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争:竞争将如何塑造中国农村和农民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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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价彩礼”的机制与逻辑

在全国各地农村调研了解到农村男女双方家庭谈婚论嫁,除了谈怎么走既定的程序之外,主要是敲定“彩礼”。有的农村地区彩礼已由几千元钱迅速涨到了十几万乃至几十万元,如果算上其他的花销,包括宴席、请媒、房子、车子等,结一个婚下来,男方父母要花费四五十万元。“天价彩礼”制造了诸多社会问题。

据观察,天价彩礼与这几个现象往往联系在一起。一是光棍。出人意料的是彩礼比较高的地方,光棍相对比较少,反之彩礼较低的地方,光棍就比较多。二是通婚圈。彩礼较高的地方一般还保留着传统的通婚圈。适龄男女多在本地找对象。而彩礼较低的地方,传统通婚圈被打破,外地婚成为主要的婚姻形式。三是代际责任。父代对子代婚配责任较重的地方,一般彩礼也较重,而责任较轻的地方,彩礼也轻。四是外地婚。彩礼低的地方外地婚占主导,外地婚的特点是弥散性的,全国各地的都有。彩礼高的地方外地婚少,且有集群性特征,一般是在本地结不了婚的男子娶其他省甚至越南、缅甸等外籍女子。高彩礼与父代责任重、保留传统通婚圈及光棍少等联系在一起,而低彩礼则与父代责任轻、通婚圈被打破及光棍较多挂钩。

父代对子代的婚配责任有高中低三个层次。父代的婚配责任最低的是南方地区,该地区普遍属于宗族结构和观念较强的地方。父代责任呈中度状态的是中部地区,主要以长江中上游流域为主,其人际关系明显呈原子化状态,这里的父代有较强的为子代成婚考虑的意识,包括为儿子在县市买房子、还房贷和带孙子,但若实在无能为力,也不会有太大的愧疚感,因为自己尽力了。父代的婚配责任最高的是北方地区。

在父代责任较低的南方农村,生儿子、传宗接代的观念很强,这些地区计划生育三十几年,纯女户一直比较稀罕,突然一个乡镇出现一两户纯女户,便成了乡镇干部自豪的政绩。照说,在该地区,父代对子代的婚姻问题应该很上心才是。但事实是,在南方农村,父代将子代养大成人之后,对子代的责任就变弱,特别是在子代成婚之后,就从对子代的付出转为向子代要求回馈,子代对父代的责任增大。

子代成婚可以视作是父代的人生任务,父代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子代做好这个事情,但不会将自己毕生精力和身体健康都耗在子代成婚上。婚配主要是子代个人的事情。父代要做的,仅仅是举办一场婚宴,让子代在仪式上完成婚姻,至于建(买)房子、说媒、彩礼等,父代有能力做就做,没能力就不做。父代不做这些,也不会觉得亏欠了子代。所以在南方农村,父母没有强烈催婚、逼婚和强迫相亲的现象。如果子代多年都没有带女朋友回来,舆论上的压力主要不是针对父母,不是说父母没有本事为子女成婚,而是针对子代本身,说子代这么大了还不懂事,也不考虑自己的父母都五六十岁的人了,还不赶紧找媳妇结婚给父母抱孙子。父母的年龄越大,子代承受的压力就越大。

在南方农村父母看来,儿子娶媳妇,是要儿子自己去完成的。儿子自己找到了对象,意味着完成了对父母的责任,为父母完成了人生任务。父母的人生任务完成了,说明儿子是为父母着想的,对父母是孝顺的。若儿子三十老几都带不回对象,就说明他是吊儿郎当的,不为父母着想。这样的人就是不孝顺的。父代对子代婚姻的责任不那么强,就可能造成子代因各方面条件太差而无法找到对象,就会给父代传宗接代的期待蒙上阴影。这个问题在南方农村有解决的办法,如果一个家庭有两三个儿子,家庭经济条件太差的话,宗族家门会合力为最大的儿子成婚,包括出钱、出力和动用各种关系,这是宗族成员的义务感使然。只要有一个儿子结婚生子,就可以完成父代的血脉传递。当大儿子成婚之后,其他儿子结婚的义务就不再落在宗族成员身上,而是他们个人自己的事情了。

