次以少胜多,但韩世忠认为,那多半是擦阵而过。
真要率几百人就能洞穿金贼几万人的军阵,当初拱卫汴梁,不需要天下勤王,只岳飞一人便可。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韩世忠参与过汴梁保卫战。
此前在汴梁,老种相公、折家将都试过。
铁浮屠冲阵,无可匹敌。
这些都是韩太尉亲眼见过的。
与实际相比,耳中岳飞虚妄的名声,可战不败宗弼的主力。
“杨太尉,该如何做,咱听你吩咐。”
心里想了个通透,韩世忠掩去脸上的冷笑。
做俯首帖耳状,向杨家小儒低头。
“咋?
又想让杨夫子上劄子?
将战败之罪,一力担当?”
见韩世忠冷笑,坐着的杨博斜瞥这位贼配军。
心里也在谋算着自己的道道。
以杨博看来,有岳爷参战,此战必胜。
信不过谁,也不能不信岳爷。
只是依照韩太尉现在的心态,火候还差点。
“杨太尉愿意一力承担,自然最好不过。”
扫视端坐的杨家小儒,想到初次见面的时候。
韩世忠再次低头,脸上却带了狞笑。
这杨家小儒,依靠杨时老匹夫的声名,可是一双照子,长在了头心之上。
只等战败之日,必定让这小孱儒好好认识认识,他家的太尉爷爷。
“李娘子,且过来。
贼配军,咱们可以签字画押。
但杨夫子有条件。”
杨博招呼一声女秘书,又给韩世忠添了一把火。
“杨太尉请说。”
敛去面上狰狞笑意,韩世忠也肃然相对。
此战,他在心中过了几遍了。
只要他的水师不失,可以维持不胜不败的战果。
虽说不及张俊的明州大捷,但也不会差太多。
有杨家小儒搅乱,说不得可以重创宗弼的签军。
等宗弼走了,再来拿捏这小孱儒。
借重创签军之事,也可扬名寰宇。
若这小孱儒大败亏输,他家太尉爷爷,正好借机炮制。
好让这杨家小孱儒,知晓一下朝野的规矩。
韩世忠脸上的狞笑,掩饰的很好,杨博没有看到。
但看到看不到的,也不妨碍杨博这边防着韩世忠。
跟岳飞说起时差不多,如果不是因为韩世忠统帅水军。
杨博就敢借机弄死他,只是大局在前,不得不各自退让。
韩世忠这边掩饰了狞笑,而杨博这边却是掩饰了对韩世忠的杀心。
“宗弼不日就要率船队进逼老灌河故道。
你这贼配军,要将黄天荡之中的船只全部赶入老灌河之中。
之后,沉船堵住河口。”
杨博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韩世忠这边自然应允。
在韩世忠的口述之下,两人签了权责文书。
杨博又让李娘子写了一份奏疏,韩世忠也一样拿了。
两人又和气的告别,只是各自心中算计着自己的小九九。
“李娘子,差人唤岳统制、李成与金六郎上山。”
杨博上了一力承担黄天荡战果的劄子。
在韩世忠看来是傻子,但杨博看韩世忠也像是傻子。
联名之后,两人就分了主次。
如今黄天荡一战,杨博杨夫子是主帅。
再大的功劳落下来,韩太尉也只配喝汤。
杨博传令之后,时间不长,三人就来到了山顶。
“岳统制,不日宗弼人马就要沿老灌河而来。
你那边要准备开战了。
李成,一切听岳统制吩咐。
六郎,看好各处义军、乱匪。
胆敢上山者,格杀!”
三人来了,听完杨夫子的命令,多少都有些傻眼。
大战开端,就这么草率吗?
“太尉,战法还是要说一下的。”
傻眼归傻眼,金六郎跟李成,一句话也不说。
扫了两人一眼,岳飞只能自己请命了。
“杨夫子的战法是四面乱战。
当年梁武帝陈霸先也是在此处用乱战之法,败了北齐大军。
岳统制若是有别的办法,就按你的来。
军马杨夫子给你了,只要看战果。”
在杨博看来,对付宗弼大军,最好的办法还是乱战。
只要搅乱了宗弼的精锐部队。
宗弼的最强战力,无法步步推进,此战差不多就赢了。
“职下明白了。”
三人上山快,下山也快。
金六郎心里没什么压力,很快就下了山。
岳飞却是三步一回头,不时的望着山上亭子。
“岳兄,杨太尉是信人。
既然予你全权,你只管去做,不要辜负了太尉便好。
此战小弟为兄前驱。
我与钟相、杨幺、曹成、董平已然约好。
只要金贼入了河道,我们兵分五路,乱战金兀术。
岳兄只要戳准时机便好。”
在岳飞面前说完应对之后,李成也匆匆下山,接着忽悠众匪首去了。
岳飞望着李成背影,再看了一眼山上的亭子,也皱着眉头下了山。
当天夜里,黄天荡大战开启。
睡在亭子里的杨博全然不知情。
早晨起来之后,金三娘才报了军情。
宗弼大军,正护着船队向幕府山方向,缓缓推进。
匆匆出了亭子,远望战场。
天气不错,在山顶平台,可以看到黄天荡的影子。
至于喊杀声,杨博就听不到了。
从山上望去,十数里之外的战场,也就是块淡绿色的影子。
人马厮杀,也是看不到的。
与杨博之前想的差不多,他要做的无非就是等待而已。
搬出椅子,俯瞰未知的战场,杨博也不担心。
有岳爷在,稳妥!
