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宋诗总集的类型与特点

天水一朝因统治者抑武右文政策的推行,以州学、县学及书院为代表的学校教育兴盛、文人雅聚酬唱的增多与图书文献的广泛流传,使得诗歌总集的编纂渐成风气。宋诗从数量上来说,较之唐诗更为繁多。清代康熙四十五年(1706)编定的《全唐诗》共收诗48900余首,作者2200余人。中华书局1982年出版的《全唐诗外编》收诗约2000 首。陈尚君《全唐诗续拾》辑逸诗4300余首,1000 余人,外加经其修订的《全唐诗外编》 ,成《全唐诗补编》 (中华书局1992 年版) 。然据佟培基《全唐诗重出误收考》 ,《全唐诗》重出3157首,误收非唐人诗863首,若加上卷一〇至卷二九郊庙乐章及乐府歌诗所重出作家本集的互见诗2838 首10,则总计重出、误收诗6858 首,涉及906人。一加一减,则《全唐诗》所收诗歌数量实际不到五万首。而据《全宋诗》统计,宋代诗歌共有254247 首(不计残诗断句) ,若加上陈新等《全宋诗订补》所辑佚诗三千余首,张如安《全宋诗订补稿》所辑佚诗一千四百余首,汤华泉《全宋诗辑补》所辑佚诗二万二千余首(不计残诗断句),有宋一代的诗歌数量则多达二十八万余首,为《全唐诗》的五倍还多。如此繁多的诗歌,兼之宋代诗话频出、流派纷呈,为宋诗总集的编纂提供了大量第一手原始材料,从而导致了宋诗总集类型的丰富多样。11 按不同的标准划分,其类型自然出现相应变化,并呈现出各不相同的特征。

第一,按所辑诗歌的时限来分,有跨代宋诗总集与断代宋诗总集。跨代宋诗总集,顾名思义,为辑录有两个或多个时代诗歌的总集,一般是唐宋、宋金、宋元、宋金元、宋元明及宋金元明等朝的诗歌总集,但辑录从先秦或两汉至明清的通代诗歌总集则不在本书讨论范围之内。唐宋诗合编最早出现在北宋中期,即僧仁赞所序,罗、唐两士所编的《唐宋类诗》二十卷,《郡斋读书志》卷二〇著录称该集“分类编次唐及本朝(大中)祥符已前名人诗”,而比较典型的唐宋合编诗总集如乾隆御编的《御选唐宋诗醇》及民国间高步瀛编的《唐宋诗举要》等,在讨论唐宋诗创作特点、发展过程与唐宋诗优劣高下之争中,此类总集往往是很好的例证;后几种以宋代开头的跨代诗总集如沈德潜编的《宋金三家诗选》,明周诗雅编的《宋元诗选》(已佚),清代吴翌凤编的《宋金元诗选》,朱梓、冷昌言合编的《宋元明诗三百首》,张豫章等奉敕编的《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等,这类诗歌总集的价值与意义则在于彰显宋诗的诗史地位及宋诗对后代诗歌创作的影响。此外,还有极少数唐宋金元合选的诗歌总集,此类诗歌总集兼有以上两种总集的内容,其录诗的时间上限与下限离宋朝虽然都不远,但“宋诗总集”的意义则相对不大,如翁方纲编选的《小石帆亭五言诗续钞》选录唐宋金元四朝五古九卷,凡22家274首,其中宋人四卷10家137首;又其乾隆四十七年编选的《七言律诗钞》选录唐宋金元四朝七律十八卷,凡109家767首,其中宋人六卷56家347首。

断代宋诗总集仅录宋朝之诗,能涵盖两宋诗歌的总集则只能出现在宋末元初之际及以后,如元代陈世隆编的《宋诗拾遗》、明李蓘编的《宋艺圃集》、清严长明编的《千首宋人绝句》等。此类宋诗总集数量较多,不胜枚举。一般而言,断代宋诗总集还包括仅录北宋或南宋诗的总集,如曾慥的《宋百家诗选》、吕祖谦编的《宋文鉴》(北宋诗歌部分)、清陆钟辉编的《南宋群贤诗选》及清卢景昌编的《南宋群贤七绝诗》等。