质言之,在南方农村,男子的婚配问题,主要是其个人的事情,而不是父母的责任。

在人口流动大背景下,男子个人要解决婚配问题,就得到打工流入地去解决。在打工地有时间和机会接触更多的女孩。在家乡本地,时间上只有过年前后的一个月,比较仓促,而且本地女孩也都流出去了。结果是,南方农村在务工潮来临之后,外地婚就越来越多,娶外地媳妇也越来越具有合理性和正当性,歧视外地媳妇的观念逐渐退却,进而使得本地传统的通婚圈被打破,本地婚越来越少。

传统通婚圈被打破意味着本地婚姻市场被纳入到全国婚姻市场中。南方农村的男子是在全国婚姻市场上进行“婚姻交易”,女方父母嫁女儿也是在全国市场上“要价”。男子的婚姻成本等于全国的平均水平,女方的要价也是全国的平均价格。即便依然是本地通婚,但女方已属在全国市场上要价,如果女方对男方的要价高于全国的平均价格,男方就会感觉负担不起,或者划不来,他们就很可能放弃本地婚,到打工地去找外地媳妇。外地媳妇所能要的也是全国平均价格。全国市场的婚姻是要不起高价的,所以彩礼在当地就不会因为某些女方家庭的要价高而水涨船高。婚姻的其他成本也是这个道理。

比如下边这个典型案例。湘南某地一对男女初中毕业后自由恋爱,女方家境不好,嫁女儿时要男方给三万元钱彩礼,这不仅远远高于本地一般的彩礼价格,且与自由恋爱的预期相反,于是男孩不同意,而女孩则要求男方必须出这个价格。男孩一气之下就没有结婚,给女孩及其家庭丢下一句“爱结不结”的“豪言壮语”。后来此人在打工地找了个福建的女孩。

既然婚姻是男子个人的事情,能不能成婚就主要与个人的条件相关,而与家庭关系不那么紧密。在打工地结交女孩,首先考虑的是爱情。个人的情况包括,一是外出打工的能力,这个是必要条件,留在家里的男孩很难找到女朋友。二是男孩的长相吸引人、能够哄女孩子开心。如果长得不帅气,不能“靠颜值吃饭”,还老实巴交不敢跟女孩子搭腔,也难以找到对象。三是经济上出手阔绰,小气的男子不讨女孩欢心。如果不能满足这些条件,就难以在打工地收获爱情。还有的情况是,个人各方面条件都还可以,但就因为婚姻是个人的事情,年轻的男子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想好好地享受一下青春时光,没有把婚姻当回事,当蹉跎了岁月,一转眼就过了结婚的最佳年龄,把自己给耽搁了。同样,因为婚姻是个人的事情,就得个人去追求满足婚姻的各项条件,努力挣钱、买房子、买车子等,等到这些都有的时候,自己年龄也大了,也就难以再找到合适的对象了,于是也给单着了。

南方农村婚配上的个体条件可能会被放大,家庭又不“给力”,一切需要个体努力,就使得那些个体条件有问题(残疾、丑陋、不会交际、不大方、经济条件差等)的男子,很可能找不到对象而成为光棍。这样的情况很多,光棍也就很多。即便最终结得起婚,也因为他们挥霍青春,或者在为结婚积蓄能力上花了很多时间,导致结婚年龄也普遍较大。二十六七岁比较普遍,过了三十岁才结婚的也不在少数。南方农村婚姻的缔结多因男女双方的自由恋爱而起,他们在打工地从谈恋爱到结婚要经历一年到两年的时间,因此婚姻连接相对比较牢固,闪婚的现象不是很多。有稳固的爱情纽带,这里的外地婚较少出现“闪离”或女方“跑婚”的现象。

在北方小亲族地区,村庄内部由多个小亲族组成,小亲族之间在各方面进行着激烈的竞争,包括村庄政治、人情面子等。竞争胜负的基础在于成婚男丁,这样的人越多,人多势众,发生矛盾时赢的机会就大。每个小亲族、每个家庭都希望多生男孩,并为男孩成婚,以便于再生更多男丁。在这里,生男孩不仅仅是传宗接代的逻辑,而且是再生更多男丁的逻辑,那么,为每个儿子结婚就变得很重要,父代对子代的婚姻责任就非常强。小亲族竞争的逻辑强化了父代对子代的婚配责任。

