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阳台
人人都说小诺是胆小鬼,因为他看到爸爸和餐馆的服务员打架,他会去拉爸爸;看到妈妈和停车场的男管理员吵架,他会哀求妈妈;每次做作业的时候他都会胆战心惊,父亲的一个严厉的眼色或手臂轻微的挪动,他都会被吓得魂不守舍;每次听过鬼怪的故事,他都不敢在黑暗里睡觉,让爸爸把灯开着,把门也开着;围棋老师说他的心太软,不会追杀;英语老师说他是豆腐脑提不起来,在台下背熟了演讲稿的他一上台就忘词。
对于大人来说,小诺是如此的渺小,不但胆子小,个头也小。小诺就像是一只瘦小的蜻蜓,降落在本为空中客车准备的机场;小诺就像一只小老鼠,陷进了巨大的沙漏里。
小诺起得很早,他站在阳台上,望着蟹壳色的天空,看着慢慢下沉的扁扁的下弦月,心想,我的胆子怎么这么小呢?这是天生的吗?怎么爸爸敢和人打架,我就不敢呢?怎么妈妈敢和人吵架,我就不敢呢?
小诺就这样呆呆地望着远处的梁王山,山头上,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太阳公公马上就要上来了。
“叮叮叮、叮叮叮……”
一大早,海宴村的赵爷爷就推着单车,在卖他的叮叮糖了。车的后货架上一左一右挑着两个箩筐,箩筐里放着芝麻味和姜糖味的叮叮糖。赵爷爷一手拿着小锤,一手拿着铁片,小锤和铁片相互撞击,发出节奏分明的清脆的声音。楼里的孩子们听到这声音,都会欢呼雀跃地跑出家门,摇晃着小小的身影守着赵爷爷,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糖,从头至尾都兴致盎然。
赵爷爷将糖块一点点敲下,用袖珍小秤称重,等到吞咽着口水的孩子们得到糖块时,他们就会一边追一边唱,“叮叮糖,叮叮糖,爷爷卖给娃娃尝,娃娃想吃叮叮糖”。
小诺也跑下楼去,得到一块叮叮糖,他咀嚼着,糖由干变湿,从硬变软,麦芽的甜味出来了,很粘牙,粘得小诺上下牙都分不开了。
那个喜欢和小诺一起玩站岗游戏的穿着红军制服的小孩子也跑下楼去了,他也叫小糯,不过是糯米的糯,不是承诺的诺,为了区分,大家都叫他大糯,因为他比小诺整整高了一头。他也得到一块叮叮糖,他的上下牙也都分不开了。
街上正在更换窨井盖,小诺听爸爸说,叔叔们要将水泥窨井盖换成金属窨井盖。小诺还听爸爸说,城市里有好多地下管道,比如下水道、煤气管道、自来水管道、电力管道、通讯管道、国防管道,这些管道每隔一段就要有一个通向地面的出口,这些出口就叫窨井。
大糯出了一个主意,站在刚刚拆除掉盖子的窨井边上,提醒大家注意,不要掉到井里。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小诺表示同意。小诺背着自己的QBZ95,站在了自来水窨井口边,大糯背着他的98K,站在了通讯管道窨井口边。他们还像以前一样,规定好,谁胜谁负取决于谁坚持时间的长短。他们像锥桶一样立在那里,有人和电单车经过的时候,他们会做出手势,提醒对方避让。
太阳越升越高,照得大地越来越清晰,清晰得就像在显影液里越来越明朗的照片;太阳光越来越热,烤得街道越来越软,软得就像嚼了半分钟的叮叮糖。
半个小时后,大滴大滴的汗顺着大糯的脖颈流到后背去了,红军制服实在太厚了,他想把衣服脱掉,但又怕小诺笑他“军容不整”。大糯想在街边歇歇,他已经把目光停在了街边,那里有一簇簇的树荫。
一边的小诺倒还好,再站半个小时也没问题。
刚才买糖吃的孩子们都走光了,大人们也都上班去了,街上行人寥寥,而且脚步匆匆。
人一旦丧失了耐心,时间就过得慢了。大糯抬头望望刺眼的阳光从天而降,就像一把把利剑刺向自己,大糯的牙关不由得紧咬一下。他想放弃,但心有不甘。他想问问小诺还能坚持多久。但他已经累得不想大声说话了,他只愿意从喉部发声,好像真是累得连动一动隔膜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诺,差不多了吧?”
