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外国文学纪事(西班牙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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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卡·阿吉雷(Francisca Aguirre)

弗朗西斯卡·阿吉雷(1930—2019),西班牙当代诗人、作家,被评论界誉为继承诗歌大师安东尼奥·马查多(Antonio Machado,1875—1939)神韵的当代诗坛第一人。

弗朗西斯卡·阿吉雷(乳名帕卡·阿吉雷)1930年10月27日出生在西班牙阿利坎特,2019年4月13日在马德里家中去世,享年88岁。从出生时间上看,她属于西班牙所谓“内战的孩子们”[1]。她和她的同龄人与1931年成立的第二共和国一起蹒跚学步,伴着内战的炮火懵懂地触摸着血腥与荒谬,在佛朗哥独裁的高压下艰难地长大成人,共和国、内战和独裁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无可磨灭的烙印。诗人的父亲洛伦索·阿吉雷(Lorenzo Aguirre,1884—1942)是颇具声名的画家,也是一名高级警务人员和西班牙共产党员,1942年在马德里的一座监狱中被佛朗哥政府处决。作为赤色分子和政治犯的子女,弗朗西斯卡·阿吉雷姊妹三人曾被送入一所由修女主持的政治犯子女专门学校,在那里她们遭遇了肉体折磨和精神虐待,人生第一次体味到什么是孤独、无助和绝望,也从此失去了接受正规教育的机会。所幸在多方奔走下,三姊妹终于脱离了教会的魔爪,母亲带着她们在马德里艰难求生,帕卡15岁就不得不出门打工养家。虽然世道艰辛,诗人的母亲依然想尽办法让女儿们学习文化:“妈妈是我们的埃斯帕萨出版社/我们的蒙面武士/我们的仙境/悲惨世界中隐藏的富足。(……)尽管某些日子我们没有东西吃,/我们却有一台收音机可以听贝多芬。”诗人的母亲还言传身教:“是妈妈告诉我们我的父亲崇拜古希腊人,/酷爱书籍,/生活中不能没有音乐,/他还是乌纳穆诺的朋友。”母亲让女儿们坚信人绝不能苟且地得过且过,真善美是人类永远的理想国。诗人曾回忆说:“发现书籍是我从生活中得到的寥寥无几的礼物之一。对我来说《爱丽丝漫游奇境》是黑暗国度中的一个奇迹。它教会了我无视周遭邪恶的世界,教会了我嘲笑丑恶和压迫。”[2]

阅读、音乐和电影仿佛一束温暖的光,照入西班牙战后灰败的日常,给予了弗朗西斯卡·阿吉雷无限慰藉和骄傲的逃避,也为她铺就了文化、美学的养成道路。她在租书店里找寻一切可以阅读的书籍:“那些散乱的破破烂烂的纸/是我们光彩夺目的亚历山大图书馆/无人有过如此神奇的大学。”她骄傲地宣布,“在那个摊子上我开始读文学硕士”,更“发现”了安东尼奥·马查多。在这位“98年一代”代表人物的诗作中,她逐渐摸索到了西班牙语现代抒情诗的精髓。弗朗西斯卡·阿吉雷从不讳言自己深受马查多的影响,她将诗人视为杰出的伦理教师和美学教师,强调他对“内战的孩子们”意义非凡,仿佛日常生活中的光,宛若每日食用的面包和盐:“安东尼奥·马查多教会了我们笑是人类屈指可数的生命源泉之一,是热情真诚和团结的伟大同盟。”[3]阅读滋养和抚慰了她的心灵,在与经典和当代作家的一次次相遇中,她也尝试着将自己的所思所感诉诸笔端,开始建构自己的文学世界。精妙的用典、余味悠长的互文、奇思妙想的改写和重写贯穿了弗朗西斯卡·阿吉雷的全部文学创作。