在豫东、皖北、皖西南等北方农村地区,父代为子代成婚就是他们的人生任务,完成人生任务是他们毕生的追求。如果没有给每个儿子结上婚,就意味着人生任务没有完成,在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如果生了儿子却不能帮他成婚,就是自己的最大过错和失职。只有给儿子成婚了,才觉得对得住儿子;为儿子该做的都做了,在儿子面前才能挺直腰杆子。男孩自己却不怎么操心结婚的事情,一切听从父母安排便是,从相亲到结婚,都由父母一手操办。年轻人自己打工挣的钱也交给父母支配,积累起来以备婚姻的各项花销。

父代在子代婚姻过程中要做的主要有三件事情,一是准备子代结婚的相关条件,这需要花费半辈子时光;二是在儿子婚后偿还婚姻所致的一切债务,这是父代的责任,与子代小家庭无关;三是给子代物色合适的婚配对象。

就第三件而言,父代会在哪里为子代物色对象?自然是在本地物色,因为他们人就在本地,本地婚也一直受到追捧。他们通过本地的亲朋好友、专业媒人、中介机构等,在本地给子代寻找合适的对象,这会强化本地既有的婚配方式和对本地婚认可的观念。其结果是,传统通婚圈并没有因年轻人外出务工而被打破,反而被加固了。本地婚优于外地婚的观念也被强化了。

传统通婚圈的维系,使得北方农村的婚姻被置入两个市场之中,相对稳定和封闭的本地市场,与之相对的是开放的全国市场。当前全国市场的基本特点是,由于男女性别比的失衡,全国婚姻市场上的竞争较为激烈,女方家庭占优势,男方家庭处在婚姻焦虑当中。在此背景下,北方农村的本地市场也受到全国市场的冲击和挤压,一个是本地市场上女孩流向全国市场,本地市场内部适婚男女比重失调愈发严重。另一个是男女双方父母会感受到全国市场的高度竞争,全国婚姻市场上竞争越激烈,对本地婚姻市场主体的心理冲击也就越大,本地男方家长就越发体会到儿子成婚的难度,而女方家长则越发感受自己的优势地位。

于是,男方家长为了加大儿子的成婚可能性,或者更快、更早地配对成功,就会努力提高自己的吸引力和竞争力,包括建更宽敞更漂亮的带院落的房子、给更高的彩礼。男方家长之间在各自条件上的竞争,抬高了彩礼的价格,提高了婚姻的成本。

同时,女方家庭处于卖方市场,势必“待价而沽”“伺机出价”。她们的市场越景气,她们就越掌握谈判的主动权,可以要更高的价格。她们不仅自己要更高的价格,还相互竞争、攀比彩礼。如果谁家彩礼较低,就会觉得这家的女儿不好,是“便宜”嫁女儿,全家人都没面子。有的女方家庭甚至会在结婚当日突然要更高的彩礼,否则就不放人。更有甚者,有的女孩在家长的挑唆下,在洞房之夜也要额外的彩礼及相关婚姻物件。索要彩礼高的家庭,在当地会树立新的“标杆”,成为其他待嫁女家庭竞相超越的对象。这样,女方家庭之间在彩礼的竞争,也极大地抬高了彩礼价格和婚姻的成本。

全国婚姻市场竞争越激烈,北方农村本地婚姻市场上的竞争也就越激烈,彩礼的要价就会不断攀升。基于本地婚天然的正确性,男方家庭不会轻易到全国婚姻市场上去寻找女子,也就加剧了本地市场要高价的情况。

由于父代的责任强大,父代就会集全家之力,调动家庭所有的资源为子代成婚。家庭经济状况成为北方农村婚配最重要的条件,而个人的禀赋和条件则退为其次。这就是为什么有些男子相亲无数而无果,一旦家里建了个带院落的房子,就立马会获得主动的缘故。因为集全家之力、因为个体条件不重要,那么那些个体条件差的男性也可以结婚。只有家庭真正非常贫穷的男子结不了婚,故而当地的光棍发生率反而不会像南方农村那么高。

为了在剧烈的竞争中胜出,也就是找到女孩结婚,北方农村的男方家长除了在彩礼、房子等硬性条件上下功夫外,还在结婚的年龄上下功夫。他们会在男孩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开始谋划相亲,如果被相中,就在十八九岁结婚。如果不成功,则有时间多相亲几年,直到二十四五岁的时候相中为止,而过了这个年龄就很难再相到了。人们相信媳妇难找、彩礼会越来越高,越早出手对自己越有利。所以,由于本地市场的高度竞争,北方农村相亲、结婚的年龄普遍偏低,早婚现象严重。

