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碎片
此粒让新华去食堂拿早点,然后再送去她办公室。新华要下乡,很早就出发。新华说,还是在我办公室门口,我给你吧。此粒的眉头皱成了山,这只温顺的羊今天竟然敢提反对意见?此粒带走所有的饭卡,摔门而出,不接新华的电话,也不回他的微信。此粒依然保持着气性很大的作风。
新华来到村上。村子是个大型的水上乐园,三年总投资两个亿。带着村民致富的是一位退伍军人。三年前,他冒着犯错误的风险号召村民入股建乐园,每股五千元,投的少的,投了一股,投的多的,投了两百股。日接待游客一万人,每年营收八千万。新华问他,怎么想到要搞乐园的?他说,滇池放水的时候,螳螂川涨水,淹没沿岸的良田,多的时候一年淹八次,几千亩田是名副其实的水淹田。村民们的秧苗轻而易举就被水冲走了,谁还愿意种田。既然不愿种田,那就养鱼,鱼也没人愿意养。既然不愿养鱼,那就养虾,也没人愿意养。怎么办?退伍军人作为村支书,总要带着大家把日子过好啊。女儿给了他启发,他带着女儿去华侨城水上乐园玩,觉得他会比他们做得好。于是募股、整地、买设备,他的王炸是人工海浪。退伍军人不是歪打正着,而是科学决策。醋打哪儿酸,盐打哪儿咸,他弄得清清楚楚。开业顺利,总算没出什么幺蛾子。退伍军人信奉与其请求许可,不如请求原谅。他先斩后奏。他写的检查,做的笔录能用微型车拉一车。别人对他做出警告,他却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批评,表扬就不会存在。退伍军人仿佛这里的栅栏和公路一样,是生就在这儿的,不为这里的村民,还能为谁。退伍军人是一块坚硬的钢板,谁也打不穿。山乡发生巨变,曾经的毛毛虫变成了蝴蝶。退伍军人在撒着白色苹果花瓣和杂草丛生的幽径上走来走去,思索他的下一步计划:温泉河谷、千亩彩稻、山地越野,他要把青渔建设成为世界上最好玩的乐园。
天已擦黑,一朵闲云漂浮在空中。新华下地铁已是十点。新华想起退伍军人的话,世界上最坚实的基础不是钱,是信任。新华在花千坊选了一家面馆,要了一碗十五块钱的面,红烧的,刀削面。新华等面的时候,抻着脑袋,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在自己年逾百岁的时候是不是老而弥坚?他并不相信那些偏方,而是乞灵于文学的引导。在认知方面,她和此粒差距越来越大。新华觉得和此粒结合就是一个笑话。她从来没有倒推过自己的罪过,她是个自我意识过剩、情绪化、脾气差的女人。她的眼睛弧光闪闪,咝咝咝。
孤独的星,忧伤的星,明亮的星,新华的心。
此粒喝了大酒,回家蹲在马桶边干呕。新华别了他一眼,没有多问。
新华去取包子。
用一只蓝色的手取包子,蒸笼是危险的原野,是落下尸体的地方。
此粒又发来信息,让新华把儿子的朗文课本拿来。新华都到了食堂,怎么可能回去。再说,新华永远不走回头路。新华会被薅着头发提起来吗?
会的。这就是答案。多年来新华所经历的说明他的身边有一个庞然大物,它破坏玉米地,把牛活生生拖到林子里吃掉,八只猎犬都被它打得满地找牙。它刀枪不入,钢芯弹头打在它身上就像黄豆。只毛乎乎的庞然大物在翻身、磨牙和打呼噜,就在新华的身边。在它面前,新华就是一个侏儒,他的头顶刚到它腰椎间盘膨出的部位。这只庞然大物可怖的样子天天都在上演,稍有不满,他就会来势汹汹,像火车头一样把新华推倒。
李老师,请问您的地址是哪里?要多大的?几寸?底色有要求吗?三个月了,新华的会员证还没有拿到。市作协,一个小小的组织,给新华带来一丢丢的虚荣。
某国前防长昨晚突发心脏去世,终年68岁。新华也给自己编了一条讣告:新华,在光滑的人行道瓷砖上跌了一跤,就此一命呜呼,再也爬不起来,终年44岁。尸体没有明显外伤,死因,心脏病。新华,喝酒,不酗酒。尽管烟不听话,他也不常抽它。为什么会得心脏病,没人知道,不要追问,否则被烦死的。死在这个时代是他的幸运。新华,不是骗子,他的话,连标点符号都要信。他反对战争,越来越多的人工智能参与进去会引发道德困境。
在宣布讣告之前,新华填了一张违规吃喝自查情况表。新华在填写之前揣摩着违规吃喝这件事情,吃多了,喝多了,嘴里会长出珍珠吗?