1957年,在一次诗歌沙龙上,她遇到了一位年轻的诗人和弗拉门戈音乐家费利克斯·格兰德(Félix Grande,1937—2014),1963年他们二人缔结连理,他们的独生女瓜达卢佩·格兰德(Guadalupe Grande,1965—)继承了父母的艺术天赋,也是一位诗人、评论家和艺术家。同样在一次诗歌沙龙活动中,弗朗西斯卡·阿吉雷结识了西班牙“36年一代”著名文人路易斯·罗萨莱斯(Luis Rosales,1910—1992)。从此,弗朗西斯卡·阿吉雷找到了自己的思想导师。在他的引荐下,她加入了百科辞典编辑团队,并于1971年进入西班牙语文化学院(Instituto de Cultura Hispánica)担任罗萨莱斯的秘书。同样在这段时间,她还接触到了希腊现代诗人卡瓦菲斯(Constantine P.Cavafy,1863—1933)的作品,其独特的观察世界的视角、成熟简练的语言风格,以及将客观性、戏剧性和教谕性融为一体的文本表达,深深地打动了弗朗西斯卡·阿吉雷。她烧毁了此前的全部习作,开始探索新的表达方式。1972年弗朗西斯卡·阿吉雷发表首部个人诗集《伊萨卡岛》(Ítaca,1972),诗集的题目源自希腊的一个岛屿,传说是荷马史诗英雄奥德修斯的故乡,也与卡瓦菲斯的代表作《伊萨卡岛》同名。诗集分为“伊萨卡岛的圆环”(El círculo de Ítaca)和“珀涅罗珀的阁楼”(El desván de Penélope)两部分,从女性视角重写了珀涅罗珀的故事,创造了一个自主的抒情主体,一个自传性的女性抒情声音。她是一段残酷历史的见证,被时间的孤独、等待、希望或绝望浸染了心灵。她凝视虚空的深渊,探寻存在的疆界,如乌纳穆诺所言“感受思想,思考情感”[4],在“任何人都会死去/孤独的死亡更加漫长”的叹息中直面现实的恐怖。整部作品内敛洗练,知性精确,自然深邃,奠定了弗朗西斯卡·阿吉雷的抒情诗基调。

就年龄结构上看,弗朗西斯卡·阿吉雷应该属于西班牙战后的“50年一代”,又称“半个世纪派”(Generación del Medio Siglo)诗歌群体,但部分研究者认为她没有在20世纪50和60年代发表过任何作品,缺少归属于“50年一代”的重要时间标签。整体上看,弗朗西斯卡·阿吉雷的创作可以分为起步期、成熟期和经典化时期三个阶段。

起步期:1972—1978年。主要作品有:《伊萨卡岛》,1971年“莱奥波尔多·帕内罗诗歌奖”(Premio Leopoldo Panero de Poesía);《三百级台阶》(Los trescientos escalones,1977),1976年“伊伦市储蓄银行文学奖”的“西班牙语诗歌奖”(Premios Literarios Kutxa Ciudad de Irún.Modalidad de Poesía en castellano);《另一种音乐》(La otra música,1978)。

成熟期:1995—2000年。在长达17年的沉寂之后,弗朗西斯卡·阿吉雷在新世纪重返文坛,接连发表了短篇小说集《让罗莎·卢森堡熨衣服》(Que planche Rosa Luxemburgo,1995)和回忆录《小镜子!小镜子!》(Espejito, espejito,1995),前者还是托莱多市加利亚纳公主女性叙事文学竞赛获奖作品。同时,她进入了诗歌创作的另一个高峰期,著有:《彩排》(Ensayo general,1996),1995年“埃斯基奥西班牙语诗歌奖”(Premio Esquío de Poesía en lengua castellana);《忧虑的帕瓦纳舞曲》(Pavana del desasosiego,1999),1998年第一届“玛利亚·伊莎贝尔·费尔南德斯·西马尔诗歌奖”(Premio María Isabel Fernández Simal)。2000年出版的《彩排(全集1996—2000)》(Ensayo general.Poesía completa,1966-2000)收录了她从1966年到2000年的全部诗歌作品,其中《名歌手》(Los maestros cantores)一部分于2011年发行了单行本。

