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有书来仪
这次的书名“有书来仪”大家一看就知道是从成语“有凤来仪”那儿化来的,化得并不高明却只好如此。书与凤,天上人间,带来美好吉祥的祝福。于我而言,如果没有这些好书佳册相伴相助,别说写成一本书了,也许连一个字也写不出。
四十年来搜购旧书零刊堆满斗室,几无立锥之地,日常生活毫无品质可言,我却乐在其中。往高攀一下颜回,孔子云:“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一头一尾孔子夸奖颜回的“贤哉回也”,没好意思往里抄,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两位来过寒舍的朋友韦力和止庵,止庵说:“老谢你该换大点儿的房子了。”韦力不是说而是写出来的:“已经有三年以上没来过谢其章的府上,这次跟他约着要拍他的书房,他告诉我,前几天止庵来其家时,说他的书房小且乱,于是谢兄痛下决心把书窝整理了一遍。我今天来看时,果真跟以往大有改观。他说,‘止庵嫌我的小厅太窄了,书桌摆得太紧密,但我觉得挺好,你看这两个桌子之间我可以撑双杠呢’。说着,他当场给我示范性地撑了两下,我感觉那桌子纹丝不动,确实够结实。我本想跟谢兄讲‘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转念一想讲这个大道理太无聊,于是没有张口。”(《上书房行走》)没有来过寒舍的李君维先生(1922—2015)却能一“言”封喉,称我手工作坊式边藏边写乃“惨淡经营”。
几天前广西卫视《遇见好书》栏目组来寒舍拍片(这次“遇见”的是拙著《文饭小品》),事先我给编导传过几张寒舍近照,称地方窄小实在拍不了片子,谁知编导称要的就是这种特色的书窝。当天早晨我把有碍观瞻的零零碎碎收拾了一下,三位人高马大的编导如约而来。可怜其中一位进了门之后就转不开身了,一直站在过道两小时。采访在饭桌旁进行,编导的问题之一,您为什么把《粉郑逸梅,粉〈永安〉》放在全书的第一篇?幸好我近年来对于篇目次序安排比以前懂了些,哇啦哇啦讲了一堆编目的规则和道理。我顺手把《有书来仪》篇目给编导看,讲为什么把《鲁迅的幽默》排在第一篇。我的前一本书《书窗风景》将《鲁迅的冷暖春节》放在第一篇的位置。个中原因有二:一、正好篇目里有鲁迅那就应该请鲁迅打头;二、这次《鲁迅的幽默》打头,另有隐情(此处不展开),只想问一句我们现在还需要鲁迅吧。
编目应该做大致的归类,于我而言,人物在前,随笔在后。本书人物部分十几位,有大家熟悉的鲁迅、张爱玲、叶灵凤、黄裳、沈昌文;有大家不甚熟悉的包天笑、简又文、唐大郎;还有大家也许是头一回听闻的丁力、李景慈、梁又铭;更有笔名“莲只”的汪应文(1908—1991)是在小文发表后网友考出原名告诉我的。关于李景慈这篇小文相当于《李景慈日记(1949年12月—1965年12月)》读后感(书评)。对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于北平成名的作家李景慈,尽管我小心翼翼地避而不谈那段经历,只挑生活琐事柴米油盐来写,可是“写得不好,专写困难时期”的批评还是传到我耳朵了。我只好自嘲,日记里有不困难的时候吗?我饿了,不能装成刚吃完三大碗炸酱面打饱嗝吧。幸亏这种批评说了不算,听说李景慈女儿读了小文“泪流满面”,小文真算没白写。“李景慈的日记更近乎流水账,口头语加大白话,字缝里人世间的况味。”越看我越觉得我写得不错,超水平发挥,完完全全的真情实感。我写的东西,当然可以批评指谬,但是这篇例外。
爬格子三十年,阅历渐多,本应气定神闲进入闭关阶段,近年来却滋生了一个坏脾气,不带点儿情绪不发点儿牢骚便写不出东西。有一弊则有一利,带着坏脾气往下蹚着写却越写越顺畅,写完了意平气顺,再将过头话删一删改一改然后交稿,接到稿子的编辑再删改一些残余的过头话,方能公之于众。
《藏书报》和《中国收藏》,二十年来不离不弃,乃我爬格子三十年来相知相伴始终如一的一报一刊。在纸媒日渐衰落的现今,它俩逆向而行,生机勃勃,我却力不从心,写不动了,用剩下的一点儿力气写下二十年来我们的“文字之交”,字字句句均发自内心。
《上辈子藏书》和《两个父亲的买书》讲的是父亲和岳父与书的故事。两位老人均已离世,父亲去年九月病逝,享年九十九岁两个月整。明天我要去拿父亲留给我的一些书籍,其中一套中华书局版二十四史正考虑拿不拿回来,我的小屋实在无力再容纳几百册书了,那些书对于我而言只有纪念意义了。
有书来仪,是美好的感觉,是美好的生活,却是过去式了。
二〇二一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