剖腹产的孩子比顺产的孩子更容易有各种情绪,也更容易缺爱,因为他们是在没准备的情况下被生拉硬拽出来。但恰恰相反。新华缺爱,儿子不缺,新华是顺产,儿子是剖腹产。
伴此粒如伴虎。大清早,此粒把新华昨晚洗干净的碗一股脑全部扔在水池里,理由是某个盖子上还有油。新华想起此粒洗过的锅,锅巴还在上面,他继续保持沉默。此粒只讲夫妻缘分,不讲夫妻情面。
新华把生命看得很轻。是遗传?有一点。母亲和父亲可能早已意识到新华在人际交往上的欠缺。从小新华总是一个人玩,水缸、厨房、树下,没人会在人堆里找到他,他一定在某个没人的地方低头玩蚂蚁。新华不喜欢和人相处,他总觉得他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他也从来不和邻居往来,他甚至不知道如何与人打招呼。在与家人的相处上,新华非常任性,他极少和他们真正聊天,若非万不得已,他可以整日整日不和他们说一句话。
新华甚至觉得,要把商业保险买下去,这样,自己患上癌症会有一大笔赔偿金,收益人是儿子。
和陈鹏老师第一次喝酒。他喝得不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一钱的杯子,喝了两口,还剩半杯。四人分踞桌子四角,新华拖着咯吱作响的椅子滑向他。他告诉新华,要多读,坚持写,写出我们这一代的集体记忆。他讲了纪德、萨特、福克纳、卡夫卡和巴塞尔姆。所有人都听任错误钟塔的指示,但这些人坚持自己,把愚蠢的想法从大脑里轰出去。新华喜欢听陈老师和邹老师谈论文学,包括一些不切实际的文学理想。此时,他们的鲜血像从打翻的玻璃杯里倒出来似的一涌而出,这血里有自己不能碾平的心情、泄露自己悔恨的眼泪、感到窘迫的事业危机、直耸天际的文学理想和绝对的寂静。送走另外两位作家,陈老师和新华步上人行道,陈老师步子矫健,软而无力的新华紧随其侧。陈老师提起了红字,问新华的阅读感受,新华说,一个令人敬佩的女人为什么爱上一个莫名其妙的牧师,这是时代的造化。陈老师坚持说,她不应该爱他,否则要用一生来缓解疲惫和不幸。路程不长,陈老师很快到了他要去的小区,他们匆匆握手告别。新华坐上地铁,摇来摇去。
想死,就应该死得成。新华的法则是既然永远得不到足够的热量,烧成灰烬。
新华加班,一室,一人,一瓶水。局长看见办公室的灯光,进来问了几句,顺带问了新华的姓名。
为何新华不辞去这份工作,为何新华不靠爬格子出人头地?面对这问题,新华只能无奈回应,因为没有这等能耐,如果那样的话,恐怕他会变得更不堪,而且是急剧不堪。新华的内心很平静,如果失去一个世界,不要为此悲伤,因为这是微不足道的;如果得到一个世界,不要为此高兴,因为这是微不足道的。都他妈的是微不足道的。
新华连续写了三份材料,他头晕脑胀。还好,他可以躲得远远的。在月圆的夜晚,他吃着洋芋丝炒饭,不用面对她。苦恼的人注定不会伟大。
饿了?又饿了。冒菜馆里,老板娘大吼,憨不死的,早早关灯,老板缩在墙角抽烟。原来不止新华家有河东狮,别家也有。新华,头发白了、鼻毛白了,但他依然长大未成人。在他浑浊的眼眸里,有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隐痛。
大头菜就花卷,是新华小时后天天想的。
你是不是把我的泡沫箱给扔了?此粒鼻孔里喷出湿热的气体。该扔的不扔,不该扔的都被你扔了。新华不知道哪些该扔。刚才喊你,你没听见啊?这跟没听见。新华哑哑地说。
住了八年,新华第一次从27幢走到21幢,注意,是从负三层走,途经一个空旷的停车场。新华觉得它们在瞪着他,如果车也有脸的话。水洇湿了地面,破单车缩着身子,几十块废电池堆起来像座山,一团破毡布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蜷缩在屋角。所有东西在黑暗中都是一种颜色。新华跺着脚,像要把整个黑暗都跺碎掉,腾腾、腾腾、腾腾腾腾。