经典化时期:2006—2019年。在又一个6年静默期之后,弗朗西斯卡·阿吉雷在2006—2012年期间发表了多部个人诗集,其中包括:《让废弃物安眠的摇篮曲》(Nanas para dormir desperdicios,2007),2007年瓦伦西亚“阿方索大帝”西班牙语诗歌奖(Premi Alfons el Magnànim“València”de Poesía en castellano);《一次解剖的故事》(Historia de una anatomía,2010),2010年瓦伦西亚自治区“米格尔·埃尔南德斯国际诗歌奖”(Premio Internacional de Poesía Miguel Hernández)和2011年西班牙“国家诗歌奖”(Premio Nacional de Poesía);《和我的陪伴动物聊天》(Conversaciones con mi animal de compañía,2012),2012年西班牙“诗歌编辑协会诗歌奖”(Premio de Poesía de la Asociación de Editores de Poesía)。另外还发表了诗集《荒谬的伤口》(La herida absurda,2006),以及《根:诗选》(Raíces:antología,2017)和《彩排(1966—2017年诗作汇编)》(Ensayo general:poesía reunida 1966-2017,2018)两部作品汇编。

值得注意的是,弗朗西斯卡·阿吉雷的诗歌风格一直处于不断发展和进化之中。回忆、大自然、生命、爱、周遭的平凡事物都是她心爱的主题,神话、音乐、文学、艺术为她提供了建构无穷无尽的互文、重写和改写的素材。但从始至终,记忆和良知都是弗朗西斯卡·阿吉雷文学创作的两大支柱。而且在时光的洗涤下,她早期作品中浓郁的文化主义因素逐渐让位于更加平实的日常;自传性写作也演化为去时间性的普世关怀;存在主义特质清晰而深邃,形成了“心灵纯净,诗句明澈”[5]的弗朗西斯卡·阿吉雷风格——既丰富多义又沉静简洁;既清澈高雅又质朴睿智;既充满繁复的互文、意象关联和隐喻,又有着近乎口语的自白与倾诉,真挚感人,动人心魄,发人深省,将西班牙语自由体抒情诗推向又一个新高峰。正如诗人所言,她“以一种带有些许忏悔色彩的方式写作。我和自己对话,我告诉自己我喜欢什么、我不喜欢什么”[6]。这些“源于我生活过的生活,源于经历和经验,很多时候源于我没有得到的一切”[7]的诗篇,是“关于内心情感的诗,关于自我的诗,同时也是普遍意义的诗,内心的形而上学”[8]。2018年,由于“她的诗歌(‘半个世纪派’中最具马查多神韵的诗作)在悲哀与洞察、明澈和痛苦之间,喃喃出(不仅仅是说出)良知与记忆的词语”,耄耋之年的诗人荣膺“西班牙文学国家奖”(Premio Nacional de las Letras Españolas)。

弗朗西斯卡·阿吉雷荣获的其他重要文学奖项还有2000年“瓦伦西亚文学批评奖”(Premio de la Crítica Literaria Valenciana)和2009年“阿兰胡埃斯王家行宫园林诗歌奖”(Premio de Poesía“Real Sitio y Villa de Aranjuez”)。

弗朗西斯卡·阿吉雷的作品已经被翻译为英语、法语、意大利语和葡萄牙语等多种语言,目前国内尚未发行她的作品的中文单行本。

《一次解剖的故事》(Historia de una anatomía)

《一次解剖的故事》(2010)是西班牙当代诗人弗朗西斯卡·阿吉雷年近八旬时出版的个人诗集。弗朗西斯卡·阿吉雷坦承《一次解剖的故事》取材于她的个人经历,与1977年的《三百级台阶》一样,也是诗人献给关于父亲的记忆的心曲。《一次解剖的故事》延续了贯穿诗人一生的两大主题——记忆和良知。父亲的惨死、内战的血与火、流亡的艰辛、战后西班牙的饥馑和白色恐怖……都是弗朗西斯卡·阿吉雷刻骨铭心的个体记忆,但诗人并没有沉浸在个人和家庭的痛苦中,而是不断提醒自己,同时也在诗作中一遍遍呼唤世人:活下去,记住。她将写作视为自己每日的坚守,用柔软、酸楚和绵长的目光回望西班牙内战和内战后的西班牙。诗歌意象浑然天成,通透睿哲,语言明澈洗练,既仿佛深沉的自白,又如同耳畔的絮语,在炽热的抒情和对话坦白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邀请读者开启内心的交流与对话。