第二,按所辑诗歌的内容与范围来分,有综合性宋诗总集与专题性宋诗总集。

综合性宋诗总集选录有宋一代各家各派不同题材与体裁之诗,包含的内容十分广泛;专题性宋诗总集相对综合性宋诗总集而言,包括仅辑录一时一地、一宗一派或仅辑录某一类题材与内容诗歌的宋诗总集,也含仅辑录僧、道诗歌的宋诗总集。具体来说,专题类宋诗总集有唱酬类、题咏类、郡邑类、家族类等不同形式,其中以唱酬类宋诗总集最为繁多。综合性宋诗总集在宋代较少,明清及民国时期日渐增多,如《宋艺圃集》《宋诗钞》《宋诗精华录》等,此不难理解,以下仅对专题性宋诗总集略作分析。

辑录一时一地宋诗(或宋诗文)的总集也可按其录诗范围细分为两种情况。其一为录一时之作,如《政和文选》二十卷,收北宋徽宗政和年间编选的元丰后诗文千余篇,其中徐禧、席旦为所选作者中较知名者;佚名所辑《圣宋文粹》三十卷,辑录仁宗庆历年间群公诗文,刘牧、黄通之徒皆在其选。其二为录一地之作,即郡邑类宋诗总集。此类诗歌总集,唐时即已出现,如殷璠的《丹阳集》,宋代尤其是南宋大量出现。如李庚、林师蒧、林表民等合辑的《天台续集》三卷、《续集别集》六卷及南宋董棻编的《严陵集》九卷等。 《天台续集》三卷皆宋初迄宣、政间人之诗,成于嘉定元年;《续集别编》则林表民以所得南渡后诸人之诗及《续集》内阙载者,次第裒次而成。

辑录一宗一派之宋诗总集如元初金履祥编的《濂洛风雅》。该集录周敦颐、二程等48位理学家之诗,主要为宣传与鼓吹周敦颐的“濂学”及程颢、程颐的“洛学”而编。清代张伯行的同题宋诗总集亦辑录宋、明17家理学家诗。元初吴渭编的《月泉吟社诗》选宋末元初遗民之诗,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诗社总集。

辑录某类题材的宋诗总集有唱和类、题咏类及僧道类等。其中唱和类宋诗总集数量既多,学术价值亦大,如杨亿编的《西昆酬唱集》,主要收北宋真宗时期编《册府元龟》的馆阁文人彼此唱和之作;邵浩编的《坡门酬唱集》二十三卷,收苏轼、苏辙兄弟及苏门文人同题唱和之作660篇,其中前十六卷为苏轼首唱、苏辙及诸门人唱和之作。题咏类宋诗专题总集,主要有龚昱编的《昆山杂咏》,收唐宋人题咏昆山名胜物产之作,孙绍远编的《声画集》所辑为唐宋人题画之诗等。专录僧道诗的宋诗总集有陈元作序的《九僧诗集》一卷,陈起编的《圣宋高僧诗选》三卷《后集》三卷《续集》一卷等。此类总集多为保存专题研究资料而编,其文学批评的意义并不太大。

第三,按编写目的与作用来分,有研究性宋诗总集与普及宣传性宋诗总集。前者如南宋遗民蔡正孙编的具有诗话汇编体性质的总集《诗林广记》前后集各十卷,以辑唐、宋两朝诗人为主,其中晋仅录陶渊明一家,唐代30家、北宋29家。各人名下或诗后以附录评论性资料为主,又搜集模仿的或可比照的诗歌附在有关诗篇后,凡编排诗作726首、诗评1185条,融诗选、诗注与诗话为一体,其中蔡氏所引宋诗、宋注尤有价值12,堪称唐宋诗研究与文学批评史研究的重要史料。明代张鼐《重刊诗林广记序》云:“惟宋蒙斋蔡先生《诗林广记》会萃晋、唐及本朝诸家之诗,长篇短章,众体咸备。复取大儒故老佳话,附录各篇之下,单言只句,品议无遗,诚诗学之指南矣。”13又如方回选评的《瀛奎律髓》四十九卷,专辑唐宋五、七言律诗,共录诗人385家、诗3014首,以大家为主,兼顾各种流派,比较全面地反映了唐宋六百余年间诗歌创作和律诗流变的轮廓。所辑之诗凡分四十九大类,每类诗前有总论,说明这类诗的性质和特点,每首诗后有编选者精要细致的分析评点,其中唐诗崇杜,宋诗鼓吹江西诗派。清代评点此书有纪昀等十余家14,后多为厉鹗《宋诗纪事》所取资。该集是比较唐宋诗优劣与差异、探讨唐宋诗题材内容与发展演变轨迹不可或缺的重要书籍。

