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眼镜
坐在烟厂的通勤车上,新华没想到她会坐在自己身边,但两分钟后,他被命令挪开。
新华坐在靠窗的位置,右边空着。许甜甜坐过来的时候,新华正低着头在朋友圈里点赞,他用余光看到,一道单薄纤细的影子,像纸人一样贴在用无纺布包裹着的座椅上。新华抬起头来,他愣了一下,拇指僵在手机屏幕上。这不是许甜甜吗?他心中一直以来的女神,她怎么会坐在自己边上,她不是一直都依偎在李佶彪身边吗?新华心里已是风高浪急,浑浊的水流层层叠叠往头上涌,簌簌有声。他不敢直视许甜甜,他只看到她的双肩伴随着呼吸悄然起伏,就像清晨在波澜不惊的水面上飘荡的一叶无人小舟。
新华把眼睛藏在眼镜后面,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耳朵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烫。湿冷的风把一团团看起来很是沉重的雾从车窗外吹送过来,一点都没糟践,全部裹在他的镜片上。他把拇指塞进镜片与眼睛之间的缝隙里,食指和拇指夹着镜片来回擦拭,冰冷的透明树脂上留下一道道指纹。“许甜甜”这三个字都凝聚在他大脑的焦点上,不像雾气那么容易被擦去,反而越来越清晰,更何况她就坐在自己身边。
新华闻到他右边那纤薄如羽的卷发里,散发出一缕缕洗发水的味道,绿茶精粹,高红玉百分之百肯定,这种可以去屑止痒、清爽控油的洗发水是厂里发的劳保,是所有劳保用品中女工们的最爱。新华的眼睛忍不住斜睨过去,她双腿细长,柔若无骨,看上去简直像个安徒生童话里的姑娘。她的皮肉如漂过一样,无形里透出一种亮来,这亮光和从她发丝里散发出的绿茶味一样,让新华坐卧不宁。
新华不知道许甜甜是不是也在斜眼望着他。他也不想知道,这个厂花无论抬着眼还是低着眼,都与他无关,因为不管她坐不坐在自己身边,她背后的男人都是那个全厂最霸道的“彪哥”。
太阳迅速升起来,把柏油路面照得雪亮,像一层水晶盖住车道,车道上,使用不同交通工具的上班族正在向不通的目的地冲锋。
通勤车的发动机还在怠速状态闷响,像喘不上气来的牛。
新华看见一个山一般的影子掠过车窗,在他身边晃了晃。
“你,出来,坐那边去。”影子指了指过道另一侧的一个空位,空位的边上一个瘦子正在用一种同情、悲苦、怜悯的眼神望着高红玉,总之就是那种让新华发自内心的最尴尬的眼神,这眼神像细小的鞭子抽打着新华的身体。
新华看着李佶彪凌厉的眼睛,充满了嚣张的气焰、倨傲的神态和审判的语气。新华里酸酸的不是滋味。他没有炸药包没有枪,没有爱也没有恨,身体里白茫茫一片。那声音从李佶彪暗淡的牙齿后面传出来时,新华别无选择,只能乖乖站起来。他的目光里带着厚厚的失落,帘在眼幕上。
当他往外走的时候,许甜甜只是稍微侧了一下她那如鹤的穿着高跟鞋的双腿,用一种充满力道的眼神瞟了他一眼,这眼神实在是刺目,刺心,让新华被一种失落的气息环绕,他的唾液、体味和毛发,都在这种气息里慢慢干涸、消散和脱落。
许甜甜的脚似乎伸得有点长了,差点把新华绊倒。
新华被瞬间的尴尬扼住了喉咙,他一屁股坐在瘦子旁边。除了瘦子和许甜甜的眼神,他的耳朵里似乎塞满了整车人的低声讥笑。新华觉得自己像一头倒毙的已经完全没了气息的野猪,肩胛骨上深深地插着一支李佶彪发射的竹杆箭簇。
瘦子叫王万光,和新华同一批进厂,他们几年来都在食堂的一个锅里吃饭,但日积月累相似的肠道菌群,也没能拉近他们的气质。新华是厂里唯一的一位文艺青年,他敏感、脆弱、忧郁而多情,心怀很难实现的理想但至少还心存善意。而王万光则酗酒、滥交、诲淫诲盗,是厂里有名的混混。
新华的师傅是纪延红,一车间三班班长,王万光的师傅是王源,三班副班长。纪延红喜欢喝车间二楼休息室的橙汁,王源喜欢在车间一楼的工具房里磨刀。他们二位也是同一年进厂,进厂时间远比高红玉他们早。纪延红家就在烟厂家属区,每天走路上下班。王源家在滨河路,和新华住一个小区,他每天打车上下班,上班的时候喜欢溜进厕所用矿泉水瓶抽烟。
