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长江与燕子矶
从高处眺望,长江似一条玉带,自西南流向东北,蜿蜒环绕着饱经沧桑的南京城。南京能成为显赫一时的六朝古都,离不开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的险要地形,当然也离不开长江天堑的天然形胜。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千多年前的谢朓站在山上,眺望长江,夕阳西下,绚丽的余霞铺满天空,犹如散开着的锦缎,瑰丽多彩;清澈澄净的长江一望无际,恰似一条明净清亮的白色绸缎。这美丽的长江暮景在即将远离家乡的诗人眼中,显得更加迷离梦幻,令人眷恋,一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勾起了多少人对长江美景的向往。
不过,中国古代文人喜欢登高望远,怀古伤今。而南京又恰恰经历了六朝的繁华奢靡与荒凉衰败,江山形胜与人世沧桑形成一幅对比鲜明的图卷,自然受到后世文人墨客的青睐。面对古都金陵城外的“古迹”长江,则往往生发一种历史兴亡、朝代更迭之感与吊古思今、人生如梦之慨。王安石在《桂枝香·金陵怀古》中写道: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长江天堑,古来限隔,虏军岂能飞渡?”(《南史·孔范传》)一千多年前南朝陈后主时孔范的言语,带着点自信和傲慢,带着对隋军的不屑和讥讽。然而现在听来,显得有点大言不惭、不自量力。隋军还是渡江了,自恃拥有长江天险的陈后主成了俘虏,被迫离开南京进入洛阳,而曾经宠遇优渥、举朝莫及的孔范也被隋文帝“以其奸佞谄惑”,“流之远裔”。
晋家南渡日,此地旧长安。地即帝王宅,山为龙虎盘。金陵空壮观,天堑净波澜。醉客回桡去,吴歌且自欢。(李白《金陵三首》其一)
长江虽被称为“长江天堑”“长江天险”,但讽刺的是,天堑或天险并不能阻止国破家亡,相反,却常常因自恃长江天堑而亡国。南朝陈是一例,四百多年后的五代十国之一的南唐亦是一例。南唐后主李煜自恃长江天堑而疏于防范,错失了在赵宋军渡江时的反击机会,最终亡国。或许,历史固然是一面镜子,但倘若没有丰富的甚至是痛苦或残酷的亲身体验,那面镜子也只是形同虚设。
要说到燕子矶了。在南京城北观音门外直渎山东北的江边,有一块36米高的石块巍然直立,突入长江中,三面悬绝,地势险要,烟波飘渺中,颇有凌云之志,像极了一只展翅欲飞的燕子。
胡晓明在《文化江南札记》中描述道:
金陵城外,长江边上,观音山蜿蜒游走数十里之后,到此忽然突起一峰,凸出江外,三面临空,如螺,如柱,如奇石盆景,又如燕子展翅欲飞,故名燕子矶。长江从西而来,一路波涛汹涌,皆有小山小矶,顾盼相送,如大孤、小孤,如金山、焦山。而燕子矶兀踞于金陵上游、帝都门槛,看往来风帆,熙熙攘攘、为名为利,尽入彀中,看沙鸥点点,烟雾迷离、潮打空城寂寞回,看大江东去、浪淘尽风流人物。燕子矶,原来是那领略够了晋代衣冠、吴宫花草,由乌衣巷口、王谢堂前飞来的旧时燕子,到这里,面对千里清空,欲诉还休,欲飞又留,便成为那千古士人出世入世、难舍难分的一个石头般固执的矛盾形象。
燕子矶被誉为“金陵四十八景”之一,与安徽马鞍山的采石矶、湖南岳阳的城陵矶并称长江沿岸的三大名矶。相传李白曾因官场失意,乘一叶扁舟,漂流至此,见燕子展翅欲飞,乃弃舟登矶,把酒吟诗,看着滔滔江水,顿生奇想,欲以此石为樽,以长江为酒,要痛饮长江。在豪饮尽兴之际,仍不忘挥毫醉书“吞江醉石”。石三友在《金陵野史·杂写燕子矶》中拿玄武湖、莫愁湖、扫叶楼、灵谷寺与燕子矶作比较,他这样说:
过去说南京风景的,都说玄武湖像浓妆艳抹的高门少妇;莫愁湖则似淡扫蛾眉的小家碧玉;扫叶楼仿佛是饱经沧桑的阅世枯僧;灵谷寺则又像车马盈门的暴发户;燕子矶呢?它兀立于大江之滨,势欲凌空飞去,阴晴朝夕,气象万千,真如一位叱咤风云的猛士,苍茫独立,英姿不凡。
作者以自己对南京的熟悉,看到了燕子矶与其他景物的不同之处,闭起眼睛,似乎就看到了那只凌空欲飞的燕子,那么挺拔,那么雄壮。
