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强蛮咄咄兴干戈 烈焰熊熊噬番营
刘浦诚领着两百五十名唐兵潜至吐蕃军后方营盘,待己方号角声传来,他右手一挥,身后兵卒化整为零,呈扇形往敌营奔去。几乎是在号角声响的同时,右方五座营帐不分先后地起火燃烧,番兵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已有十多处营帐火窜烟冒。西北地域风大干燥,且缺少水源,像错温布这类水源丰富的地区确实不多,如今吐蕃军扎营之地已属良所,怎奈遇上今夜大风天气,火借风势,更趋猛烈。待营帐内的番兵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大呼大嚷,正是前营番兵突然遭袭,逃窜求饶之时。前营遇袭,后营失火。纵然有勇武神谋的大将坐镇,亦要顾此失彼,进退维谷。
刘浦诚是驻守边塞鄯城的兵卒,这趟随军偷袭敌营,实乃一个连他自己亦没有预料到的巧合。
那日操兵演练结束,全体官兵各自归营。刘浦诚正往自己的营房走去,不虞同迎面一人撞了个满怀。对方双脚稳立,丝毫未动,刘浦诚却连退三步。待定神一看,只见对面是一魁梧青年,肩宽膀阔,巍然九尺的身躯足足高出刘浦诚一个脑袋,好似一座铁塔。往脸上瞧,厉眉威目,凶神恶煞,既像地府的断案阎王,又似阴间的索命判官,真个一副狠貌恶相。
未待刘浦诚开口说话,这人便抢先喝道:“臭小子走路怎么不长眼,冲撞了你杜爷爷为何不道歉,是否这阵子皮痒,欠收拾了?”
刘浦诚暗叫不妙,说话之人是军营杜校尉的儿子杜威,与自己这批新入伍的人同在一起受训。杜威总喜欢有事没事找人麻烦,一来仗着校尉公子的身份,无人敢招惹他;二来天生一副武将身板,在军营里罕逢对手,故此横行霸道、欺压新兵。他看刘浦诚初来时不像别人一样巴结讨好自己,便老是有意无意找其麻烦,有心要给刘浦诚一个下马威,此番无故碰撞,自是有备而来,不会善罢了局。
刘浦诚心中有气,无奈对方势大,闹起来终归自己吃亏,遂忍气吞声地道:“方才没有瞧见,得罪之处,还请……啊,你——”
不等刘浦诚一句话说完,杜威陡然发难,手掌往刘浦诚胸前猛力一推的同时,右脚已神不知鬼不觉地伸出,待刘浦诚猝不及防随掌后退之际,用出其不意的脚法将其勾倒。那个“你”字话音未落,刘浦诚便已倒地,可见杜威出手之迅猛快速。
四周未有散去的士卒又围拢过来,可谁也不敢上前劝阻,人人畏惧杜威,怕落至与刘浦诚一般处境,只有仗着杜威势力欺负人的兵丁在给他助威喝彩,其余人只是默语观瞧。
杜威眼见一招得逞,得势不饶人,抢身上前,一屁股坐压而下,骑在刘浦诚胸前,气焰嚣张地道:“你这小子也太不知规矩,明明撞我在先,连句道歉的话也不说。所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不管你曾经在哪里横行霸道,现在来了这鄯州军营,就得给我老老实实地遵纪守法,听懂了没有?”
刘浦诚被杜威的身体压得呼吸困难,涨红了脸想说句话。杜威左手摁着刘浦诚的脖子,右手赏了刘浦诚两个清脆的耳光,将其还未吐出声的话语用暴力举动强行中断。
围观人群中有些趋炎附势之辈鼓掌叫好,无疑又增加了杜威这番即兴表演的兴致。
刘浦诚直感到脸上一阵火辣,他本宽容忍让,不欲树敌。可是这杜威实在欺人太甚,此刻已然无法忍耐,满腔怒火直往上撞。杜威狂妄的声音继续传入他耳中:“今天这耳光是给你的奖赏,算是给你提个醒。让你知道军营的规矩,快把那腚子撅起来,让你威爷爷再多赏你一脚便滚蛋去吧!”
