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夫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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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穿行

此粒抱着她的孩子,在满是塑料的城市里面穿行。14岁的时候,父亲深夜把她带走,借宿在朋友家。每一条狗都有出头的那一天。父亲彻夜想着翻本,在自动麻将机清脆的洗牌声中放飞着自我。在这些陌生的男人堆里,不谙世事的此粒给每个人都欠身点头打招呼,忙着给他们殷情地点烟和倒茶。

砍一片树,烧一块地,撒些旱谷种子,任其自由生长,父亲在四堵城墙围拢的天地里打猎跳舞,对没娘的绿绿不管不顾。

美妙的组合有很多种,比如说舌苔和牙齿的组合,他们酿造了语音;裙子和此粒的组合,创造出万花筒般的奇妙世界。裙子穿在她身上,是盛开的。

此粒出生在1991年,她本可以晚些出生,可因为产科医生怕产妇和婴儿出意外,最终选择了让此粒提前降临。心理学认为,剖宫产的孩子比顺产的孩子更容易有各种情绪,也更容易缺爱,因为他们毕竟是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被生拉硬拽出来的。很快,爸爸发现了此粒的问题,她对幼儿园极其排斥,仿佛那是羊圈一般的存在;她也不喜欢学校,那种45分钟想算数,45分钟想语文的生活,她恨透了。所有好听的名字都是悲伤的。所有叫此粒的,都性格孤僻,但头脑敏锐,富于洞察力,但命中注定带有悲剧色彩。

那天晚上,一个来看牌的男人把此粒推向了悬崖,此粒看到的不是永恒和壮美,而是峰顶下深不可测的大海,此粒哭了,放声大哭。不知道那个男人给她吃了什么东西,然后她失去了力量,整个过程中,她都悲痛欲绝,认为自己不该嘴馋,是她自己没有保护好自己。

那个夜晚发生的事如同下在此粒身体里的蛊,将一阵阵寒气不断地在此粒身上涂抹。

短暂的记忆像玻璃碎片,每一块碎片上都晃动着一张脸,其中的一张,是他的爸爸。此粒把这件事告诉了爸爸,爸爸不仅没有报警,反而怀疑此粒在说谎。爸爸一挥手,像是推开了一团乌云,“我的朋友怎么会做这种事?”

一种最深的悲怆打在此粒的心里。她的胃里硬邦邦的,像塞满了石头,紧抵着心窝。此粒不想把自己淹没在眼泪里,她索性办了张假身份证离家出走,很快便被爸爸抓了回来。此粒想自杀,在路边的一块地,捡到几朵菌,她记得一句十一字真言,“有毒没毒吃一下就知道了”,她将六朵黄色的小伞一股脑儿都塞进了嘴里。

此粒觉得自己的运气真的很差,想死都死不了。

到了2010年11月,以“Who am I”为主题,此粒在中国最富盛名的大学校园内办了一场艺术展。她在鱼缸里,任人拍摄。相机的闪光穿透了她。呛了几口水的此粒像苦行僧般地驾驭着自己的身体,她没有变成身体的奴隶,她像重又落入了母亲,变成了一个颤动的胶质体。

而她的这场前卫展览被一名拍客拍下并上传互联网。紧接着,上阵接受采访,之后她的这张接受采访的照片引爆互联网。

“人类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本身就具备着形体美。想要从身体上真正地去感受美感的存在,就必须要由内而外地去改变,拿出追求美的诚意,才能真正地加深艺术对自己的熏陶。”此粒把自己摘抄的这段话作为开场白,坦然面对采访。镁光灯就像卫生间里的浴霸,简直亮瞎眼,直射到那让男人快乐与危险并存的阵地上。