父代组织的相亲,不是出于爱情而结婚,于是北方农村的婚姻还伴随几个显著现象,一个是“闪婚”,每年过年期间密集相亲,许多人相中之后在十数天之内就走完结婚的全过程。另一个是“闪离”,闪婚使得男女婚姻没有强有力的维系纽带,没有感情基础,在相处一段时间后觉得不合适,或者觉得有更合适的就快速离婚。还有一个是“跑婚”,外地婚的女子到本地生活一段时间之后容易跑掉,这些女子一般是从大西南被介绍(有的是被骗)过来的,过来之后觉得与想象的相差太远,便寻机跑掉了。也有的是自由恋爱后女方到男方家庭生活,觉得本地太穷、太苦而出走。

由于北方农村本地市场的存在和内部的激烈竞争,便衍生出了以农村婚姻为生的行业,包括传统的非职业媒婆转变为职业媒婆,婚姻中介机构在北方农村兴起;还有些带有非法性质的如拐卖妇女、骗婚团伙等皆出现;北方农村新近还出现了专门从越南、缅甸等地介绍婚姻的组织,他们不仅从这些国家介绍女子过来,还对她们进行专门的语言、生活方面的培训等。这些次生市场,是北方本地婚姻市场的重要组成部分。

那些父代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为其成婚的男子,最终也就成了光棍儿。但因为北方农村父代为子代婚姻负起了巨大的责任,在全国婚姻市场上竞争力相对较强,因而子代成婚的可能性大,光棍的发生率较南方农村低很多。

北方农村彩礼和婚姻成本的不断攀升,给男方家庭带来了巨大的婚姻压力和焦虑,中年一代的家长承受了主要的压力,他们不仅为此耗尽了他们最好的年华,而且还为此负债累累,到五六十岁还要为还债而远赴他乡打工。等到他们终于还上了所有的债务,也到了暮年,如果身体垮了,没有劳动能力了,不再可能为余生创造生活所需,那么一切都还得依靠儿子媳妇。但是那时,他们的儿子媳妇正处在负担最重的中年阶段,对年老的他们也可能无暇顾及了。

综上所述,“天价彩礼”的基本逻辑线索如下:

1.在南方农村,父代对子代的婚姻责任较弱,婚姻成为子代个人的事情,他们就得自己解决婚姻问题。打工潮的出现使得他们更多的是在打工地寻找合适的对象,从而使得传统通婚圈被打破,而成为全国婚姻市场的一部分。即便是本地人相互通婚,只要被置于全国市场,就要不起高价,因而南方农村的彩礼和婚姻成本普遍不高。

2.在北方农村,父代对子代的婚姻责任很强,为子女缔结婚姻成为父代重要的人生任务,他们要为子代的婚姻负责。父代在本地为子代寻找合适的对象,维系了本地传统的通婚圈。全国市场上的失衡性别比使得本地通婚圈内的婚姻竞争愈发激烈。男方家庭为了在竞争中胜出,就会加筑自己的条件,给出更多的彩礼。女方家庭在本地市场中的地位更有利,谈判话语权更强,就会向男方家庭提出更高的条件如要更多的彩礼,而且女方家庭会在婚姻条件、彩礼上相互攀比,从而不断推高彩礼价格。

3.在婚姻市场中,全国市场是要不起高价的,只能要平均价格,只有本地婚主导的市场才能要高价。因而,“天价彩礼”只存在于本地婚市场中。哪里有本地婚市场,哪里就会有“天价彩礼”。

4.在南方农村,由于父代责任相对弱化,婚姻成为年轻人个人的事情,单薄的个体难以在婚姻市场上形成竞争力,因而晚婚、光棍现象比较多。在北方农村,由于父代对子代婚姻责任更强,婚姻成为整个家庭的事情,举全家之力为子代成婚,子代在婚姻市场上的竞争力就较强,因而成婚的概率就比较高,光棍相对较少。由于父代责任的差异,全国婚姻市场上的失衡性别比造成的三千多万剩男,以南方农村男子为多,而这些南方男子又以“老少边穷”地区为最。(2017.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