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米万钟其人
明末大造园家计成《园冶》一书认为,园亭兴筑“三分匠、七分主人”。这是说,园景的优劣高下,主要取决于主人(“主人”,指“能主之人”,即园主或聘请的设计者)的人格情操和艺术修养的高低。同一座园子,如果更换了主人,面貌和气质就有可能发生很大的改变。同时,园主人的园居生活亦关乎园林的品格,也值得关注和研究。
米万钟既是勺园的主人,又是勺园的设计者,并有丰富的园居生活,所以,我们在品评勺园时,先要对米万钟其人有一个了解。
勺园勺海亭(《纪念北京大学建校一百周年藏书票》)
“水境慈母”与庙堂清流
米万钟(1570—1628),明代书画家,字仲诏、子愿,号友石、湛园、文石居士、勺海亭长、海淀渔长、研山山长、石隐庵居士等。锦衣卫籍。陕西安化(今甘肃庆阳市庆城县)人,随父徙居北京宛平县,宋代大书画家米芾(南宫)后裔。
其父米玉,曾任昭信校尉锦衣卫百户。其兄米万春,隆庆五年(1571)考中武进士,任分守通州参将;其弟米万方,在锦衣卫任锦衣冠带总旗。
米万钟万历二十二年(1594)中举,翌年考中进士,列三甲164名。其后,分别补任四川铜梁县令、江苏六合县令。万历三十八年(1610)迁户部主事,后又至浙江、江西、山东等地任职。他为人正直,为政清廉,关心民间疾苦,注重文化教育,所到之处,无不称颂,有“水境慈母”之誉。
米万钟对权奸佞臣却刚直不阿,决不同流合污。明神宗死后,朝政混乱,大宦官魏忠贤乘机把持朝政,后又得明熹宗宠信,网罗党羽,阉党爪牙一时遍布朝廷内外,要害部门尽为其把持。许多官员趋炎附势,米万钟则孤松独立,与阉党格格不入。宦官前来求书画,他都一律谢绝,对炙手可热的魏忠贤也不例外。天启五年(1625),终因屡次发表不满阉党专政的言论,遭魏忠贤爪牙倪文焕弹劾诬陷为东林党魁而被削职夺籍。直到崇祯元年(1628),魏忠贤集团溃灭,倪文焕被处死,他才得以复职起用,任太仆寺少卿理光禄寺寺丞事。然而,当时的朝政已陷入极其腐朽黑暗的境地,他忧国忧民,积劳成疾,于是年驾鹤西归,终年59岁。
米万钟为官清正,人格高尚,身前身后都为人敬重。清吴振棫《养吉斋丛录》所载一事可为佐证:“米太仆万钟勺园在畅春园侧,卒即葬焉。迨御园成,其家以逼近故,欲改卜,圣祖知之,命弗迁,仍许岁时上冡。”由此可见,连康熙皇帝也很敬重米万钟。只不过因为诗文书画和园林建造等方面的盛名,反而使后人很少关注他政治方面的表现了。所以,有人说他是一位“书名掩其政名者”。
“南董北米”
米万钟自幼勤奋好学,又毕生手不释卷,故博才多艺,不仅诗文翰墨驰誉天下,在书画、石刻、琴瑟、棋艺及造园艺术等方面亦均有很深的造诣。其一生著述丰赡,计有《澄澹堂文集》十二卷,《诗集》十二卷,《易经》十二卷,《石史》十六卷,《象纬兵钤》十二卷,《琴史》八卷,《奕史》四卷,《篆隶考伪》二卷等。
米万钟主要成就在书画方面。时人称其“驰骋翰墨,风雅绝伦”。其书法与董其昌齐名,时谓“南董北米”。亦有人将其与董其昌、邢侗、张瑞图并称为“明末四大书家”。其绘画风雅高古,气势浩瀚。徐沁《明画录》谓“米万钟画山水,细润,精工皴斮,幽秀渲采,备极研洁,自足名家”。
米万钟有多幅书画作品传世。除北大珍藏的《勺园修禊图》以外,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他的《竹菊图》《竹石菊花图》等。其中有一幅书法作品,是他在一块白绫上写的《烂柯山》绝句一首:“双丸阅世怪他忙,为羡仙翁岁未央。假尔片时成异代,人天却比洞天长。”这幅作品写得笔墨飞舞,毫无馆阁气味。苏州博物馆藏有他天启元年(1621)所作《刘景孟八十寿诗》轴,洒金笺,凡5行,共806字;纵171.1厘米,横40.6厘米。评家称其用笔劲健丰润,提按轻重分明,书写时笔锋富有弹性,点画凝重而轻灵活泼,字态多以纵取势,时以拙取巧,俯仰向背之间颇有情姿。全篇布局上密下疏,但整体效果上仍然十分和谐。通观全幅,其书法流利自然,不愧为大家手笔。另外,还有天津艺术博物馆藏《秋山萧寺图》、上海博物馆藏《雨过岩泉图》、苏州博物馆藏《红杏双燕图》、山西博物馆藏《勺园次韵诗》轴、香港虚白斋藏《碧溪垂钓图》、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山水图》等。在民间亦有收藏,如日本私人所藏《峰峦清逸图》,就是一幅很有韵致的佳作。
[明]米万钟《峰峦清逸图》