一车间是最大的一个车间,被称为烟梗车间。为节省烟丝,自打有了现代烟草制造这个行业,便一直往烟丝中加入梗丝,主要起填充作用,以节省烟丝,控制成本。在制作梗丝之前,需要对烟梗进行回潮处理,王源他们称之为“润梗”。是由高温蒸汽对烟梗进行增温增湿,达到软化烟梗的目的。烟梗回潮机有两种,一种是水槽式回潮机,叫洗梗机,另一种是隧道式回潮机,叫蒸梗机。纪延红和新华看洗梗机,王万光和王源看蒸梗机,属于同一条生产线,在车间的两个操作区。
从通勤车上下来,径直走向食堂。
老厂区通往食堂的路上,有很多五十年代的老建筑,这木结构的厂房由于风吹日晒已经显露出种种苍老的痕迹,给那扇狰狞和阴森的烟箱仓库平添了一层凄楚黯然的景象。新华喜欢在下晚班的时候走这条路,在令人迷醉的安静中,在弥漫着深秋味道的空气中,新华觉得自己和这些老房子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他喜欢夹在木柱中的红色砖墙,喜欢高大敞亮的格窗,喜欢陈旧发暗和嘎吱作响的地板。在那神奇的时刻,好像这里的一切都因为过去70年来的漫长时间而变得意义非凡,有了更多孤独和高贵的气质。仓库大门东边是厂里的公共浴室,新华和王万光每隔一天都要进去痛痛快快洗一次,但他们却从来没有见过李佶彪,或许他喜欢更高级的。
食堂得早点卖三种面,炸酱面、臊子面、一锅子面。没炸酱了,没臊子了,只有一锅子面还剩半锅。
新华胡乱扒拉了几口面,一人独坐在角落里,孤静得像是荒野中的一块土石。新华想在上班之前再抽一支烟,刚掏出打火机,王万光便打着饱嗝凑了过来。
新华看着王万光深深的乱发、青屑的烟脸和腊鸭般的身体,就像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
“今天脸上是不是挂不住了?”
王万光的一句话又说到了新华的痛处,新华看着王万光泛着透彻光亮的油腻衣领,眼睛里渗出厚厚一层红血丝。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新华点着香烟,猛吸一口,看着烟头白灰之下露出的红光,心头的情绪便跟着那蓝烟缭绕而上,在轻松中透着一股没有杀气的懦弱。
“得得得,不说了,李佶彪那小子,仗着自己块大,身边又有几个人围着他,真是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尤其是你!”
王万光低沉的话语虽然只有几个字,但新华觉得就好像一只鹦鹉在聒噪。他颓丧、黯然、默默无语,想把早上的事情抹去,但一支烟的作用除了能提提神,似乎并不能让他删除那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不愉快。
新华没有作声,掐灭了烟蒂,拿着饭盒,走到食堂背后的洗碗池。他知道,从许甜甜坐在他身边的那一刻起,平衡就已经被打破了。
一车间的生产线处于暂停状态,二班的几个动作慢的普工正站在绿色的铁质移动扶梯上清除着传送带缝隙里的烟梗,各式各样的牢骚从他们的嘴中不断地跳出来。一轮生产结束后的打扫卫生工作是仅次于洗梗蒸梗的重头戏,检查上一个班的卫生打扫情况是下一个班班长的在开动生产线前的第一项工作,倘若卫生不达标,接班班长有权不进行生产,直到卫生打扫干净,合乎标准后方能接班。
纪延红比高红玉早到十分钟,她手里拿着卫生检查记录本,按照检查规程,从下料口开始检起。纪延红撅起浑圆的屁股,低头检查下料口的内壁,蓝色工作服里充满了一种熟透了的结实。她微微鼓起下嘴唇,认真记录下检查情况,仿佛一丝一毫的马虎大意都会影响一整天的生产。
王源端着茶缸,迈着夸张的八字脚,走路时一撇一撇。他面容疲惫,缺少血色,定是昨晚又打了通宵的麻将。他手指上一道道黑色的皴裂被草草地贴上了胶布,两只放着黄光的眼睛映衬在消瘦的脸上,以至于别的工友称王源和王万光像极了父子。
卫生检查完毕,纪延红在二班班长的本子上签上自己的大名,二班班长在纪延红的本子上也签上自己的大名,他们像两国商务部长正在签署对外贸易协定。在神圣的交接班仪式结束后,纪延红按动了那个红色的按钮,生产线开始预热。
新华的脑袋昏昏沉沉,像是肩膀上扛了一袋米。他习惯性地走到洗梗机的操控屏幕前,查看着机器的工作状态,开始预填充操作。
“早点吃了吗?”