不过,燕子矶也有羞涩似女子的时候。夕阳西下,余晖为燕子矶披上了一件五彩的轻纱羽衣,赤色的砂砾岩壁,璀璨瑰丽,倒映在江水中,流光溢彩,如虹如霓,真正是“半江瑟瑟半江红”。这时的燕子矶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娇羞。自晋琅琊王司马睿南渡,在南京草创东晋王朝之后,燕子矶渐渐成为文人墨客雅聚咏怀的地方,亭阁楼台林立。明人张岱曾三过燕子矶:
燕子矶,余三过之。水势湁潗,舟人至此,捷捽抒取,钩挽铁缆,蚁附而上。篷窗中见石骨棱层,撑拒水际,不喜而怖,不识岸上有如许境界。戊寅到京后,同吕吉士出观音门,游燕子矶。方晓佛地仙都,当面蹉过之矣。登关王殿,吴头楚尾,是侯用武之地,灵爽赫赫,须眉戟起。缘山走矶上,坐亭子,看江水潎洌,舟下如箭。折而南,走观音阁,度索上之。阁旁僧院,有峭壁千寻,碚礌如铁。大枫数株,蓊以他树,森森冷绿……(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
明末凌濛初在《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四中亦曾提及燕子矶:
这个燕子矶在金陵西北,正是大江之滨,跨江而出,在江里看来,宛然是一只燕子扑在水面上,有头有翅。昔贤好事者,恐怕他飞去,满山多用铁锁锁着,就在这燕子项上造着一个亭子镇住他。登了此亭,江山多在眼前,风帆起于足下,最是金陵一个胜处。
清人阮宗瑗在《游燕子矶沿山诸洞记》中,还列举了12个洞,后人称为“沿山12洞”,即仙源洞、上台洞、天台洞、真武洞、玉笋洞、达摩洞、猴儿洞、鳌鱼洞、中台洞、石床洞、水帘洞、三台洞。但因沧桑之变,人之毁坏,如今燕子矶可游览的仅剩上台洞和三台洞了。
踏着石阶缓缓登上矶顶,临风而立,有一种“飘飘然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之感,在云层之中穿梭翱翔。当陈后主还在美人的陪伴下因花开花落而感慨万分时,燕子矶旁,晋王杨广却早已做好了由此进攻建康(南京)的准备。七百多年后,朱元璋率军由上游当涂乘舟顺流而下,亦由此入据南京,留下了《咏燕子矶》的诗篇:“燕子矶兮一秤砣,长虹作杆又如何?天边弯月是挂钩,称我江山有几多。”以燕子矶作秤砣,长虹作杆,弯月为钩,称量我大明江山有几多。这气势真是非同一般!
清顺治二年(1645),清军南下,史可法督师在江北进行抵抗。驻扎在长江中游的明将左良玉以“清君侧”为由,率师进攻南京。史可法受召从江北增援,渡江至燕子矶。时左良玉已被击败,史可法于是挥师北上,没有回到南京城内的家中探望老母。他站在高高的燕子矶顶,面对浩瀚汹涌的长江水,心潮澎湃,留下了《燕子矶口占》一诗:
来家不面母,咫尺犹千里。矶头洒清泪,滴滴沉江底。
在国家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又怎能只念小家而置国家命运于不顾?
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英军入侵南京四年后,诗人华长卿在《登燕子矶观大江游永济寺至上台洞》中,却没有前人的豪情,取而代之的是愤恨和控诉:“燕子矶头望,波涛日夜流。吞江书醉石,铁锁系危舟。撒手悬崖峭,皈心古洞幽。梵宫遭劫火,僧尚恨夷酋。”可曾想,仅在数十年前,道光的爷爷乾隆帝六下江南时,还曾在这里逗留,并在御碑上手书“燕子矶”三字,背面附有七绝诗《题燕子矶》一首:“当年闻说绕江澜,撼地洪涛足下看。却喜涨沙成绿野,烟村耕凿久相安。”当乾隆帝在燕子矶品着香茗、赏着江景、风雅吟诵的时候,他可曾预料到几十年后英军就是从这里登陆,入观音门,去迈皋桥,占天堡城,逼迫清政府签订了《南京条约》。1937年12月,日军在这里留下了最血腥、最惨绝人寰的一页,五万多同胞的鲜血染红了燕子矶,“所有的尸体,或漂浮江面,水为之赤;或堆积沙滩,雨淋日晒。直到次年春夏之交,此处积尸,还无人过问,臭恶气味,远闻数里之外”(《原罪——侵华日军在南京栖霞暴行录》)。这玲珑如春燕展翅的燕子矶,用身躯承载了历史太多的沉重。如今,燕子矶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只是偶尔在吹来的江风中,依然能够嗅出历史的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