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陆记1:从希波战争到迦太基共和国的兴亡(上古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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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河终结者

伟大古文明的肇始之地,多是在水一方。一条大河波浪宽,带来的不仅是鱼鳖虾蟹,更有大量肥沃的淤泥,对初识稼穑的人类来说,这是不可多得的礼物。凭借这份大自然的厚赐,再加上一些勤劳勇敢的品质,水边的先民们很快就“风吹稻花香两岸”了。

于是,吃饱了饭的人们开始创造文明,古埃及文明、古印度文明和古中国文明,就是这样被尼罗河、印度河和黄河浇灌出来的。而若是同时拥有两条大河,那浇灌出的文明自然就更绚丽多彩。

在西亚就有这么两条大河,从西北安纳托利亚高原的托罗斯山麓蜿蜒向南,一左一右地齐头并进,最终一起注入波斯湾。左边的一条是幼发拉底河,右边的一条是底格里斯河,两河之间冲积出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是今天公认的人类文明发祥地。考古发现证明,早在6000多年前,就有现在已知的第一个成熟文明苏美尔崛起于此,其中最著名的城邦乌尔,历史可追溯至公元前3500年,而已知最古老的尼普尔城更达到了令人瞠目的7000余岁高龄。

两河的水,不舍昼夜地向南奔涌,浪花淘尽千古风流。古巴比伦王国的立法国王汉穆拉比、阿卡德帝国的萨尔贡大帝,更远处甚至还有苏美尔传说中那个半人半神的乌鲁克王吉尔伽美什……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经过2000年的竞争与整合,到了公元前9世纪,几度沉浮的亚述人已经在两河流域诸文明的角逐中稳占上风。

亚述人祖居于美索不达米亚东北,两河流域诸文明的边缘地带,王国的历史最早能追溯到4000年前,放在别处,绝对称得上悠久,但在两河文明圈,就只能算是晚生后辈了。然而亚述人有一宗本事,足以吊打一干老前辈,那就是他们的勇猛善战。

亚述人历来有两大爱好,一是打猎,特别是打狮子。亚述历史上第一位名王提格拉·帕拉萨一世,据说一生猎杀过920多头狮子,此人生活在公元前11世纪,大致算是殷纣王的同龄人。后来另一位国王亚述巴尼拔也酷爱狩猎,并且他猎杀雄狮的英姿被亚述艺术家用浮雕记录下来,现今还收藏在大英博物馆。

亚述人的另一个爱好,是打仗。这个民族的智慧,似乎都体现在打仗方面。攻城用的抛石机、野战用的驴拉战车,都是他们发明的。铁制武器虽不是亚述人的发明,却是他们最早普及的。另外,他们还率先进行多兵种明确分工与协同作战,这可以算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军事技术革命,而在那之前,战争和群殴并没有明显的分野。

公元前8世纪,亚述帝国再一次凭借武功,实现复兴,史称亚述新帝国。从开国君主提格拉·帕拉萨三世(公元前745—前727在位)算起,一连五任帝王都战功非凡,先是灭掉了希伯来人的北支王国以色列,接着焚毁巴比伦古城、征服埃及,最后,亚述巴尼拔大破波斯湾北部的大国埃兰,屠掠其首都苏撒古城,他在记功碑上对这一煌煌武功大书特书,夸耀自己不但杀光了苏撒一城军民,抢光了财宝珍玩,还把历代埃兰国王的陵寝都给挖了。

从现存的文献及浮雕来看,上述这种“三光”政策似是亚述人的常例,这些赃物很大一部分流入了亚述的庙宇神殿,成为神圣的祭品,威尔·杜兰评价道:“亚述的神明对于祭品,似乎只问有无,不问来源。”亚述人除了抢钱,还掳掠人民,以色列王国覆灭之后,希伯来遗民就被他们举族迁往亚述内地。至于被征服民族的首领,命运更加悲惨,他们的皮常被用来装点亚述帝国的都城——底格里斯河上游的尼尼微,这恐怖的景象让这座帝都得了一个令人闻之胆寒的别称:狮穴。

亚述人威风的时候,从黑海一带迁来的印欧语系诸部落已在他们帝国的东部边缘地带生活了几个世纪。经过多年的竞争与同化,这些移民大致分成了两支:北部高原地带的6个部落称为米底,南部沿海的10个部落称为波斯。亚述帝国的征伐不可避免地波及他们,其中米底人受影响尤大,他们居住地的西半边被亚述夺去,诸部落被迫东迁。

亚述人的侵掠如火,让许多文明化为灰烬,却也把原本分散的米底诸部熔铸成铁板一块。为了对抗亚述,公元前8世纪米底人纷纷建起军民一体的要塞,这就是他们国家的雏形。公元前727年,米底人的领袖戴奥凯斯将诸城邦捏合成一个统一的王国,他组织米底各部落在扎格罗斯山麓的交通要冲之地修建了有七道城墙拱卫的都城埃克巴塔纳,米底人的政治形态开始由部落模式向国家模式转型。但当时米底人的文明程度和军事力量尚显稚嫩,层层城墙并不足以保护这个不太成形的试验品。戴奥凯斯的王国存在了约半个世纪,然后被与亚述人结盟的游牧民族斯基泰人攻灭,但米底人的国家意识已被唤醒。