“对啦——快翘起你那驴腚子,让咱们威爷赏你一记滚蛋脚!”
“威爷的滚蛋脚可不是人人都能尝到的,你小子今趟有福啦!”
几个好事者在撺掇助威,尽显狗仗人势的本色。
刘浦诚“嗯”了一声,杜威以为其服软,欲站起身来踢他,刚刚抬起脚,哪料刘浦诚弯曲左膝夹住杜威的脚踝,随即下半身用力上扬,将失去平衡的杜威掀翻在地,刘浦诚随手抓起一块石阶上松落的石头,趁摔了个四脚朝天的杜威起身反应之前,照定其额头拍去。
当石块与杜威的额角亲密接触时,刘浦诚心底掠过刹那报复的快感。那是长期以来忍辱受欺积聚的怨气陡然得到释放的感觉,想着杜威那可憎的面目,刘浦诚挥舞着石块,接二连三地朝其面目落下。
此时周围已无人喝彩,众人均没料到刘浦诚竟敢强势反击,且如此悍勇,一个个看傻了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浦诚打发了性,尽管不甚坚硬的石头在他手中早化成碎末,他依旧不停地往杜威头脸击去,誓要狠狠惩罚这个肆无忌惮纠缠自己多月的恶魔。
军医营房内,面色阴沉的杜校尉一言不发地在房中来回踱步。早前他听到汇报说有人打架,心忖只怕儿子又惹了事,没料到被打的那个人却是杜威。
躺在床铺上的是已包扎完毕的杜威,刘浦诚则站在营房中央等候审判的到来。他对之前的战果感到满意,杜威平日里没少欺负人,但大伙敢怒不敢言,更没有一个敢予以反抗。今日他刘浦诚在众目睽睽下公然反击,为含怒受辱的人开了一个先例,纵然打架会遭受军法处置,能一泄胸中恶气,亦没话好说。
营房偶尔传来外间的声音,内里虽然亦有人说话,但刘浦诚却感到安静得有些可怕。
刘浦诚自思自想,估摸着杜校尉会怎样罚他,既然不能幸免,提心吊胆亦是无用。打了校尉的儿子,肯定没有好结果,但问心无愧,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他偷眼瞥了瞥床上的杜威,这家伙闭着双眼,一只手按着包扎妥当的伤口处,脸上血迹已清理干净,这副狼狈窝囊模样与早先的跋扈蛮横可谓判若两人。比起刘浦诚微微肿起的脸颊,杜威的伤势实在是既输阵又输人。
蓦地,杜校尉一脸严肃地朝刘浦诚走来,不疾不徐的步伐令原本不甚宽敞的房间显得格外长,每一步似在缓缓前进,踏在那空间的交叠处,缩短着与刘浦诚之间的实际距离。
杜校尉有所行动,营房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原本军医诊治其他伤员的问询、受伤官兵的痛呼呻吟,均在同一时间沉寂下来,只剩杜校尉一人靴踏地面的声响,仿佛成了这个世界唯一的声音。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到刘浦诚身上,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胆敢打伤校尉公子的悲惨小子会被出了名严厉的教官如何残酷折磨。