纪延红走到新华身边,也看着屏幕。
新华微微点了一下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但却又有一种躁动不安。
“那边开始进料了,把蒸汽阀打开吧。”
新华满脑子都是与生产无关的东西,他的耳朵里裹挟着刷刷的传送带的声响和轰隆隆的马达声,至于纪延红的声音,新华一点都没听见。
纪延红扭过头来,看到绿色的屏光映在新华的脸上,他的眼睛里没有工作,只有空空洞洞的沉默。
“小新,增温啊!”
新华的大脑还在原地打转儿,并没有意识到补水后应该赶快设定水温。
“小新,你怎么了?”
新华已经沉陷到自己的世界之中,记忆中的场景有时会像石刻一样凸出来。
三月下旬,天气已经暖和了,阳光让大地肿胀发亮。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新华还是原来那个爱喝酒的高红玉。酒像是男人的合作伙伴,它会用含混的姿态应付某人不快的狂饮和轻呷。
新华下班前约了王万光去烟厂后门的人间烟火吃串儿,因为那里的顾客基本上都是烟厂的工人,这让新华想起一句话,“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向着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所以新华和王万光并没有换下沾满梗片的工作服。
走进这个叫人间烟火的烧烤吧,新华如释重负,一种莫名的放松感逐渐升腾起来。的确,生产线上不能出半点差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为了精确控水控温,一车间采用的是人工补水、人工定温的方式,操作人员在八个小时里面,需要人工操作补水的间隔时间和持续时间,需要人工控制蒸汽薄膜阀的开度,以达到控制水量和水温的目的。同时要了解水温变量的趋势,及时调整参数和设定,保证烟梗质量。新华不敢有丝毫大意,似乎一旦他有一个不小心,整个生产线都会休克掉。
紧张的神经需要放松,就像一个从考场出来的孩子,想要拿着喷笔在墙面上随心所欲地涂画。
烧烤吧四处弥漫的油烟包裹着板筋、鸡胗、鸭舌和羊腰子在空中扭来扭去,一面啤酒墙告诉食客该店的装修风格是简约加简单,一个装扮成黑猩猩的歌手唱着杰克船长的歌,门口的两台小霸王游戏机主打着怀旧的风格。
烧烤吧里有三分之一的食客穿的都是统一的蓝色工作服,新华不停地打着招呼,一向信奉礼多人不怪准则的王万光也迅速改变了姿态,弓腰驼背,伸长脖子,嘴巴往前探,向每个熟悉的面孔问,“来了啊?”。
新华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那里的墙壁上有一圈圈锈黄的水迹。王万光满脸堆积着灿烂的微笑,看着菜单,毫不手软地点了麻辣小龙虾、黑椒烤羊排、豆泥三文鱼、熏鸡和海盗船炮弹几个硬串,今天是新华请客。
新华假装像一只在祭坛上空凄长叫喊的雨燕,“手下留情啊!”