普及宣传性宋诗总集,多为塾师授课的教材,如署作宋末谢枋得选、明末清初王相注的《重定千家诗》(皆七言律诗)和王相选注的《新镌五言千家诗》。清代书坊将两者合刊,即通行版本的《千家诗》。是集所辑实际只有122家,远没有“千家”之数,但所录皆为名家名作,故在民间社会流播广泛,影响深远。在《唐诗三百首》出现之前,《千家诗》居于唐宋诗歌总集霸主地位,清末刘鹗《老残游记》第七回甚至将其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并称为古代蒙学读物的经典“三百千千”。类似的总集还有清代冷昌言等编的《宋元明诗三百首》、许耀编的《宋诗三百首》等。许氏为道光、咸丰间的塾师,为“初学计”,他辑录宋代诗人78家、诗300首作为塾学教材,其自述采录标准为“不特近于腐且纤者不敢阑入,即典重、绮丽之作,亦盖就阙如”。

第四,以某种经典总集为“母本”的续补、删选与评点本宋诗总集。从宋诗总集的编纂历史来看,流传广、影响大的总集往往在后世被续补、删选或批注、圈点。《宋文鉴》一百五十卷,传至明末,张溥加以删阅成《宋文鉴删》十二卷,自序并梓行传世,篇幅不及原书的十分之一。《瀛奎律髓》在清代有冯舒、冯班、钱湘灵、陆贻典、何焯、查慎行、纪昀、许印芳、赵熙、吴汝纶、无名氏(甲)、无名氏(乙)等批注、评点者多达十余家,今人李庆甲将其汇编为《瀛奎律髓汇评》,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清代此类宋诗总集就更多,特别是《宋诗钞》《宋诗纪事》的续补、删选本,可谓不胜枚举,15此外还有佚名的《宋诗窥》与《宋诗窥补》,佚名的《宋人绝句选》与《宋人绝句选补遗》。删选型宋诗总集如张世炜据陈 《宋十五家诗选》而编的《宋十五家诗删》。张氏的《宋十五家诗删》于原选有删汰,有补辑,其《宋十五家诗删序》曰:“因即海昌陈言扬《宋十五家诗选》,删其什六,补其什二,去其肤廓,存其菁英,为《宋十五家诗删》,虽未能尽宋人之诗,已尽灵动警秀之妙。”16评点本宋诗总集如张景星等合编的《宋诗百一钞》,以及张云间编,日本后藤元太郎纂评的《批评宋诗钞》,有明治十五年(1882)浪华书房刻本。

除以上各种类型的宋诗总集外,有些编者还对所录诗歌做了一些附加工作,据此则宋诗总集除单纯诗选外,还有笺注之选、评点之选等类型。如清代彭元瑞所编《宋四家律选》即有圈点、句读及评点,凡收《陆放翁诗》二卷160首,《范石湖诗》 《杨诚斋诗》与《刘后村诗》各一卷80首。彭元瑞跋论其选诗原则曰:“五七言律非诗家高格,四家非宋极品,特以砭饾饤晦涩,躐复重膇之病而已。陆取其生者,范取其壮者,杨取其细者,刘取其新者,各视乎其人。”又如清代曾经编著《四书汇辨》的侯廷铨所编《宋诗选粹》 ,所选诗人即有小传,所选诗歌多有批注。一般而言,广义的宋诗总集还包括诗文合编的总集。比如南宋吕祖谦编的《宋文鉴》 ,即编选北宋200多位诗文作者的作品,其中卷一至卷一一,收赋 80 余篇;卷一二至卷三〇,收各体诗(包括“骚” )约1020篇;卷三一至卷一五〇,收文1400多篇。

总之,宋诗总集有着各不相同的编纂宗旨与收录范围,从而呈现各不相同的特点。宋诗总集类型及特征的辨析是宋诗总集理论型态研究的重要内容,但远远不是全部内容。要认识宋诗总集的庐山真面目,我们还有必要探讨它的编纂宗旨与编选体例,阐释它的文献价值与文学价值;还有必要总结它的诸多通病,以免以讹传讹,去伪存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