刘浦诚眼见杜校尉越走越近,压力骤增,再也无法保持方才问心无愧的冷静心态。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杜校尉好似有种特殊的法术,挟着一股无影无形的神秘力量,令他心跳莫名加快,失去镇定。
他索性闭上眼睛,以这个看似无畏实际懦弱的行为迎接审判时刻的降临。
正在刘浦诚闭目待宰的当口,杜校尉那颇具威严的声音传入他耳内:“威儿近来的行径很是无法无天,我本待亲手惩戒,无奈军中公事繁多,加上这小子总是阳奉阴违地躲着我,一直未找到合适机会,今日让你给教训了一番,合该他罪有应得。可军中有规定,严禁私斗。倘若不加处罚,教杜某人日后如何治军?现罚你二人各受五十军棍,以示惩戒。私斗一事就此揭过,日后在营中相处谁也不得心存报复,否则军法处置!威儿,听到了吗?”后一句是冲躺着的杜威所说,这家伙哪料到自己老爹不替他做主撑腰,垂头丧气地坐直身子,泄气地答应一声。
杜校尉言罢便离去,他步伐依旧,靴声嗒嗒。刘浦诚闻言心中纳闷,军中私下都把杜校尉比作恐怖的妖魔恶鬼,只要是谁犯了错落在他的手里,自是后悔不迭;那些与唐军交战的吐蕃兵将,更盼他早点去见阎王投胎。可是今趟自己打了他的儿子,结果居然是各挨五十军棍,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看见那些军医与伤兵脸上的表情,又不可否认这个事实,刘浦诚庆幸自己走运,轻松卸下精神包袱,准备接受处罚。
校场上执法兵数着数字,分别棍责刘、杜二人,饶是他俩年轻力壮,亦被打得无法即刻起身。被一众弟兄扶回营房休养,其余人照常训练,不敢造次。
过了几天,杜威果然没再来招惹刘浦诚,刘浦诚见杜校尉公私分明,不禁对这位教官多了几分敬佩。这一日午间休息,杜威主动过来找刘浦诚说话:“没想到你这白脸小子下手挺狠,威爷这次居然栽了。”
望着杜威额角留下的伤痕,刘浦诚心头泛起一丝内疚。虽说是这恶霸欺人在先,但头上的伤疤势必会一直伴随着他,自己一时的激愤冲动令手足战友付出难以磨灭的惨重代价,不免暗责自己行事未考虑,没把握尺度分寸。
刘浦诚带着愧疚说道:“你也不差,就那么左右两下,我现在吃饭还只能细嚼慢咽。”
杜威哈哈一笑道:“你这小子倒挺合我的口味,军棍虽然挨了,但这口气兀自未去,喂!刘小子,你想不想出气?”
刘浦诚只道他不忿上次的吃瘪,仍旧心存报复,欲以牙还牙一番,愣道:“校尉不是说再不准私斗吗?你不是还想挨军棍吧?!屁股还疼着呢!”
杜威那黝黑的脸上忽现一丝古怪莫测的笑容,低声道:“当然不是在军营里搞事,有没有胆子跟威爷去,今晚二更时分后山头见——唉!看你那德行,还是算了吧——就当我没说,胆小鬼终是怕责罚的。”
年轻人通常的毛病就是受不得激将,刘浦诚可不愿被杜威取笑胆子小,便强撑道:“去便去,不就是荒山黄土,大晚上有什么可见识的。你就直说想伺机报复,我还怕了你吗?”