清李维桢《米仲绍诗序》又称赞其诗文与人品:所谓“将事触景,兴会辐辏,发言为诗,登高作赋,如取如携”,其人则风姿秀拔,谈吐锦绣,“姿仪朗润,玉立霞举,谈谑辩答,拔新领异,四作厌心”。又,清王崇简《米友石先生诗序》称其“以诗文书画名天下”,“虽妇人孺子,无不知其名者”。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的“米家四奇”。
“米家四奇”
所谓“米家四奇”,即是指闻名遐迩的米家园、米家灯、米家石和米家童。每一奇,时人都有歌谣传颂之。
这四奇中,闹得动静最大的是“米家石”。
米万钟爱石成癖,其痴迷劲儿一点也不在人称“米癫”的乃祖米南宫之下。故时人目为“石痴”,他亦自号“友石”。据载,他一生走了很多地方,为寻奇石跋山涉水,不畏艰险,收藏了大量奇异怪石。他有一套自己的“相石之法”,对每一块石头都细心观察,认真品评,画貎题赞。收藏在北大图书馆中的《绢本画石长卷》即是他这方面心血的结晶。
其间,还时有故事发生。据说他在六合县令任上,第一次见到雨花石,叹为奇观,于是悬高价收购。“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当地藏家争相割爱献石,一时之间诸多奇石汇聚于米氏之手。自此他公务之余,常于“衙斋孤赏,自品题,终日不倦”。有时也请人前来观赏。每次示宝之前,都要“拭几焚香”,并设宴招待。在众多奇石中,他将其中15枚绝佳的奇石,分别题以“苍松白石”“庐山瀑布”“藻荇纵横”“万斛珠玑”等美名。他还将所藏珍品绘图题咏,这些品题一直流传至今。
清汪启淑《水曹清暇录》曾记载有一个米万钟与房山奇石的轶事:“房山向有玲珑巨石,高约三丈,广几七尺,色青润而洞透。米万钟曾竭力欲运安勺园,行次良乡,石重竟不可致。乾隆年间,取入万寿山之乐寿堂,锡名‘青芝岫’。”这件轶事,后来在民间衍化为“败家石”的传说。说米万钟见到这块天下少有之奇石后,抚摩良久,兴奋得不能自已,于是痴性大发,欲将此石搬到勺园之中。然此石太重,无法起运。出于爱石之心,他不惜花费重金,雇了数百人,先修道挖井,隆冬时井水洒在路面上,冻成厚厚的冰道,然后又雇了44匹骡马,拉了七天,方将此石拉下山,然后又花了五天时间从房山运至良乡。正当他准备一鼓作气,将巨石运到勺园的时候,却不幸遭魏忠贤阉党的迫害而罢官(一说因耗尽家产)而无力继续拖运,只好将巨石弃之路旁。当地乡民由此认为此石不吉利,遂称其为“败家石”,从此无人问津。到了清代,乾隆皇帝赴西陵扫墓路经良乡发现此石,喜出望外,见其“石岩突兀如青芝出岫”,便名之曰“青芝岫”,并下旨将此石运回清漪园(颐和园)。因其巨大,运至“水木自亲”码头后不得不破门而入。这便是今日人们所见乐寿堂前的“青芝岫”。对此,乾隆的母亲很为不满,咒骂此石:“既败米家,又破我门,败家石啊!”
颐和园乐寿堂前的“败家石”——青芝岫
米万钟虽遗房山奇石,但曾另有所得。清吴振棫《养吉斋丛录》载:米万钟曾得巨石“青云片”,后被移至他城里的湛园。幸运的是,此石今安置在北京中山公园内。米万钟还在湛园中辟有“古云山房”,专收各种奇石。包括珍贵的“锁云石”“非非石”等。
米万钟为何如此嗜石
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得了乃祖宋代大书画家米芾(元章)的嫡传,患了中国文人的“通病”。
中国文人有玩石的传统,白居易、苏东坡等唐宋文人尤爱石成癖。米芾更是嗜石如命,人称“米颠”。他曾自嘲道:“癖在泉石终难医。”他在江苏涟水做官时,经常藏在书屋玩石不出。在安徽无为牧民时,还曾有跪拜“石兄”“石丈”的佳话。费衮《梁溪漫志》载:“米元章守濡须(今安徽无为),闻有怪石在河壖,莫知其所自来,人以为异而不敢取。公命移至州治,为燕游之玩。石至而惊,遽命设席,拜于庭下曰:‘吾欲见石兄二十年矣!’”叶梦得《石林燕语》亦载:“知无为军,初入州廨,见立石颇秀,喜曰:‘此足以当吾拜。’遂命左右取袍笏拜之。每呼曰‘石丈’。”
石兄,石丈,意即石夫子、石先生,皆俨然一人也。
米芾在长时间与石为友的亲昵中,还总结出四字相石经:瘦、漏、透、皱。此相石经已然成为后世相石的经典,无论是以清、丑、顽、拙评之,还是谓之苍、雄、秀、深等,皆是脱胎于此。
中国的文人雅士们如此嗜石是有其深刻的文化原因的。
他们爱石,不是猎奇,不是无聊,更不是炫富,而是一种美的享受,一种精神的渴求。诚如朱良志《顽石的风流》一书所言,那默默无言的顽石,寄托了中国文化太多的感情,帮助他们认识了生命的真谛和宇宙的秘密,“中国人玩石,与其说是品石,倒不如说是品人,通过石来品味人生,品味生命”。