“才半个小时,我还能接着站呢,你怎么样呢?”小诺看看电话手表,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我当然也、也行了,就是口、口……”
话还没说完,大糯的眼前便一阵发黑,腿一软,便不见了。
小诺还在低着头看表,怎么听不见了大糯的声音,抬头一看,通讯管道窨井口边空空如也,大糯哪里去了?
街上一片平静,偶尔一辆汽车驶过,发出发动机的低鸣。
一股危险的气息包裹着小诺,小诺觉得头皮发紧,赶紧跑过去。大糯已经狼狈地坐在了井底的管线上,98K的枪头被折成两半,悬在护木上。
小诺大喊,“大糯,大糯,受伤没有?”
大糯像一片在早晨刚刚撑开的树叶,坐直了身体,“我没摔伤,就是上不去了。”
大糯看看自己心爱的98K变成了这个样子,不由地伤心起来,他像一位杰出的钢琴家正在抚摸琴键一样抚摸着98K,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当务之急是怎么把大糯给拽上来,但是周围没有绳子,即便是找到了绳子,就凭小诺的力气,也无论如何把大糯拉不上来。所以应该再想一个更好的办法。小诺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出办法,他真想把自己那该死的脑袋踢成两半儿。
蝉的鸣叫听着叫人心烦,小诺依然想不出办法。他一动不动地又在井边站了几分钟,长长的沉默横在他和大糯之间。
“小诺,我渴!”
大糯用他快冒烟的嗓子说出了这四个字。
小诺没有多想,赶紧回家去取水。他一路跑一路想,到底怎样才能救大糯出来。他想到了水,又想到了船,对了,过年之前,他还在台下看到过同学们表演的《曹冲称象》的课本剧。对了,把家里的椅子和板凳都放到井里,让大糯把它们都摞起来,不就能上来了吗?
小诺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靠谱,他开始飞奔起来。
大椅子很重,小诺要从六楼抬下来,可真不容易。每下一个台阶,都让小诺憋闷、心慌、喘不上气。但不能让大糯等得太久了,小诺要靠自己的力量救出大糯。在抬大凳子的时候小诺已经有点体力透支了,丧魂落魄的他坐在台阶上歇了一下,就这么歇着吧,没法站起来。小诺心里这么想,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小诺抬着大凳子,只觉得自己的汗从后背汩汩冒出来,闷闷的声音在耳鼓里嗡嗡作响。小诺把大椅子、大凳子、小凳子都搬了下来,放在单元门口,接下来他又要把这些东西再一件件搬到街上的井口边。
小诺多想自己现在就变成一个大人,一手拎一个,多轻松。自己真是太没用、太微不足道了。搬这些东西,就累成这个样子。
小诺最终还是把大椅子、大凳子、小凳子都扔下了井,大糯的呜咽也终于住了声。
此时的小诺已经瘫倒在地上。
大糯把大椅子平放在管道上,再把大凳子摞在大椅子上面,最后手里提着小凳子,上了大椅子,再把小凳子摞在大凳子上面,就这样,最后站在了小凳子上,大糯的头终于露出井口了。他用胳膊肘顶住井口边沿,在小诺的生拉硬拽下,手脚并用,一点点爬了出来。
大糯望着小诺,突然紧紧地抱住了他,“谁说你是胆小鬼,你和我一样,都是勇敢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