杜威耸了耸肩道:“难得威爷肯不计前嫌带你去欣赏塞外的夜景,你却在这推三阻四、旧怨重提。料你不敢去,也不需要找借口,还是我自己去得了。”
刘浦诚受他一激,冲口道:“谁不敢去,欣赏便欣赏罢,二更后山头见。”
且不谈二人商定好又各自训练,单说二更时分,刘浦诚偷偷从军营跑了出来,来到后山。四下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营房火把的光亮。忽听见马打响鼻的声音,回头一看,杜威骑了一匹黑蹄亮鬃的乌骓马,将手中另一匹灰不溜秋的癞子马缰绳扔给他,说道:“你骑这匹。”
刘浦诚见了灰马的邋遢模样,心中老大不愿意,但想马既然是杜威带来的,自该他策骑良驹。
翻上马背,两骑一路向西。说来奇怪,刘浦诚没有呼喝驱策,胯下灰马竟与杜威座下乌骓并驾齐驱,似毫不费力。他心中讶异,不多时,二马载着俩人来到一处旷野高地。这里视野极佳,虽然时值夜晚,但月朗星稀,亦不影响视野。荒漠至此已尽,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绿草丘陵。宽广无垠的草原从俩人所立的高地下方无限般往地平线延伸开去,仿似直至天地尽头。奇妙的是东首一片如湖似海的广阔水域,在明月下泛着金色波光,想不到这西北荒凉之地居然能见到如此佳景,实在难得至极。因军中规定,除采购或通传要务军机的兵卒外,其他人一概不得擅自离营。刘浦诚久处军营荒沙地域,何曾见过如此美景,顿觉心旷神怡,精神振奋。杜威见到他这副模样,嘴角上扬,似乎在说“让你见识到了吧”。
大自然的景象当真玄妙多姿,仰首看头顶那夜空中层叠的云朵,反衬着天空深黑的颜色,只在月亮周围的云块,才被映出光亮黄芒,好似经一双无形的手肆意扯裂撕碎为不规则的形状,散布在天空这无边的河流中。任谁都要惊叹造物主鬼斧神工般的幻想与创造力。
刘浦诚将灰马缰绳拴在一旁的树上,坐在草地上享受夜景。嗅着夜晚清冷的味道,他可以这样坐上一整夜,什么都不去想,只愿呼吸混杂着土壤青草味道的芬芳气息,静看一朵朵云儿经过明月,间断地遮住月芒。万物在这静谧的时刻都已进入梦乡,真是万籁俱静。
杜威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这个湖被当地吐蕃人称为‘错温布’,即青色的湖,我也是前日被爹派出来打探军情偶然经过才发现的,挺不错吧——现在这片地域虽属吐蕃,但放着这么美的景色让不懂自然优美的番兵欣赏,也太煞风景了。”
刘浦诚心忖你居然也懂欣赏美景,倒算奇特。料想倘若不是他激将自己,还见不到这月明湖美的佳景,不禁微微一笑。忽见远方月色下有无数点点火星,仿若一条蜿蜒的红色长龙,因有一处山坡阻挡视线,倘若不是他们有心欣赏错温布的夜景,还真不易发觉。
他冲杜威指了指下方的黑影,问道:“你瞧那是什么?牛羊该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来活动吧?”
杜威顺着刘浦诚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看之下大惊失色,紧跑两步翻身上马,招呼道:“那是放哨的番兵——他们在这里安营只怕要去偷袭咱们鄯城,赶快回去禀报。快走——”
刘浦诚冲他讥嘲道:“我们的威爷何时改了性儿,你不是带了把开山斧吗?难道只是用来吓唬军营里自己兄弟的?”
杜威黑脸被刘浦诚说得阵红阵白,好在天黑看不真切,强行解释道:“我是怕待会儿杀得性起,顾不了你,如果对方人多将你绑了,威爷纵然神勇无敌,也投鼠忌器。”
刘浦诚抽出挂在马鞍上的长剑,笑道:“有了这个我可不会那么容易被绑,杀我容易擒我难,来吧——我们先去探探敌情,也好回去禀报得详细一点。”
因鄯城是大唐与吐蕃交界的边塞要城,两国边境驻扎的军兵时常交战,携带兵刃自然非常必要。
杜威将两匹马藏在树后,随着刘浦诚顺着山坡慢慢滑了下去。俩人怕被番兵的岗哨发现,尽量放轻手脚。到了坡下,才大吃一惊,但见番营帐挨帐、旗连旗,层层叠叠望不到头,也不知有多少军帐。
再往里走,平均每五座大帐燃一火把。回想早先在山上所见那没有尽头的火龙,瞧番兵的阵势,来袭的人数只怕不少于五千之众。倘若以此兵力去攻打没有防备的鄯城,结果可想而知。
刘浦诚当先领路,杜威跟随其后。刘浦诚刚刚偏转头欲招呼杜威,一支羽箭擦脸而过,凶险万分,接着听见有人大呼蛮语,一阵敲梆声响过,附近几个番帐同时涌出敌兵。
杜威与刘浦诚此时刚刚并肩而立,没想到这么快便被人发现了踪迹,好在尚未深入敌营,否则必是腹背受敌、魂断番营。
月色仍旧如早前一般温柔皎洁,只不过现在多了几分危急与肃杀。
刘浦诚挥剑砍翻第一个怪叫扑来欲抢头功的番兵,向杜威喊道:“先撤退吧——回去报信!”