米万钟爱石,还与钟爱文人园林有关。这一点,也是得自乃祖米芾的真传。
[明]陈洪绶《米芾拜石图》
朱良志在上引书中还指出,所谓文人园林,并非特指具有较高文化水准的文人士大夫所创造的园林。这里的“文人”非指身份,而是指一种与重技术、重体量、重外在气势的园林相对的一种园林范式。它重视诗意境界的创造,而不是外在的形式铺排;重视心灵的体验,而不是外在技术性的追求。
中国园林发展中“文人园林”的萌芽始于唐代,到明代中期即蔚为大观。其间,北宋是其生长发育的一个重要阶段,米万钟的先祖米芾则是这种园林范式的极力推阐者和实践者。他所做“研山园”,就是以文人的雅趣作为重要的追求,并获得了成功。而在文人园林的构筑中,“石”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计成《园冶》说:“片山多致”“寸石生情”“伟石迎人,别有一壶天地”。正是在这一拳石、一勺水的精神构筑中,伸展了人的心灵,极尽了大千意味。有的顽石还可成为园林的灵魂,如苏州留园的冠云峰就是一个范例。据冯多福《研山园记》载,米芾所做研山园中,石就起有重要作用:“以一拳石之多,而易数亩之园,其细大若不侔,然己大而物小,泰山之重,可使轻于鸿毛,齐万物于一指,则晤言一室之内,仰观宇宙之大,其致一也。”
米万钟对文人园林情有独钟,自对奇石更为痴情。他在勺园主体建筑勺海堂置有奇石(今立于鸣鹤园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院中,为勺园唯一实物遗存)。此石为“米友石”,也有人称“败家石”为“大青”,此石为“小青”。青者,青芝岫之谓也。青睐“小青”,就显示了他独到的眼光,未尝不可将其视为勺园之灵魂和园主独立人格的表征。当年勺园中还置有不少奇石。明人咏勺园诗中就有不少是赞其叠石之美的,如“垒石诧巉岩”“岩姿奇向七支藏”等。
今置于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院中的勺海堂奇石
“米家四奇”中,艺术含量最高的是“米家园”。米万钟出任河南、四川、江苏三个县县令的十五年时间里,深受南方山水园林的熏染,对我国南方的水乡秀色和文人园林建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加之乃祖米芾嗜园的基因以及试图在京师喧嚣政治环境中安置自己心灵的内在驱动,他在万历三十八年(1610)入京师供职后,便先后建造了三个园林:其寓所附近的“湛园”“漫园”和海淀的“勺园”。其中的勺园最为有名。都中人士无不为之耳目一新,交口称赞。当时京城有这样一首诗:
一奇奇是米家园,不比人间墅与村。
天与山川共赏会,人将鱼鸟共寒温。
莫非地转昆仑圃,定是池非阿耨源。
试想主人游涉日,仙耶佛耶任评论。
米万钟自己对勺园也格外珍爱,以“勺海(勺园中一个主要景观)亭长”“海淀渔长”等自号并将此二号刻成印章,钤于书画作品之上。他还饶有兴致地把勺园景色描绘在花灯上,灯上园景“丘壑亭台,纤悉具备”(明蒋一葵《长安客话》),于是又有了走红京城、因画而贵的“米家灯”。当时有文士为米家灯题诗:“天工暂许人工借,山色遥从夜色翻。”其实,他画米家灯,深层意味并不在夸耀勺园景色之美,而是如《长安客话》所说“仲诏念园在郊关,不能日涉”,所以只能学学南朝画家宗炳了:《宋书·宗炳传》说宗炳好山林之趣,遍游名山大川,晚年因足疾,不能外出游览,遂将所历名山大川图于四壁,然后面壁弹琴。他说:“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这时,山水对他表现为一个音乐的境界,于是,可以拿音乐的心灵去领悟宇宙,领悟“道”,这就是中国美学史上有名的“澄怀观道,卧以游之”。
至于“米家童”,一般说是米万钟家风肃然,善于教子,其二子一女皆清秀俊雅,知书达理。尤其是长子米寿都(吉土),能诗善文,入清后曾任江苏沭阳知县,有《吉土诗集》传世。贾珺《北京私家园林志》一书则认为,从时人“四奇奇是米家童,不在娇喉与娈容”“天教速变男儿相,人莫还猜儿女唇”的诗句看,这些男孩当是“专门蓄养的优童”,他们“具有女性般的美貌和歌喉”,由此推断园中应同时设有观戏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