李成是个不错的,不时派人禀报前线的战况。
如今的战况,于杨博一方不利。
金贼的战力不俗,顶上去乱战的人马,溃散的速度很快。
但溃散的方向对杨博而言是不错的,因为陷马坑遍布江岸。
前方溃散的人马,多少有点脑子的,都会选择沿老灌河河道后撤。
李成那边的人手,半下午的时候,就不再上山了。
杨博估计,李成部怕是开始溃散了。
具体的军情,杨博不知道,身在战场的李成也不是太清楚。
抓总的岳飞,也一样茫然的站在大帐之前,遥望远处的战场。
在他的大帐之前,还有两道堑壕,都交给了当地义军把守。
“哥哥,这打的什么鸟仗?
你说那杨太尉算无遗策?
探子回报,前面已经溃下来数万人了!”
扫了一眼身旁的兄弟岳翻,岳飞也不解释,只是看向远处的战场。
自己的其他兄弟,都派了下去。
张宪最勇,放在了第一道堑壕旁边,一旦宗弼中军混乱。
张宪就可以出击。
第一道堑壕,对于前方溃散之人而言,也是一道天堑。
斜面的防箭棚,不好跨越,被金贼挤压之后,必然要反扑一阵的。
如果宗弼中军不乱,张宪部,就要慢慢后撤。
他这边也要拔营依次后撤。
宗弼的中军不乱,精锐不可轻出。
在这一点上,岳飞跟杨博的看法一样。
只能消耗各路义军、乱匪,来搅乱宗弼的中军。
可直到入夜,岳飞既没看到张宪后撤,也没听到前方的喊杀声。
只是远处的天际,却被火把映红了。
直至深夜,岳飞这边,才见到了李成跟张宪的传令兵。
张宪已经退到第二道堑壕,第一道堑壕也没有失守。
而是被李成等人接管了,不断有小股的人马夜袭宗弼大军。
至于是谁?
除了夜袭之人,李成那边也不知道究竟是谁。
张宪传来的军情也差不多,只是说了宗弼所部签军已疲,中军还没有投入战斗。
远处的火光亮了一夜,在山顶的杨博也能看到。
只是战况未知,没人来告急,那就是没事儿。
无比相信岳爷的杨博,晚上睡的很好。
第二天早晨有薄雾,杨博继续坐在山上呆看山下。
岳飞跟杨博一样,大战之前需要养足精神。
留了戒备的人马,也差不多睡了一个整夜。
与杨博、岳飞的轻松不同。
金军东路军的主帅完颜宗弼,却是一脸焦急。
望着跪在大帐之下,满身血迹的爱将王伯龙。
进入老灌河,首日推进十五里,河岸周边全部都是半尺深的陷马坑。
别说骑马冲锋了,几乎个个负重的战马,慢行都伤了近百匹。
如今船队已经全部进了狭窄的老灌河,后军来报,河道已经被宋将韩世忠沉船封堵。
前路不畅,后路断绝,近十万人马,已经步入穷途了。
“王爷,不如投入青壮作战?
宋人如此战法,我军必然不能久战。
昼夜不停,我军难以久持。”
听了王伯龙的建议,宗弼摇了摇头。
不是不能投入青壮,而是不敢,一旦青壮溃散,杀是不杀?
不杀,会冲散后军;杀了,会使青壮哗变。
一样会搅乱后军。
经过一日夜的乱战,契丹签军已经有了不稳的迹象。
“可探知宋军统帅为何人?
这不是韩世忠的战法,他不敢!”
面对目前的乱象,宗弼依旧自信满满。
对战宋军,金军无往不利。
一日夜的乱战,契丹签军战死千余。
对面的死伤,至少五倍、十倍于此。
“王爷,抓的降兵降将也不知道。
只说是一股来自汴京的流民,有十八万之数。”
王伯龙的回复,让宗弼的眉头紧皱。
喊杀声再次响起,看来又有人来劫船了。
隔着大帐,望向河道,宗弼有些后悔,没有早一点放下财货。
如今遍地都是陷马坑,弃不弃船,已经没有大碍了。
弃船,战马也用不上,步战,船速快过没有马的骑兵。
“宋军统帅乃是歹毒之人,传令全军。
全线推进,青壮在后。”
见王伯龙下去传令了,独坐的宗弼,脸上才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此番要走,恐怕要付出不菲的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