杜威不等他说完,身形甫动,先用开山斧架住右边攻来的一柄大刀,飞脚旋踢左右两名番兵,后者被他一腿扫得重心失衡,撞上几名欲冲前夹攻的番兵,始才心有不忿地嚷道:“我说了先回去禀报,你不听,现在还不是要走——”
“起码现在知道了他们大致的人数——”刘浦诚抽出刺入番兵胸膛的长剑,百忙之中争辩道。
他二人都是少年心性,又是初入敌阵,平日里俱是演练操兵,没有经历实战。此刻可以施展生平所学,那还不杀个痛快。可二人终归是缺乏临阵经验,不懂得中间的利害关系:此刻番兵突遭袭击,阵脚未稳,二人理应及早撤退,等到对方稳住阵脚一拥而上,纵是猛虎雄狮亦招架不住。此刻刘、杜二人各自添了些伤,番兵却是源源不绝涌来。又响过一阵敲梆声后,敌兵越聚越多,杀之不尽,一层层欲将刘、杜二人包围起来。刘浦诚眼见一矛照脸刺来,身子后仰,手中长剑不歇,直直递了出去,正刺在执矛兵的腋下,那小子惨叫一声,丢下长矛,往后退去。刘浦诚紧接着让过一刀两剑,飞身扯着将一名番兵连头带左膀劈落的杜威往来时的山坡上奔去。
众番兵见只有二人入营,又杀了一些自己人,现在不敌逃跑,哪里肯作罢,纷纷怒叱着在二人身后穷追不舍。待刘、杜上得山坡,顾不得拭去头脸血迹,赶忙砍绳拉缰,上马驱策。但闻身后弓弦响动之声不绝于耳,刘浦诚伏低身子,右手执剑,左臂紧抓马缰,说来也怪,他未有鞭打马股,这匹不起眼的灰马竟与受杜威狂催疾喝的乌骓跑了个难分伯仲。此时逃命要紧,也无暇多想,回头遥望,视线中的番兵越来越少,耳畔仍旧有劲箭带起的破空声响,两骑在箭雨中穿梭奔跑,不多时分便去得远了。
刘、杜二人又跑了一阵,见番兵没再追来,却也不敢放缓马速。二人已没有早先逃命时的那般紧张,相互吹嘘着适才各自的神勇战绩,了结敌方多少人性命,好像已然打了场战绩彪炳的大胜仗一般。
待回到鄯城军营,但见营内火把四起,照得校场如同白昼,全营兵将尽集于此。二人料定是晚间突然集合,这也是练兵的其中一项,为的是让兵卒随时保持警觉。他俩擅自离营此刻方回,躲是躲不过了,只得硬着头皮拴马归队。
双手负于身后的杜校尉见到二人衣衫头脸均是血迹斑斑,不禁大怒,喝道:“是谁允你二人擅自离营外出,还私偷军马,弄至这般模样回来?来人,给我将这不守纪律的二人各自重责一百军棍,三个月内不允假,立即执行!”军令如山,立即有军卒拿了大棍出来褪去二人的长裤,就要就地棍责。
杜威叫道:“我们有紧急军情禀告——”
“讲——”杜校尉冷冷蹦出一个字。
“错温布一带发现大量番兵军帐,我们是去探察敌情,并非贪玩外出。请校尉明察。”杜威趴在地上解释道。
杜校尉令左右停止棍责,沉声问道:“探察敌情不用事先禀报吗?对方有多少人?”