某作协的大门,整日张灯结彩,红黄的横幅,红黄的对联,红黄的灯笼,天天都像过年。此粒去找所谓的师兄。师兄在当地第一文学刊物任编辑。当他敲打开着的门时,师兄只是略微抬了抬头,决然没有提起半分。师兄礼貌性地用眼神示意她,我们只是认识,没有别的。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包“炫赫门”,点头哈腰地呈给师兄一支,师兄指指墙壁,“禁止吸烟”,红底白字,比炫赫门更炫目,此粒仿佛觉得那白色的字也变成了血红色。她尴尬地将香烟塞进自己嘴里,顺便说一句,“我去卫生间抽,抽完,再和你聊。”说罢,她头也没抬,走出办公室,顺着楼梯,奔向作协大门,和他一起奔出去的,是她的尊严,还有一点点不值一提的勇气。两分钟后,叼着半支香烟的她,看见师兄背着包,急匆匆地朝街对面走去,挤上公交车,像在躲避一场瘟疫。

不知为什么,此粒跟着公交车走了一段。雪花轻柔地飘落,很快就覆盖了荒凉冬天街道上那恒久的脏乱。一种神秘的沉寂让此粒的脚步凝重起来。

一辆五十铃慢悠悠地从此粒身边经过,车载喇叭预告着即将上演的一场精彩演出。

卖艺人停下车,打开车厢侧门,侧门里的电视播放着荤素搭配的二人转,几盏照明灯将他用石灰粉画好的锅照得通明。早已放在锅中心啃食馒头的大老鼠,完成了他招引观众的任务,被卖艺人的婆娘提起尾巴重又关在了笼子里。卖艺人迟迟不肯打开铁箱放出大蟒。在正式表演之前,不断地兜售着自己的防水插线板,前后半个小时的推介里,摔打、泡水、碾压,按照江湖上贩卖“跌打止疼丸”的程序一一上演。很多人知道这是骗术,一个两个,陆续退场了。

此粒站不住,跟着杂沓的脚步也汇入了人流。这索然无味的街边演出,让此粒的眼睛变得空空荡荡。她像个假人似的靠在地铁站口,她分辨不清此刻发生了什么,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

天空里一轮皎洁的明月,沐浴着夜风凉爽的吹拂。此粒看着路边烧烤摊冒出的烟火,火苗的跳荡俨然是一首首有着切分音效果的圆舞曲,无边的暗影成了围绕着火焰翩翩起舞的精灵。

地上一张招聘平面的广告变成了火种,微微露出暗红色。

此粒无奈地说过,“为什么盯着我的身体不放?身体就是一个工具。”她也无奈地写过,“我要呈现一种生活,它叫此粒”。

不久,此粒从大学退学。

当年,她很不容易考上了这所大学。

高考前,此粒遭遇了人生的重大变故。爸爸不满开发商给的拆迁费,去当“钉子户”,车也不开了,工也不打了。此粒只好去给苏宁做促销员,给杭州小笼包做洗碗工,但起早贪黑,每月只能挣到三四百元。为了能上大学,此粒豁出去了,她选择迎难而上。通宵达旦复习,每天只睡3个小时。最终她成功了。她觉得BJ的空气都比家里更加充沛。

成长在单亲家庭里的此粒总以为自己是渴望婚姻的。当她走进宜家时,她在里面哭了。隔墙、屏风、柱子、壁炉,暖暖的色调很舒服,她想要坐下又不敢,怕坐下了,就不想起来了。

宜家的温暖让此粒想起了老家被强拆的房子。房前的竹林,檐下的玉米,院子里绽开的大波斯菊还有扑打着翅膀的白公鸡。上天显失了公平,让这些美好都变得七零八落,烟消云散。

此粒嫁人了。

新华比她大很多,已经功成名就,对待此粒就像对待一个小女孩。当他带此粒去他300平米的大平层时,他说,“这是我家,我还缺个女主人。”这句话莫名感动了此粒,她头脑发热就一头栽进了婚姻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只猴子满山走。她想告诉他自己生活中的所有秘密,她甚至觉得不跟他分享一点秘密就很对不起他。