同时,正如诗集题目所示,《一次解剖的故事》是透过人类身体呈现的自画像,试图讲述身体和探寻关于身体的一切,即诗人所谓的“《解剖》是我的骨骼,是我的X光片”[9]。弗朗西斯卡·阿吉雷曾感叹说:“没有身体就没有一切,但有了身体或许也带来太多的东西,题目各色不同,因为身体也各不相同。”[10]她在评价《一次解剖的故事》时指出:“身体创造一切。身体创造了心灵、政治、天堂与地狱。身体创造了满足,但它贪婪而不餍足。没有任何办法能让身体安静下来。身体是一切,同时身体自身也是模糊的、混乱的、含混的。就此而言,身体和诗类似。如同所有的创造,诗是多重释义和歧义的王国。这部诗集有太多的逆喻、太少的定义。”[11]在《一次解剖的故事》中,“我”的身体发肤(如头、口、手、皮肤、头发),甚至身体器官(心、肝、胰、肾等)和内心世界(记忆、意识、幻梦等)共同组成了诗人的抒情客体。他人或他者仅仅在诗集末尾的几首作品中才出现,它们作为“解剖”的另一个侧面存在,映衬“我”对于“我”的身体和“我”的存在的反思。例如,在《皮肤》一诗中,诗人首先感叹人的皮肤着实令人惊诧,它看上去是“不可靠的脆弱的织物”,然而“事实上它很坚韧/真不可思议/皮肤竟然比心脏/或者脑袋坚韧。/有时候/词语被埋葬在心中。/有时候头脑让心灵中毒/但皮肤忍受着/满身痛苦/还承受着/毛孔尖叫/却坚持着。/它好像盔甲/小小的幕布/阻挡试图摧毁我们的痛苦”。在诗人笔下,形而上的思考从身体描写中自然生发出来,又牵引读者回到身体本身,不断探寻它的秘密。

在《一次解剖的故事》中,弗朗西斯卡·阿吉雷选择探索组成传记的各种或真实或虚构的因素。她引用了库切的“身体说出真相”作为诗集的开端,反思人类的存在或者人类的某种生存状态。例如,在《双手》一诗中,她写道:“我花了好多好多的时间教育它们/我还不知道是否达成了目标/因为大部分情况下/它们自行其是突然乱动/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在接续的诗句中诗人不断强调“我”无法控制“我的双手”,暗示身体不是理智也并非情感的附属,相反它“创造了天空和地狱、罪与赎、自由和奴役”,而人也需要学习与自己的身体和平共处,因为“最终生命接近我们/尽管如此短暂亦如期待”。

《一次解剖的故事》如同一段平和睿智的对话,柔情和自省相伴共生,也不乏反讽和某种挥之不去的疏离感。弗朗西斯卡·阿吉雷曾表示她希望这部诗集是“和谐的生命体。它有头有脚,有心脏,有内在,而所有这一切都笼罩在幽默的轻纱下”[12]。身体、心灵、记忆、良知,共同构成了弗朗西斯卡·阿吉雷反思人与人的存在的路径,而且身体被置于思考与探索的中心,原因在于“身体是神秘的创造物。身体是疑问的源泉,因此也是艺术源泉,或者简而言之,是一种慰藉的方式”[13]。正如《拍X光片》一诗所示:“我的历史就是它的故事。/我们该拿它怎么办?马查多说过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爱/而且显而易见人也不能选择自己的肾脏/自己的胰脏自己的骨骼/更不用说/面对生命奇迹的痉挛/我们唯一知道的是/脉搏加快,X光机的灯暗了。”笑与泪、爱与痛、感受与思考都源于身体也归于身体。如果身体是疑问之源,它也应该并且必须成为解决问题的出发点和回归带。因为诗人相信“艺术即生活,生活在文学中获得新生”,并在喃喃细语中说服了读者。

(许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