新华脑子里构思着儿子的秋日笔记,这是老师交的小活,但必须要完成。活力点燃金秋,运动绽放激情。2022年YN省第四届中小学生武术操(线上)锦标赛圆满结束。经评审组评审,云南师范大学附属小学呈贡校区代表队荣获小学乙组(旭日东升)第一名。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一个个努力的身影,一次次跳跃的脚步,一滴滴落下的汗珠,终将在比赛场上璀璨绽放。作为代表队的一员,我在罗老师的带领下刻苦训练,为比赛做好充分准备。赛场上,我身着武术服,和队友们一起,以饱满的热情、认真的态度、标准的动作,在这个暖暖的秋日,展示出英姿与力量,体现了正气与责任,收获了自信和坚持。
刚想了两段,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像幽灵一样闪现,他浑浊的目光像雨后的泥水。他说自己叫特纳,是外国人,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新华问你来负三层干什么?老头眼睛空空地看着远处,他欲言又止,摇摇头,记忆像是睡着了。过了很长时间,老头用很钝的声音说,刚才他带了八件绘画作品参加皇家艺术学院画展,但受到了侮辱。老头的叹息声一层又一层,像喑哑的风刮过破旧的琴弦。老头的眼神掉到了地上,他说,这是他人生中最窘困的责难和冲击。他最得意的作品是运奴船,但受到指责最多的也是这幅作品。老头被赶了出来,他的梦想被人们轻飘飘地打碎。老头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里阴云密布随时都会降下雨来。新华从他的瞳仁里看到一个风暴的中心,一艘无比巨大的帆船在海浪里颠簸,四周被抛弃的黑奴在海水里挣扎,一条条巨大的食人鱼伺机而动,新华的心很深很深地疼了一下。
新华在用一部老掉牙的苹果六,今天通讯录突然自动清空了,没有任何前兆,重启也恢复不了。新华想,清空就清空吧,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他最关心的还是他自己,世上最关心他的也还是他自己。接下来、于是、再然后,新华胡乱鼓捣了一下,通讯录又恢复正常,就像那个叫特纳的老头,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
一张便签,大大的秋字在左上角,右下角画着一根快要熄灭的蜡烛,上方拉起一条烟线。儿子把我的秋日笔记誊抄在上面,不多不少,刚好满篇。新华发给了两个人,一个欧阳,一个父亲。欧阳发来一个竖起的拇指,父亲发来一段赞许。备注:欧阳是儿子的语文老师。
新华想过朝酒晚舞的生活,而不是朝九晚五。
新华一听到厨房里碗碟的碰撞声,心里就会咯噔一声。刺耳、锋利,让新华无骨无形。此粒通常会站在厨房里咒骂,怎么洗的碗,脏不拉湿,怎么放的碗,歪扭七八。今天,此粒没有骂新华和碗。
王家营聚秀寺。
高高的绿色铁丝网围起一块地,透过网格,新华看到茼麻、马齿苋、牛筋草密密麻麻,肆意生长,只留下一星半点的缝隙。一只飞不起来的石斑在荒草丛里挣扎,一棵老树被砍去了一枝,崭新的切口像龇着的牙。瞬间,老屋就没了。只剩下一座破旧的古寺。
锈蚀的门扣挂着一把新锁。这个紧锁的地方,一度指引过王家营众多善男信女精神生活的方向。新华从门缝里窥视,寺里空空如也,佛祖不知去了何处。寺院就像没有心的石头。
