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今者吾丧我
在王权政治和礼序观念中,“凭几”由一日常之物衍化为礼仪之物,在“用”与“位”的规定性中,权力将物规训为身份的符号,并经由对这种符号意义的强化和传递将物连同用物者“自身”锁闭在这一意义的系统之中。面对这一世界,庄子在《齐物论》的开篇,以一种冷峻的态度言说了一个作为“自我”的“隐几者”:
对于这一篇,人们更多讨论的是“天籁”的问题。后文“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的天籁,是一个无所役使的自由世界。这一世界并不完全出于“心”的想象或感悟,它首先是从“隐几而坐”这一身体的姿态展开的。那么这种姿态是怎样的?尽管后世有注释者将“隐几”释为“凭几”[19],但从语境来看,子綦“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耦”,完全沉浸于神游妙应、自然忘我的状态之中。这与那种在仪式中正襟危坐的样子显然是不同的。郭象注“耦,匹也”,也就是一种相对的状态,司马彪则说“耦,身也,身与神为耦”[20],隐几的状态正是对凭几那种“身心、物我之间的相对关系”的遗忘。此刻,心如死灰般寂然不动,身如槁木般无生无情,由此,可以进一步想象,他面对着几,不会是正襟危坐,而是轻靠着几,㗳然长嘘,在祛除了对“自我”的知觉之后,“吾”之身心闻得了天籁。
颜成子游对于“今之隐几者,非昔之隐几者也”的提问,进一步说明子綦之“隐几”同其他人的“隐几”是不同的,这也呼应了“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的对比。[21]吕惠卿说:“昔之隐几,应物时也。今之隐几,遗物时也。”[22]此话昭然。“昔之隐几”,指的是因物得时,也就是“吾丧我”中的那个“小我”;所谓“应时”,便是应合一个恰当的“场合”。那些重大仪式中的“凭几”,还有成王顾命时的“凭几”,无疑是此种“应时”之物。权力关系中的尊位被这种在“时”当中的凭几姿态表达出来。所谓“应物”,则是一种对事物的知识性的分辨。王夫之在《庄子解》中认为“昔者子綦之隐几,尝有言以辨儒墨矣,至是而嗒焉忘言,子游见其丧偶之心矣”[23],言子綦过去隐几时意图分辨名理,故不同于如今“嗒然忘言”之隐几。不光是墨家言名理,礼仪之中的语言或是音乐自然也是以“名理”表达的。对于隐几的子綦而言,那个受到身份和知识规约的“小我”已从他身体中消失,“时间”对他而言也不再有任何流俗的意义,如此“几”自然不可能再是被利用的工具或是身份的表征。
《庄子》中还特别提到了另外一位“隐几”之人——他的好友惠施。在《齐物论》中庄子谈到“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在《德充符》中又形容惠施“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成玄英疏:“未遗筌蹄,耽内名理,疏外神识,劳苦精灵,故行则倚树而吟咏,坐则隐几而谈说,是以形劳心,倦疲怠而瞑者也。”[24]这与南郭子綦“隐几”自然不同。庄子是在讽刺和批评惠子的“据梧”,是由于劳累而不得不依赖于器具。劳累之因在于心整日被缠扰在知识和概念的牢笼之中,不得解脱,故常倦怠,这便是“物役”;身体因为劳累而倚靠着这个“梧几”来休息,又是另一种“物役”——他虽得到一时休息,却无法停止思考和言谈,最后不得不进入沉睡之中。在这种不可止歇的物役之中,人与物最后都因过于疲惫而无法得享天年,故庄子说“其盛者也,载之末年”。
所谓个人生命之“末年”亦是指历史之“末年”。事实上,庄子的“今之隐几者”,实是在说“古之真人”;而“昔之隐几者”,却是“末年盛者”。庄子的语言中,常常出现这样的吊诡,从中可以看到庄子对于古之真人回归人间的一种期许,或者说,他认为古之真人是一种真正的“人间之人”,而所谓的“今人”却并不是真实地以自我存在于天地间的那个我。《人间世》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至人的“存诸己”,亦正是今之隐几者的“吾丧我”。上古时代的至人,在一种自然的状态中,遗世忘时,而经过了那“末年盛者”的时代,则须涤除那个业已“暴人之所行”的外物之我后,才能够存在于“自我之中”。
在这样一种对“末年”的警觉中,庄子的后学开始寻找一种淡漠混芒的真人境界。《外篇·缮性》说:“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澹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古人生命处于混芒而淡漠的情状之中,这正是子綦隐几时的“嗒然”之态。彼时之人,虽然有知觉,却无利用之心,虽与万物相处,却不相戕害。这是在人成为“盛者”后再难以回返的理想时代。
《外篇·天运》又用黄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的故事来记述这位上古的隐几者:
这段描述中虽包含黄老道家的思想,其写作依然源于《齐物论》。黄帝“倚于槁梧而吟”,思索视觉和精力所“不及”的那个“天乐”的世界,世界仿佛呈现出一种混沌幽冥无形无声的样子,这也正是上古的圣人达于情实、归于无为的自然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