王万光却头也不抬,接连又点了10瓶黄河劲浪。这种厚重的高浓度啤酒迎合了烟厂职工的口味,在这家烧烤吧永远市场占有率第一。
劲浪让新华和王万光很快处于微醺的状态,他们的耳朵在嘈杂的环境里逐渐捕捉不到对方的声音,只能通过口型来判断对方的意思。其实新华也不耐烦听王万光的那些陈词滥调,没有逻辑,没有独到的思想,有的只是从别人那里拾来的牙慧。王万光说得最多的,就是自己去过荷兰。这个故事被王万光说过千百次,新华的耳朵里早已生出了老茧。
烧烤吧在晚上九点,准时开启了飞碟模式,多方位电控彩灯忽明忽暗。新华看到王万光的影子时而在明亮中显现,时而在黑暗中隐没。
生活节奏的变化,有时真是不可捉摸,慢起来,今天是昨天的重复,年复一年,似乎永远是那么个节奏。快起来,一分一秒一个模样。
猩猩歌手停止了他似乎是在发泄、控诉或者揭露什么的水手歌,用一种沙哑的声音向大家隆重推出今天的一位新人。新人是一位抱着把破吉他,刚才还在拿着歌单挨桌儿卖歌的女孩。
新华把一箸切好的烤羊排夹进嘴里。他仔细观察这个女孩,她瘦小、羸弱,从台下看,像是一个永远也不会发育的孩子,负责管理她身体的钟表似乎出了问题,时针、分针、秒针同时卡住了。
台下有人点了一首《你的轮廓》,女孩不会唱,点歌的人又换了一首《茫》,女孩依然不会唱。女孩瞪着大大的眼睛,她站在逆光里望着台下的观众,宽大的圆领裸露出的肩膀鲜艳透明。很显然,她的后背爬着一只刺猬,把她戳得刺痛难堪。
“那《两只老鼠》总会唱吧?”
心虚的女孩仿佛刚刚苏醒过来,轻声说了句,“会。”
女孩弹起了《两只老鼠》的前奏,开始用最小的声音演唱。她显然没有丝毫的舞台经验,台下的观众似乎是一炉文火,一点点把她炖得稀烂,炖得女孩发出的每个字都是颤音。
弹得稀松唱得跑偏,让台下的观众尤其是那个点歌的男人躁动起来。男人长着蓬乱的栗色短发,鬓角直插入高耸的硬领里,一段烟丝粘在他暗红色的厚厚的唇上,一双诡异的眼睛朝女孩苍白的面孔投下捉摸不定的阴影,这阴影很快变为两把小镰刀,亡命似的收割女孩的身体。
“哎呀,卧槽唱得好烂啊!还不如我自己来呢!”
男人显然是一位行动派,话音未落,便起身离桌,一只手握着半瓶啤酒,走上只有十公分高的圆型舞台,用开荒老牛般的力气执意要借女孩的琴来弹。
巨大的错愕,让女孩的身体僵在那里,像是身上捆满了绳子。她懵懵懂懂地站着,一脸的失魂落魄。猩猩歌手赶紧上来打圆场,开始手舞足蹈地解释。瞬间,画风突变,男人一把将猩猩歌手揪住,像是一个折叠了吊臂的吊车正在吊起一斗水泥,矮小的猩猩歌手双脚悬在空中,小腿不断抽动,一如濒死的蛇。
台下的新华目睹了一切,他只是希望女孩赶紧把琴让给男人,让事态平息下去,该唱歌的唱歌,该喝酒的喝酒,一片歌舞升平。然而,事情的发展并没有他想象当中那么平静,男人不依不饶,仿佛要用他强大的气场摧毁整个舞台。
新华喝光了剩下的啤酒,嘴角的酒渍像蚂蚁,往下爬到下颏。他眼睛里的惊恐在酒精的作用下渐渐消退,他也要走上舞台。
“你干什么,那是三车间的李佶彪,你别惹事!”