新华看不到僧面也见不到佛面。笃信佛祖的人没了去处。新华绕寺一周,没有可以进去的缺口。寺庙被荒草包围,屋顶上长满黄叶。聚秀寺像反穿着黄茬老羊皮袄、套着齐膝的毡疙瘩的老和尚。
草窝里蚂蚱在跳,油葫芦在叫。几个粉刺在新华稀疏的胡茬里盘踞,他挤出一个。一只野狗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它和自己怄气,非要把自己身上几个地方的毛全咬掉。不管它,野狗自有佛祖供养。
这里离办公室不远,但是新华第一次进来。这里没有叫做运气的东西。
新华的耳朵里又有了电流的声音,这股电流像蚯蚓一样在他颅内游走。
儿子喜欢枕着毛绒玩具,盖着枕头睡觉。
晨光熹微,新华在床上躺了八小时零九分钟。
绿灯亮起,奇瑞、比亚迪,大小车辆像一群奔腾的角马阻挡住了新华前进的脚步。新华站在街心用小铁柱子围成的安全岛内,在冷风中抽着鼻子。又降温了,但寒冷却驱散不了新华浓浓的倦意。
昨晚雨大如席,雨从窗口打进来。
新华带着十月一起打烊了,和被扫成一堆堆的湿叶一起打烊了。可惜,写作带来的挫败感不能扫成一堆装箱运走。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在地上投下一道快速划过的影子,新华想变成一只鸟,穿过松林,翻过山尖,跨过草地,来到桥头,一跃而下。
与别人分享生活空间对新华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周末去朋友家做客也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在一个他不熟悉的地方,与一群他不熟悉的人待在一起,让他感到极度焦虑。他语言交际贫乏、共情缺乏、有很多社会性损伤,缺乏与别人交流的兴趣,只有文学一个占据支配地位的兴趣,固守程序性的东西。他很难理解正常社会的微妙,对别人的感觉也没有洞察力,无拘无束的行事直接让他经常冒犯或疏远别人,他不能有效地处理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因为社会关系对他毫无刺激力,他从来不会担心自己是否被喜欢。他讨厌被选中,一般会通过沉默来避免麻烦。但在文学上,他的话却很多,并全神贯注于此,心无旁骛。
新华小时候,为了避免和过多的人待在一起,他经常假装流鼻血,以便早早回家。新华回到家后,静静地和谁也不说话。母亲会顺着他,因为他的成绩很好。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社会对他的要求越来越高,他需要更加成熟得体,而这却远远超出了新华的理解能力。他努力假装着,却感到越来越疲惫。开始工作之后,新华努力让自己适应周围的环境,然而不善于表达的他却在误会和抗争中精疲力尽。嘈杂、失望、混乱是新华的人生总结。
就这么一个废柴,居然也有人请教他报考公务员的事。一个图书馆馆长问他,我现在有个问题很纠结,女儿要报考公务员,易门报的人太多了,报昆明的也很多。新华回,岗位报考人多,笔试就很难脱颖而出。馆长说,女儿上海财大研究生毕业,税务专硕,想报税务局,之前在上海工作,今年疫情回来,上次省考、事业单位考试都进入面试了,面试掉了。新华回,今年还有没有其他需要她这个专业的岗位呢?馆长说,就想报税务局啊。新华回,那就再全力以赴考考看,我觉得您女儿学历高,学校好,又有工作经验,是很有优势的。馆长不说。
此粒破口大骂,这次是因为新华浪费了几丝蟹肉。沙漠腹地的走鹃叼起一只奄奄一息的老鼠,将它狠狠摔在石头上,然后吞掉头、前半身、后半身,最后只剩下尾巴在走鹃的尖喙外甩动。新华就是这只可怜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