疯狂扩张了一个多世纪之后,亚述新帝国终于接近了极限。亚述巴尼拔毁灭苏撒后,无力在埃兰实施统治,对西北乌拉尔图王国和南方迦勒底人的新巴比伦王国的战事也大抵如此——可以打败对手,但无法征服他们,亚述人自己反被无尽的战争拖累。公元前626年,亚述巴尼拔去世,争夺继承权的内耗使帝国国力大衰,所有在他们淫威下苟延残喘的民族迎来了转机。

抓住机会的是米底人和迦勒底人。公元前624年,米底人的新领袖,戴奥凯斯的外孙库阿克萨列斯趁亚述内乱,摆了一桌鸿门宴,在席间将亚述盟友斯基泰人的首领尽数斩杀,进而将境内的斯基泰驻军驱赶出去。随后他仿照亚述军制建设国防,开展大练兵,又和亚述人的死对头新巴比伦王国结成攻守同盟。为了巩固这个盟约,库阿克萨列斯还将女儿(一说孙女)阿米提达公主嫁与巴比伦王子尼布甲尼撒。该王子也是个亚述式的扩张狂,《旧约》里不乏关于他残暴无情的描述,但他对阿米提达一往情深。继位以后,为了让这位来自高原的米底公主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也能感受故土风貌,尼布甲尼撒特意积土成山,建宫舍园林于上,聊慰公主乡愁。这份浪漫的礼物,就是后来名列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巴比伦空中花园”。

十年生聚。公元前612年,武功初成的米底人联合迦勒底人对气息奄奄的亚述帝国发起总攻。亚述人失道寡助,虽有广阔疆域和众多臣属,但除了先人受过亚述恩惠的埃及法老尼科二世,谁也不肯发兵勤王。尼布甲尼撒很快打退了埃及援军,公元前612年,他在米底盟军的配合下攻陷了亚述帝国的都城“狮穴”尼尼微。巴比伦人从汉穆拉比时代起,就信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复仇原则,亚述人昔日加诸他人的暴行,如今落在自己头上,尼尼微等四大重镇尽成焦土。亚述帝国前中后三朝,刀锯鼎镬宰制天下,尤其是新帝国,从开国君王提格拉·帕拉萨三世到末代雄主亚述巴尼拔,一个多世纪里无休止地发起战争,彻底打乱了两河流域的文明走向与政治格局。但这种酷烈征伐的反作用力也是惊人的,当亚述人国力耗尽之后,亡国灭种的厄运就接踵而至,征服者在他们打好的地基上建起了新的帝国。

巴比伦的尼布甲尼撒一战成名,但西亚霸主亚述的崩溃,最大的受益者还是米底人。库阿克萨列斯在消灭亚述后趁热打铁,把先前已被亚述打得奄奄一息的乌拉尔图、马纳等昔日强国都收入版图,又征服了东方的同种帕提亚人。到公元前590年,新兴的米底王国领土北起里海,南到波斯湾,东包阿姆河流域,西抵小亚细亚半岛的哈律司河,已占据西亚半壁江山,成为当时地球上首屈一指的强大力量。在这个过程中,米底人的政治形态也发生了质变,从部落、酋邦变成了中央集权的帝国。而这一次西亚霸权嬗变有别以往之处还在于,米底王国的建立标志着在闪米特人手中传承了2000年的两河文明已经中衰,在亚述与其敌人无休止的战争与破坏中,这个古老的文明日渐失去活力。不妨引用美国的考古学家兼历史教授亨利·布雷斯特德的观点,他在《文明的征程》中,为米底崛起赋予了另一层意义:印欧语系对闪米特语系的胜利。作为两河文明的开创者之一,闪米特人自此沉寂,要等到遥远的7世纪,才会被一位来自沙漠深处的先知唤醒。

至于新巴比伦王国,虽然尼布甲尼撒继位后(约公元前604年,史称尼布甲尼撒二世)国内经济文化也臻于鼎盛,但两河流域在战争中备受摧折,尤其是灌溉系统的破坏导致土质恶化、粮食减产,这成了新巴比伦王国积蓄实力的致命瓶颈。而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美索不达米亚,又是一个四战之地,尼布甲尼撒在战略上处于被动,其时其势,决定了这个两河文明最后的直系继承者,无力阻止西亚霸权的易主。正如汤因比所说,面对西方时,迦勒底人是暴怒的狮子,但当他们转过脸朝向东方和北方的米底帝国时,又变成了战战兢兢的绵羊。步入中年的尼布甲尼撒,再也顾不得米底公主的思乡之情,在两国边界上修筑了一道长城。

击灭亚述之功让尼布甲尼撒得享大名,亚述帝国的政治遗产却大半由米底人继承,这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此刻作为黄雀的米底人未必能料到,自己的身后已有新的觊觎者登场,这就是他们的印欧语系同种,在南部闷声不响的波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