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的研究者:法律与社会科学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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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写作(代序)

许多读者都知道,这本书的部分文章在微信公众号“文心雕樑”上推送过。微信公众号开张时,很多朋友大吃一惊:“他疯了吗? 这是他的风格?!”有朋友表示惋惜,说我也开始转入公共知识分子的角色——是不是准备退出江湖,在学术的道路上收摊了? 也有人认为我注重名声,“太着急了,是不是中了‘出名要趁早’的魔咒”? 还有人说,你刚登上珠穆朗玛峰,有什么资格写这样的文字? 好心的朋友认为这是浪费时间。对于以学术为业者,时间比黄金还宝贵,应当把时间放在更根本、更困难、最具挑战的研究上。写这样的小短文,岂不是浪费天生我才?

“谢谢!”我想对所有关心我的人说一声。我没有做“公知”的意思。一如既往,我是一个离群索居的人,也不享受大众化的名声。我更不想花太多的精力去学习“公知”的技艺——虽然我深信,“公知”的技艺,就像如何进入田野、打乒乓球或者英文演讲一样,是可以学得来的。

我想分享一次经历。 2018 年末,吴贵亨和我合作的专著获得亚洲法律与社会协会的最佳著作奖,协会在年会上专门组织讨论这本书。会场安排在与会人员午餐会的大厅。讨论即将开始时,会场上满当当的。我坐在主席台上,兴奋之余还有点紧张:那么多人来关注这个环节! 暗自庆幸来参会,否则岂不是失去同许多读者交流的机会? 当会议进行了5—10分钟后,我发现情况不对:会场里的人开始逐渐离开,有人临走时还跟同伴握手告别,有的还随手捎上一瓶饮料;留在会场内的人,压低音量同座位边上的同伴交流,仿佛是我们的会议影响了他们! 40分钟后,只剩下2名听众,台上2位作者,台下3位评论人,形成台上台下2比5的格局! 还好,这2名听众是认真听讨论的,因为她们都提了问题。第一位听众提问是这样开始的:“虽然我没有读过这本书……” ;第二位听众提问是这样结束的:“这本书听起来真的很有趣,我一定会去找来读读……”

会后,主持人不停地跟我说:“主办方不应该把这场讨论设在午餐会的大厅,以致大家产生误解。”对她的安慰,我答道:“往往从上课中获益最多的,是上课的老师,而不是学生。今天,我们在这里探讨这本书的贡献和潜在的问题,我们自己就是最大的获益者。”我庆幸找到这样一个方式,从这场尴尬的对话中退出;但我很快想起王朔的话,“别把我当人看”。其实,人家没有那么在乎你。

如果只是为了虚荣,人注定是要失望的,因为虚荣的路上没有尽头。记得某位作家说过,如果获奖前你并不满足的话,获奖也不会使你满足。同理,如果在写公众号文章之前,你得不到满足的话,公众号也不会让你满足。如果时时盯着阅读量,看着它从80 不断升到500、2000、3000,然后慢下来、停下来,会让你疯掉。平静只在心中,上天给不了你。但如果你自身拥有平静,上天也无法从你身上夺去。真正能够让你满足的,是做自己觉得真正有意义的事。

我必须为写这本书辩护。我认为,将书中这些知识和方法传播给中文世界的读者,特别是有志于社会科学的年轻人,是一件重要和有意义的事情。在这个时代,微信公众号和这样一本小书,会让更多的读者受惠。

我希望以通俗易懂的形式告诉年轻朋友,学问不是让学者们皓首穷经但束之高阁的东西。它不仅是躺在图书馆里无人问津、布满灰尘的故纸(或者PDF文件) ,更是创造知识的过程。在旅行开始之前就需要知道,没有必要重新发明车轮。在这个领域,曾经有过那么多有意思的探索。别人已经做了什么样的工作? 进展如何? 接下来可以从什么地方入手? 前人的经验带来什么启发?

我想说,学问不枯燥,不需要献身,更不需要“头悬梁,锥刺股”。“学海无涯苦作舟”是小时候打的预防针。苦,如果真的存在,只占很少的部分,关键在于有没有兴趣。学术中的问题,包括法律与社会科学中的问题,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做学问可以乐在其中;学术也不需要板起硬邦邦的面孔。这些有意思的故事,不一定符合大众口味。本质上它们是学问,依然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但它们不是高不可攀。它们和常识有关,只是比常识稍进一步。

我希望传达这样的信息:年轻人不需要为了功利的目的来投奔学问,而可以为了兴趣,探索一种生活的可能性。如果你对所生活的社会不感兴趣,如果对周围人的生活不感兴趣,你完全不应该选择法律与社会科学、社会科学甚至学术的道路。但如果你已经在这条道路上了,你最好找到其中的乐趣。如果你还在门口犹豫,你最好问自己能不能享受到这种乐趣。它同打球、做饭、听音乐、看电影一样,是生活的一部分。

“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经常去练习新技艺,是快乐的事。中学课本说“习”的意思是经常复习,温故而知新,也有道理,但坦率地讲,单纯的重复没有给我带来太多的乐趣。然而,经常琢磨,并有所进步,其乐融融。 “每天进步一点点”,是人生的一种境界。

看起来阳春白雪的学问、高不可攀的学术期刊,是有方法可循的,是可以一步步地到达终点的。一篇文章为什么会成为经典? 它带给后人什么样的影响? 为什么某项研究失败了? 可以通过什么方法克服? 虽然我远远没有登上珠穆朗玛峰,但并不意味着我不应该将经历分享出来。就算只是爬过香港岛海拔仅有500米的太平山,也有自己独特的感受和印象。开心的事情莫过于收到年轻人的短信或者电邮:谢谢你的文章,让我走上学术的道路;因为你的文章,我少走了些许弯路。