王万光想压低声音,但是压不住。
新华发现自己的腿已经不受大脑的控制,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上了舞台。他已经掉进了这圆形的陷阱,骑虎难下。肃杀的瘴气笼罩着舞台,一个声音飘散到了李佶彪的耳朵里,声音又细又高,像是唱针上涂过太多蜡油后造成唱片的走音。
“让她唱,你听。”
李佶彪放下猩猩歌手,看着眼前这个促狭并且不知天高地厚的戴眼镜的怪物,这个怪物昂着头,眯着眼睛,正在用一种谄媚里又带着挑衅的眼神望着他,怪物的笑容里有软弱,也有鄙视。
存在便是冒犯。在李佶彪眼里,新华是一只被啃光了肉的熏鸡,只剩下一堆鸡骨,没有保留的必要。
在新华上台的同时,李佶彪的几个兄弟也都走了过来,将新华团团围住。这些人个个粗壮结实,像公路边那些被锯掉一半的行道树。李佶彪的身体开始热起来,热浪伴着有着浓烈酒精的口气,团团向新华围拢过来。
世界上最爽的声音,是抽水马桶的最后一响,比这更爽的,是黄河啤酒的容器与头皮和头骨碰撞的脆响。
哪种武器最能代表我们的暴力美学?李佶彪的回答是,啤酒瓶。
新华不明白,世界上有什么东西的碰撞能产生这样的声音,清脆得可以折断。在他脸上复杂的神色还没有化掉时,他便觉得一阵眩晕,像是吃掉了一个巨大的铁块,口腔鼓胀、鼻腔鼓胀、甚至大脑都在鼓胀。他的脸上覆盖着世界上最干净的水,也覆盖着一股股细细流出的血。
新华看到一群神婆神汉敲打着木鱼和锣,煞有介事地唱着无人能听得懂的经文朝着他走来,他问,“你们唱些什么?”
“安魂曲。”
随即,新华把刚灌进胃里的劲浪一口喷出来,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王万光在地上黑色的液体里捡起已经摔碎的眼镜,踉踉跄跄,扶着新华往外走,目的地是厂医务室。
警笛声从水底旋转上升,缓慢而又执着地浮现出来,伴随着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
新华一直在原地呆着,每一分钟都在激发自己对那个女孩的欲望。他想用自己的中子炮轰开她幽闭的夸克粒子,轰出一个比太阳更灿烂的蘑菇云。
他看到烧烤吧卖唱的女孩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挽着李佶彪的胳膊,走进了卷包车间。烟厂的所有男工都在自家种着不十分肥美的地,只有李佶彪享受着这无法想象的艳福。
新华已经听说了,李佶彪把她弄到了厂里,现在是一名合同工。新华相信,凭借李佶彪的能力,不久后,许甜甜会成为一名正式工。因为,李佶彪手眼通天,那次烧烤吧事件过后,他非但没有以故意伤害罪被逮捕,反而成为三车间一班的班长。
让人奇怪的是,新华似乎一直在做着一场缥缈的春梦,他没有对李佶彪怀恨在心,没有一丝敌意,仿佛那次挨打的经历在他从医院的大门走出来后就已经化为乌有。
他会在一次次被打中不断进化。
当他在厂区里第一次见到她时,他觉得许甜甜像一朵饱满的花儿反衬着他这根狗尾巴草。他的眼睛一有机会便悄悄地窥视着她,从他邋遢的五官之上出现了一种几乎是梦幻般的表情。然而时刻在许甜甜旁边的李佶彪像一道力,远远地把他推开,让他没法也不敢靠近这个女孩,不,应该是女人。
卷包车间在三楼,也叫三车间,没有生产线,单独的卷烟机和包烟机,像一个个城堡煞有介事地独立运转,每一台机器都有一个人看守。
新华在一楼想象着,李佶彪正在手把手教许甜甜供丝、成型、切条,像一个豆荚里的两颗豆子。李佶彪的手像一个幽灵很不老实地在许甜甜的腰间游荡、回旋。许甜甜什么都没有想,像个心静如水干净如初的婴儿,心头荡漾着一池清澈见底的水,而身体与机器之间,是一片看不见的空气。
新华发现世间的一切都禁不起遐想和推敲,因而感到无所适从,随之而来的是生理性的恶心。
“小新,你怎么了?”王源问。
王源看到慌慌张张的新华冲到工具房旁边的卫生间,一阵干呕。
“没事,王师傅,胃里倒酸水。”
“走,上休息室喝点水。”
王源拿着磨好的铲刀,端着喝空了的茶缸,他习惯性地掸了掸膝盖,和面如土灰的新华上了二楼。
二楼休息室的老式汽水机发出碎冰块爆裂的咝咝声,循环往复的橙黄色液体沿着透明的机体内壁快速坠落。“别喝那个,一肚子酸水往外冒,你还敢喝那个?喝苏打水。”王源从纸箱里取出一瓶娃哈哈,递给新华。
新华接过苏打水,咧着嘴,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半瓶,剩下的半瓶,一股脑儿全浇在头上。
“伤好了没有,你就往头上浇水,再说了,这天,也不热啊!”