刘浦诚如实道:“照他们的营帐估算,人数在五千左右。”
此言一出,众军卒顿时哗然。要知道鄯城算上后勤兵员,总共也只得三千守军,面对这几乎多过己方一倍的兵力,这场仗实难有胜算。
杜校尉正在沉吟,下面突有探马来报,疾至杜校尉身前,那斥候道:“启禀校尉,在西门外二十里发现大批军队营帐,特前来禀报。”
杜校尉点了点头,随即肃容道:“再探再报。”
斥候自行离去,杜校尉闭目沉思片刻,突然虎目一睁,露出精芒,叫道:“冯都尉!”见后者应声出列,遂命道:“命你带领一千人前去城墙,即刻晓谕守城官兵,做好应敌准备,紧闭城门。即刻起,没我军令,任何人不得出入鄯城。”冯都尉领命而去。
杜校尉又冲刘、杜二人道:“你俩精力充沛,今次便交予你们一件差事,倘若办得好,便将功抵过,先穿好裤子,起来答话。”
刘、杜二人听闻不用再挨棍子,慌忙起身提裤,恭敬地立在杜校尉左右,唯命是从。
这刻一众兵卒皆是肃容挺立,静待杜校尉发号施令,只余火把燃烧的声响。
杜校尉命令道:“孙都尉,现命你立即挑选五百名手脚灵活的弟兄,换上夜间行军的衣衫,每人配备一套助燃的火器,一盏茶时间后前来待命。”孙都尉一声“得令”离去。
杜校尉接着道:“余人带上锣鼓,随我一同出征。”待官兵轰然响应后,才向刘、杜二人道:“你们想打番兵,待会儿便让你俩如愿以偿。”
一个时辰后,刘浦诚与杜威分立在杜校尉身后左右的山丘上。他二人后方是五百名兵卒组成的突袭队,这些人此刻都屏息静气等待军令,整个队伍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尽显平日的训练有素。
距唐军半里外的平原上,约莫几百顶吐蕃军帐散落四周,从唐军所处的山丘看过去,营中点点火光便似一个个迷离虚幻的梦,给这静谧的夜晚增添了几分喧杂诡异的诗情画意。
早前刘、杜二人刺探敌营遭番兵发现,料想唐兵看到吐蕃军容阵势,鄯城自会提高警惕,加强防范。此刻谁也不会料到他们会率兵卷土重来。这时候防御与警惕均处于松懈之时,正是最佳的偷袭时机。
杜校尉转过身来,威风凛凛地对杜威道:“待会儿你率两百五十人冲锋队,闻号角声从西面出击,以扰乱敌方阵脚为先,切忌贪功杀敌,闻钲撤退。”又向刘浦诚道:“你领两百五十人绕至番营东面,号响为信,放火烧帐,同样是钲响撤退。今趟我们旨在烧掉番兵的营帐,不做正面交锋,天亮之前,我不愿见到有未燃着的番帐,众军听清了吗?”
最后一句虽仍是低声道出,但一众唐兵整齐划一地举起握拳的右手,虽无任何回应声响,但其高涨的士气较之高声呼喝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杜二人各自带人离去,过不多时,山丘上剩下的千余军卒吹响号角,擂起战鼓。几百名嗓门大的兵丁竭力喊叫,营造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浩大声势。霎时间号角声像突如其来的冷箭,鼓响仿似陡然降临的骤雨,瞬间袭掠吐蕃营盘,第二次打破今夜的平静。
番兵军营此刻又是另一种情况,号角声直如索魂催命之符。杜威奋起神勇,一人身先士卒冲入敌营,他欲一泄早先逃之夭夭的鸟气,抡起开山斧左砍右劈,将刚刚出帐,还未来得及反应的番兵送去鬼门关报到。两百五十人各舞刀枪紧随其后,如一支锋锐无匹的利矛狠狠刺入敌军营盘。那些不久前才经过一番吵扰终能安睡的番兵怎料到唐军此时又来袭营,惊闻帐外喊杀震天动地,也不知来了几万兵马,连盔甲亦来不及穿戴,纷纷撒腿逃命。
顷刻间营盘大乱,有的番兵低头找兵刃被杜威砍掉了脑袋,有的番兵边叫嚷边逃窜被后面追上来的唐军削去双足,番兵你推我挤还踩死不少同胞。一时只听得番营里哀呼叫骂,怒叱怨号。
刘浦诚率领的两百五十人潜至吐蕃军后方营盘,待号角声传来,他右手一挥,唐军便化整为零散了开去,不一会儿右方五座营帐同时起火,紧接着十几座大帐火焰乱窜。当真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待帐中的番兵惊慌失措地乱逃乱窜之际,正是前营番兵遇袭之时。前营遇袭,后营失火,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刘浦诚手上忙不迭地引火燃帐,心里暗暗感叹:世事就是这么出人意料,原本他们只是出来观看错温布的夜景,谁能想到居然演变成了一场先发制敌的奇袭!