新华是此粒铤而走险出名后无数追求者中的一员。所有男人一般都深深地迷信于那些还不为人所知的、封闭的、幽暗的地方,但新华不一样,他更像是一个斯拉夫人,新华原本打算只同已经做了母亲从而证明有生育能力的女人结婚,但此粒对他来说,是一片别样的风景。

但那个男人的身体还刻在此粒的记忆里,一触碰,所有的记忆就复活了。她终其一生也无法忘记那个罪犯得意而略带嘲弄的笑容。人生不能单单只用明朗或阴沉来划分,在这两者之间还有一个叫阴影的中间地带,而此粒一直生活在这个阴影里。从那天晚上起,此粒的一切都停顿了,她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被扔在椅子上的一件衣服而已。

但新华不介意这些,他摸着此粒的头,告诉她,“在公元前5世纪,每一个巴比伦女人一生中都有义务到米利塔神殿委身于一个陌生人一次,此后便回家去过自己的生活。”

后来此粒才发现,男人的话都是不可信的。其实新华家缺的不是女主人,而是一个全职管家。可惜,当时此粒并没有听懂,沉浸在浓情蜜意中的此粒,就连天花板上成排的荧光灯发出的炫酷灯光,也照不进她大脑的海沟深处。

刚踏入婚姻,此粒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她每天都在研究什么菜好吃,怎么把新华照顾好。这个家庭看起来幸福无比。

从今天走向明天,时间长了,此粒渐渐不想过这种平淡无奇的生活。她想要出去工作,而新华不允许,甚至当她持有不同的观点时,新华会轻蔑地说,“你们女人懂什么?”此粒试图沟通,结果新华暴跳如雷,从表情中微含不悦到挥动拳头暴力相向,只有短短1年时间。此粒再也没有办法伪装这种虚假的幸福。她一直记得新华拳面扎手的感觉、渗进骨头里的疼痛和自己发动机一样隆隆抖着的身体。

人的运气真的很难讲,此粒将刚刚排好版的一本书,存在U盘里,兴冲冲到印刷厂付印,换了一台电脑,居然全是乱码,行距、页码、首行缩进全乱了。又重新在印刷厂花了两个小时排版。此粒又点起了香烟,在一根又一根的烟里,一生就这样袅袅燃尽。

回到家,此粒养的宠物死了。不是猫,也不是荷兰猪,是一只小龙虾。对,就是“麻小”的那个“小”,是新华刚和此粒认识时,她在门前的小河里捞的。此粒把它养了起来。期间,它咬死过一个同伴,褪过一次皮。体色从灰到红。平时小龙虾最喜欢吃的食物是绿箩,它会把叶子一点点啃噬殆尽。它也会静默装死,每当此粒朝它吹气和敲击缸壁时,它都会呈防守状朝后缩一截。它死了,此粒有点难过,她把它的尸体装进纸杯,埋在了小区花园的李子树下。此粒终于知道,小龙虾的寿命原来是一年零两个月。

此粒的婚姻也持续了一年零两个月,她义无反顾地净身出户,搬出了市中心的豪宅,搬到了城郊的崔各庄。

崔各庄铺在地面上的红砖被恼人的杂草覆盖,起伏不定的市政道路暴露出丑陋的民居,小树的根深深地探入土层,仿佛饥饿的手指,在黑暗里摸索着渗入土地的血。

在崔各庄,此粒认识了邻居老邹,一个留着长发、胸脯宽阔的男人。老邹在俄罗斯牧场长大,爱好做皮划艇,正过着简朴的嬉皮士生活。他们很快就喜欢上了彼此。新华总是不赞同此粒留短发,老邹却会帮她用推子推掉光头上冒出的青色头茬。她感到自由又快乐,但浓雾遮蔽了天光,让此粒心里的小树林一直处于幽暗状态。此粒对这段关系并未做出什么严肃的打算。

一次,老邹在外出差,此粒在家带孩子。深更半夜,此粒给老邹打电话,“你听,女儿在哭。”老邹听了3秒钟,然后挂断了,回复了一条信息,“我请你搞清楚你的行为,你是想让我感觉到愧疚吗?可是不好意思,我没有愧疚,因为家庭是有分工的,我在这里,我要挣我们之后的生活费。你给我打电话,我会觉得,第一,你在冒犯我。第二,你没有尊重自己的价值,我不接受。”