新华把空瓶扔向两米开外的垃圾筐,不出所料,空瓶准确地落在了筐外,打了几个滚,躺在墙角,张开的瓶口似乎在说,“傻就是傻。”
新华趴在桌子上,两只手捏成拳头,一个叠在另一个上面,下巴搁在拳头上,呆呆地望着那个空瓶。他像枯萎过一茬的草,永远不能焕发出新意。
王源看着新华萎靡的样子,原先准备要说的话,仿佛正飞着的小鸟,叫淘气孩子一弹弓打中,骤然改变方向往地上载。“我说,小新,你师父是我的师姐,所以你也算我徒弟,我有两句话,一直想说,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王师傅,你想说就说吧。”新华用舌头把上排牙舔了一遍。
王源伸手理了理稀疏的头发,从水机上接满一整缸茶水,呷了一口,不紧不慢,“你和李佶彪打架的事……”
王源还没有说完,新华便打断了他,“是他打我,不是我打他,我从来不打人,别人打我,我也不会还手。”
“那种变态,只有你才会招惹他,厂里的老职工哪个不知道,他哥跟马家军是一伙的,军供站歌舞厅的事情就是他们做的,听说那次李佶彪也跟着去了,后来有一段时间他没来上班,都说进去了,但没人了解详情。他砍没砍人咱先不说,但就他们那哥弟关系,别人躲都躲不急,你还敢……”
数滴粘稠的血液如同射出的子弹,落在空中,绚绚烂烂的样子,宛若一朵朵盛开不久的桃花,绽放在了休息室这年秋季里最烦躁的一天中的傍晚时分。
新华喷出胃里泛上来的苏打水,他又出现了闪神状态,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永远不是李佶彪的对手,即便在他已老到像一头苍熊时,他仍然是一只驯服的熊崽子。
“我说的话你记住没有?”
王源对新华的木讷和走神显得有些不耐烦。
“王师傅,如果哪天我又被他们打了,不省人事,那我麻烦您一件事情,如果我动一下左手手指,你就给我吃速效救心丸,我动一下右手手指,你就给我吃丹参滴丸。这两种药我都随身带着。”
王源不知道新华说些什么,难道这个不识时务的栽娃子又要反弹吗?
“乱说些什么?怎么可能?”
“除了人会死这件事是确凿的,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白天那脏布似的云块已经躲在模糊不清的星辰后面,中山桥下的河水被织成了凝固的银丝玉帛,在桥下微微颤动。滨河路边上的老屋正在被拆除,灰黑色的尘土,如同拙劣的泼墨,失控地洇散开去。而街对面亮着红灯的一排房子里的主人们漠然地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不想理会这挖掘机施暴的巨响。她们考虑的只是如何使用她们的下体,安慰一切需要安慰的人。她们坐在沙发上,或织毛衣、或嗑瓜子,有的甚至在发呆,她们守株待兔般地等待着客人,或许是一位绅士,或许是一位流氓,也或许是王万光那样的混混。他们只需等待,因为上赶着的不叫买卖。
新华胳膊下面夹着两条被白色纸壳裹着的香烟走进了一家小卖部。一只脏乎乎的狗蜷缩在店门口。
“来了?”
“嗯,拿钱。”新华将白条烟放在玻璃柜台上。小卖部的老女人太过矫情,新华懒得和她谈价。
老女人从柜台下的抽屉里取出两张钞票递给新华,“不买点啥了?”
“不了,那种烟你这里没有。”
大部分烟厂的职工都知道这家小卖部。每个礼拜六,烟厂都会给职工发福利,两条吉祥兰州,但和市场上不同的是,卷包车间会故意把香烟外壳的包装纸反过来,印刷面朝里,白面朝外,这样做的目的,主要是害怕这些香烟会扰乱市场价格。然而,几乎所有的职工都会把这些烟半价卖出去。
一阵风带着河面上的凉气吹过身体,高红玉脊骨发凉。也许是真的太冷了,冷得简直像是进入了小冰河期。新华想起了许甜甜,他想钻进许甜甜的怀里,希望她柔软的部位能带给他暖意。
新华在路边烟店买了一包13块5的红色硬壳炫赫门,这是南方某个城市的香烟,曾经作为假烟被这里的烟草专卖部门烧毁过,它的口味和新华厂里生产的不一样,更重要的是,不知谁说过一句话,“抽烟要抽炫赫门,一生只爱一个人”。
新华点起一支,深吸一口,只觉得肺部一阵酥麻,双脚不自觉地开始颤抖。这种过瘾的状态让他又连吸几口,直到吐出口中带着烧焦海绵味道的烟气,同时也吐出一点点压力。
一支烟在胸腔内循环的效果,就是暖和一点了。
红红的烟头将要灼烧到新华的双指,他缓缓地将其扔在地上,踩灭。他的脑海里不断地回荡着一本旧书里的情节,西门庆要经过很多曲折的回廊才能到达潘金莲的卧室。
“咳!”