杜威勇不可当地从前营杀至中军营盘,尤似飞天将军一般,舞起开山斧,手下无一合之兵,他已尽泄先前被番兵追击落荒而逃的屈辱,此刻欲擒到番兵主将,立一大功好显显威风。忽地一矛从侧面冷不丁袭来,杜威反应倒快,用斧子往外一磕,反手顺势往那番兵挥去,只听得“扑哧”一声,那倒霉番兵的鲜血溅起一尺来高,脑袋被削去一半,手中仍是拽着长矛向后倒去。杜威用衣袖蹭了蹭喷了满脸的血迹,看到前方的火焰接连不断地从一个个军帐内窜出,知道刘浦诚已然得手,便加快速度找寻帅帐,要抢在他的前面杀掉主将。
他这边在营盘里左穿右绕地找寻帅帐,那边火势已越来越大,时下天干物燥,营内诸般事物均陷于一片火海之中。番兵七喊八叫,已然溃不成军。其时撤退的钲声响起,杜校尉在山丘上指挥全军,往下俯瞰,敌营犹如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自西向东而来,宛如一泊火红鲜丽的大湖,蔓延吞没番兵剩余不多未烧着的营帐,映得天际尽皆成了红色。他担心己方士兵陷身厮杀,听不见钲响,便令左右军兵不停击钲,一边令五百军卒布置好撤退殿后的陷阱,一边希冀刘、杜两个突击队尽快回归。
那边钲响催促,这边的杜威在营中却是越找越是心焦,越寻越是着急,哪里还听得见撤退的命令,眼看大火四起,他心中一个赌气发狠,让跟随自己护卫的唐军先行退回山丘,自己独自搜寻。身畔唐军见火势太旺,劝他一同撤退。杜威牛脾气上来,径自冲向一片烟火交织的营帐。
此刻番兵烧死的烧死,投降的投降,没有投降的也都逃了出去。营盘内基本上已无活物。杜威在营里胡乱打转,忽觉手臂似被某物噬咬,抬起胳膊一看,始知是烧着的军帐布如火蛇一般不知何时缠上了手臂。他急忙拍打,扑灭火头。当再次抬起头时,眼内全是火帘火幕,大火将军营中所有可燃物全部点着,四面八方皆是朝他吐信的火蛇,被风一吹,飘忽摇摆不定,誓要将营内这唯一的生命焚毁燃烧。
望着这插翅难飞的困境,杜威开始后悔不该鲁莽行事,他暗叫一声“我命休矣”,突然发现一块长着双腿的大布从前方不远处朝自己奔来。
他以为是自己被烟熏迷糊了,合上双目,睁眼凝神再看,没错,是块军帐布,除了两条腿外,还多了两只手。这块布转眼便跑到近前,冲他吼了句“发什么愣”便往两旁张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孔,不是刘浦诚又是谁。
且说刘浦诚早前与一众军兵放完了火,听到钲声便准备撤退。他自己走在最后面,防止有番兵尾随反扑,回望燃烧的营盘军帐,火光冲天而起,好不壮观。瞥眼之间正瞧见杜威高大的身影仍在营内转悠,料想他是要杀了番将回去请赏邀功,刘浦诚本也不以为意。谁知又走了几步,夜风袭体,西北风似变了方向。边塞地区晚间风大,本属平常,但一个微小的变化对全局战事却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再看营盘,大火已借着风势往南面倒卷,整个敌营笼罩在一片熊熊火光之中,已分不清哪是营帐哪是火苗,黑色的天幕半边被映照得通红,好像暮霞与夜晚同时降临,当真煞为奇观。