从根本上说,写这本书是我内心的需要。我想同读者说:写作是我学习的最好方式,是克服懒惰和懦弱的途径。如果我说,写一篇短文只需要一个上午,那是吹嘘。这种说法就像在谈论,某一次在股市有多少斩获;没说明的往往是,在很多情况下是亏损,而且是说不出口的亏损。除了一些很熟悉的题目,我很多时候没有思路,盯着电脑,脑子一片茫然。才思泉涌,下笔如有神,那不是我! 很多时候,思路是一边写一边变得清晰的。有的文章经过无数次修改;有的需要大量的阅读;有些本以为已经想清楚了,到动笔的时候才发现一头雾水;有时想好的写法,下笔时才发现此路不通;有时反复去读文献,才发现自己真的读明白了,想明白了。初稿写完之后,有的经过无数次的修改,有的是关于文章的内容和结构,有的是反复斟酌标题,有的则是其他原因——你懂的……刚开始写公众号文章时,我更是忐忑:到底会写成什么样子? 出不出得了街?同侪会不会笑话? 需要去读多少书? 查多少资料? 一位老朋友还将我一军:一两篇不难,能不能坚持下去? 写作的过程并不都是快乐,更多的是压力和焦虑,有时甚至是一场炼狱。

但总的说来,整个写作的过程是快乐的。它让脑子热起来,而且逼我去看自己熟悉的范围之外的东西。我不仅发现和体会到许多道理,也为下一步的研究铺好路。它让我不停地反省,什么已经做过,什么还没有人涉足? 什么是新颖的,什么是陈腐的? 什么是活蹦乱跳的,什么是行将就木的? 成功者为什么成功? 他们成功光环后面的经验和教训是什么? 正如Stephen King 所言,不停地读和写,是这个行当的头条戒律。1 回顾这段路程,充满心中的是满足和愉悦。我庆幸,“ Just Do It” !司马迁是对的,心意“有所郁结”、挥之不去,是“述往事、思来者”的根本动因。这本小书不仅是我生活的记录,也使我的生活变得有意义。

E. L. Doctorow说:“写小说就像晚上开车一样。你能够看到的不过是车灯所及之处,但按照这样的方式,你会完成行程。”2Anne Lamott补充道:“你不需要知道你开向何方,也不需要看见你的目标,或者周围经过的一切。只需要看到你前面两三英尺的地方。这也许是关于写作或者人生的最好建议。”3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本书,就是我在晚上“开车”时学到的东西。

在这段旅程中,我欠下了大量智识和世俗的债务。高晋康老师最早提出,要把在西南财经大学开设的“法律社会学讲座”的讲义结集出版。在得知我开办微信公众号后,他还专门发来有效传播的操作手册。北大出版社的毕苗苗编辑不厌其烦地以各种形式敦促我,并多次阐述这项工作的重要性。他和孙嘉阳编辑在出版的过程中更是认真地处理了许多琐碎的工作。蒋浩老师审阅时提出许多善意的修改意见。从撰写公众号文章到结集成书,冯煜清都做了许多幕后的工作。他读过几乎每一篇文章,并提出中肯而重要的修改意见,包括本书的结构,并且联系漫画作者,事无巨细,不辞辛劳。我的两位长期合作者苏阳和吴贵亨,时时刻刻在线,回答我的每个问题。本书的每一页都有他们的影响。许多文章不是我们共同经历的记录,就是我和他们对话的结果。刘思达为公众号写作提过建议,还推荐了一些有趣的文献。贺卫方老师真诚地提醒我要有超越前辈的勇气,但同时要注意文章的节奏。他给我推荐了这方面更好的作家,甚至还指出同行压力应当是同“侪”压力。在公众号开始发文的时候,田雷、袁方、侯猛、李广德、王雨磊都在他们影响广泛的微信公众号上进行过推介。王鹏、肖惠娜、冯晶、解鲁、张占珏、黄雷、何海波、蒙叶、叶杉姗、汪庆华都以不同的形式支持过公众号,并且提过有益的建议。肖惠娜为本书完成了所有的脚注。陈弘毅老师一直关心这些文章的出版,亲自联系了《明报》的编辑,并给予我许多鼓励。

本书的很多文章在香港《明报》和《南方周末》发表过,感谢Helen Lai和刘小磊编辑。 《法律与社会科学的概念与命题》在《中国法律评论》2020年第1期发表过;第一章《导言》在《学术月刊》2021年第1 期发表过,《代后记》原文为英文,在Law&Society Review 2020年第4期发表过;部分内容在吉林大学、浙江大学、上海交通大学、西南政法大学、中山大学的演讲上发表过。值得一提的是,本书中的插画是由GaO. D和吕晓琳辛勤制作完成,在此一并致谢。

没有家人的支持,本书不可能完成。陈立新女士读过许多文章的初稿,并提出有益的建议。刚上中学的乐天开始和我比赛写作。在新冠肺炎肆虐的当口,母亲和姐姐毅然承担了照顾生病的父亲的重任,给我腾出时间来工作。父亲多年来一直期待我出版一本中文书,他时刻关心我的微信公众号的文章,以我的发表为荣。他认真地阅读了我发表在报纸上的文字,即使他必须依赖放大镜才能看得见。因此,我将这本书献给他。

1 Stephen King, On Writing, New York: Scribner, 2000,p. 151.

2 Anne Lamott, Bird by Bird, New York: Anchor Books, 1994, p. 17.

3 Ib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