老邹在此粒3个月大时就全国各地到处飞,拼命挣钱。

老邹只想做一个60分及格的父亲,他说,“及格是指我全心全意爱女儿,但是我并没有把她当作自己的全部,她只占我的60%。至于其他的,请不要打扰我的生活。”

很显然,此粒并不是这么想的。因为育儿观不同,老邹渴望获得更多的自我,此粒觉得孩子就是生活的全部。于是此粒又一次放弃了婚姻。

此粒身上有一种对寂寞安之若素的气息。她化妆时下手很重,浓浓的香水味,妖媚的烟熏妆,艳丽的口红,整条眉毛从赞竹到鱼腰,统统被纹成黑色。她的身上仿佛除了一个母亲的味道,还流露出彷徨的魅惑。

离婚并不是一件值得歌颂的事情,婚姻破裂也不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它可以让人成长,也可以禁锢一个人的脚步。此粒已经知道了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此粒给好朋友发微信讲,“她想证明一下或者说试一下,虽然她自己没养好自己,但是她可以做到把孩子养好。”

于是,此粒找了一个保姆。她接了3个项目,有电视导演、场记,也有影视编剧。在片场,同事们会看到一个戴着毛线帽的女人冲过来又冲过去。在机房通宵达旦,她睡在地板的充气床上,没有被子,穿个羽绒服,帽子一盖就睡着了。

此粒给孩子起名“小梨山”,意思是父母分离后依然屹立着的小山。以前,此粒对于孩子一直处于排斥状态,她觉得突然来了一个心肝宝贝占据自己的生命是要警惕的。但小梨山在围栏里挣扎着要起来的时候,她意识到,母亲是一个主动选择去成为的过程,并不是说因为是女性就是母亲了。选择舍弃自己的一部分去爱一个从你身体里出来的小生命,并且和她一起共同成长,那一刻你才成为母亲。

在有了小梨山之后,绿绿就开始了自我成长的道路。她自学了尤克里里,在幼儿园做兼职。从第一次讲课紧张到没有灵魂到现在游刃有余,此粒觉得自己对得起这份工资。

小梨山3岁了,穿着棉衣,怯生生地站在教室门口,向里张望。她是被幼儿园老师揪出来在走廊里罚站吗?不是,教室里,正在讲课的是此粒。因为小梨山生病了,保姆辞职了,但此粒又挂念着自己的学生,没办法,就把她带到了学校。此粒安排小梨山在办公室等她,但没想到,小梨山却摸到了教室门口。更没想到的是,为了不打扰妈妈,小梨山就只扒着门看看。对于此粒来说,教室里是别人家的孩子,教室外是自己的孩子。而对于小梨山来说,妈妈我不打扰你,我只来偷偷地看看你。此粒就是小梨山的全世界,小梨山更是此粒的全世界。小梨山会用自己弱小的力量,用最纯真的爱包裹妈妈、融化妈妈。此粒也会用太阳下温情的土地,永远敞开在小梨山的心里。

确实如此,孩子的内心是最纯净透明的,它就像一面镜子,能够映照出此粒内心曾经的伤痕和黑暗的角落,以及不被自己察觉的行为模式。

小梨山有很多朋友,米小圈、马小跳、小蜜瓜,他把这些书里的朋友都介绍给此粒,此粒和他们也成了朋友。此粒和小梨山玩“照样子说词语”的游戏,此粒说“美滋滋”,小梨山想了一下,说“好妈妈”。对于此粒来说,她一下子又跌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此粒靠近阳台,看黑灰色的地,一只手从背后轻触她的腰间,她没有回头,很自然地牵起这只小手,这只手随着他从阳台的左侧走到右侧。此粒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幸福最恬静的阳台。

此粒的孩子很小很小,但在此粒的心里却很大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