刘浦诚却无心欣赏这番奇景,营内的杜威只怕凶多吉少,他差前行的军卒回去报信,自己则赶到一个仍未燃烧殆尽的番帐前,扯下一大片帐布,人急智生将帐布浸入一旁似炊事厨灶的一锅稀粥之中。待做完这一切,从外围已看不清营内的状况,浓烟蔽眼呛鼻。刘浦诚迅速地将混合了湿粥的帐布迎头盖在身上,往最后见到杜威的位置冲了过去。他到得营内,却没有发现那浑人的踪影,又转了一圈,帐布已渐渐发烫。正当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着是否要退回去再浸一次稀粥的时候,终瞧见一个站在火场中央发愣的家伙,便立即朝其奔了过去。
二人会合,情势已刻不容缓,刘浦诚感到大腿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已无暇理会其他,扯着杜威尽量靠拢,俩人紧紧拽住帐布两端,朝火幕空隙处拼命发足冲去。
火海群龙仿佛知晓有人想要逃离它们的焰爪烈掌一般,舞出无数条有生命般的火焰阻截在二人的必经之路上,但最终亦挡不住刘、杜火烧屁股的危急冲劲。待穿过一股烤炙般的蒸腾热气后,灿烂的星空展现在前方头顶,逃出生天的二人倒在地上扑打身上残余的火苗,心中均有再世为人的感叹。倘若再耽搁半刻,纵然有那块帐布,他们亦有被烤熟的可能。刘浦诚望着一旁拯救了俩人性命还在燃烧的帐布,心有余悸。瞧了瞧杜威,后者正喘着气朝他看来,此刻两张锅底黑脸相互对视,不禁一同捧腹大笑。
刘浦诚先回过气道:“麻烦你下次不要拖人后腿,明知是纵火烧营,军令说了闻钲撤退,你还在里面转悠个什么?”
杜威躺在地上大口呼吸着此刻备感珍贵的新鲜空气,叹道:“没想到今趟是被你给救了。我本想将番将的人头带回去献给爹,怎的偏偏没有寻到。唉!老天真不关照我。”
“老天如果真似你说的那般不关照你,方才便不会让你脱身火海了。说不定你还在营里瞎打转的时候,番将早已经溜走。谁会蠢到等你去杀,你该庆幸有命在这里抱怨。威爷没有变成烤威猪就该偷笑了。”
“我当时只是在想用什么办法出来,摆一个威武的姿势,那么点小火根本困不住我。”
“得了吧,烧猪的架势我看就挺不错,四肢横撑趴地式,哈哈,很适合你呀!横撑趴地式——”
“嘿嘿,你这小子。别以为救了我一次就觉得我欠你人情,之前我带你出来看夜景就当扯平了。”
“你这家伙真会算账,扯平便扯平吧!回去集合吧——烤威猪!”刘浦诚伸手拉起杜威道。
“你可不许在军营里这么叫我,不然威爷可不饶你。嘿!你是怎么想到用帐布裹在身上这招的,为什么烧不着呢?”
刘浦诚心说这恐怕便是人急智生吧,嘴上哂道:“你想知道吗?那你就要让我回去给大伙讲讲威爷身陷火海,刘浦诚奋勇救人的故事。”
“讲吧!讲吧!只要别提烧猪就成,什么猪不猪的,我有那么胖吗?”
这场大火便在刘、杜的说笑中继续燃烧着,他二人今趟患难与共的情谊亦似这番营中的烈火一般,炽焰高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