新华尴尬地清了一下嗓子,朝家的方向走去。店铺、树木,偶然一个行人,冷清,萧瑟,凄凉,一切都笼罩在一种灰白的混沌中,凌晨的街景实在是单调至极。
如果你已经开始被暴打,并且已倒地,无法启用逃跑大法的时候,要迅速完成下面的动作:双手抱头,护后脑,收下巴,蜷身,用肘部护住两肋,双腿夹紧。
新华就是这么做的。
十分钟不短也不长。
十分钟前,新华刚到单元门口,有人把电闸拉了,两个戴口罩的人动作很快,新华重心不稳倒在地上。
时间感开始扭曲。对方的动作在新华眼里逐渐变慢,他有一种错觉,在拳打脚踢的同时,有人将一把刀子戳进了他的后背。肾上腺素让新华感觉不到疼,头破血流也只是被揍完之后才发觉。最重的一下,脑袋被轮圆的木棒砸中,耳朵撕裂了2公分。新华无能为力,噼里啪啦的猛踹像暴雨砸在伞面上,又急又密,不过他依然感觉不到疼。
十分钟后,新华像一把干柴,口里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一声短一声长,比从前大了一圈的瞳孔,雾蒙蒙的。
邻居打了120。送他进医院的是王源。
新华脸上挂着几块青紫的於痕,躺在急诊室的床上,他看着屋顶上的灯,这灯像一把手术刀,如果那些人想让他死,只需用这小小的刀子挑断他的颈动脉。如果那样,肯定会有人请和尚为他念安魂经,再购一副薄薄板片的四合头棺木,把他推进炉子里一烧也就完事了。
医生告诉他一个不好的消息,他右手的食指和无名指已经断了,好消息是,又给接上了。医生又补充一句,全身缝了126针,其中脑袋32针。
这间急诊室像一座冰窖,储存和冻结着新华的希望,既不消耗也不增加,他想,这顿揍是他还李佶彪的欠款。
新华睡得从来没有这么香过,以往的失眠似乎已经烟消云散,在梦里,他听到一声声老家原野上震颤的鸡鸣。
冷风轻纱一般浮动在街道上、院宇里。小区里的电视天线接管了日窄的天空,新华发觉,他住的这个老小区正在萎缩。一棵枯树枝柯裸露,就像新华神经质般颤抖的右手。
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新华心中迟迟疑疑,不知道该不该上那辆通勤车。纪延红和王源来医院看他的时候告诉他,派出所已经立案了,打人者终将会被法办。
一切早有安排,生命本身就是一场徒劳,所以也就无需探求其内容和意义,只管推石和伐树,只管看好洗梗机,莫问何时终结。该来的,什么也挡不住,已去的,也无处可招魂。
坐在通勤车上,新华想起一个细节,在他被李佶彪吆去坐在王万光旁边的时候,他经过许甜甜,他的腿被许甜甜的脚勾了一下,又似乎不是勾,而是轻踢。在洗碗池边上,许甜甜的声音穿过新华的胸膛,进入他的耳廓,让他无处可逃,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许甜甜的笑容与炫目的泪花交织在一起。
新华对着铁饭盒照了照脸,觉得即使自己强颜笑一笑,自己在饭盒上的形象也依然很严肃。
许甜甜告诉新华,军供站歌舞厅里,两伙人火并,李佶彪被人打伤了下体,这就是回厂后李佶彪从来不去公共浴室,也从来不去温泉、桑拿和水世界的原因。
两天后,新华竟以比菲律宾斗鸡还短暂的时间迅速让她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