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夫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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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地铁

地铁的24条轮对与铁轨之间的摩擦声,像父亲的一声声喟然长叹,折磨着此粒。

最近这几个工作日的中午,此粒顾不得吃午饭,都要坐半个小时的地铁,徒步两公里,再坐6站公交,去安琪儿医院看望上个月才没娘的独自一人保胎的陈亚琳。此粒往返将近60公里,只为了短短五分钟的晤面和几句算不上暖心的问候。

中午的地铁车厢,人不算多,好歹大家都有坐的地方。此粒那被回忆放大了的瞳孔像是一团火。

高高的山峰被金色的阳光缠绕着,天是那么纯净,皑皑的雪峰深深地插进云霄,羊群在低处的山坡吃草,山坡下面是一片金黄的麦浪,农夫在麦浪里辛劳地收割庄稼。而其中一个农夫,便是此粒自己。生活的艰难和困厄,没有给此粒最初的人生投下一丁点阴影。十二岁的此粒手里攥着麦穗,闭着眼睛,一滴滴汗珠砸在地上,她听到了飞翔的声音,她知道自己的血液里长着翅膀,她迟早能飞出这个叫做石鼓的傈僳村寨。

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从东到西并行奔腾在滇西北横断山脉的深谷之中,然后分道扬镳,或东去,流经中国的腹地入海,或南行,进入到异国他邦。大山大河造成的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对世世代代栖息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来说,长久的贫穷是一个不容绕过的现实。

无论是谁,都曾或正在经历各自的人生至暗时刻,那是一条漫长、黝黑、阴冷、令人绝望的隧道。有人遍体鳞伤,从隧道里走出,也有人一心赴死,在隧道里长眠。此粒是前者。

她考取了自治州唯一的师专,毕业以后就能吃上皇粮。在这里,她认识了陈亚琳。他们都来自偏远的乡村,与此粒不同的是,陈亚琳来自“乌蒙磅礴走泥丸”的滇东北。对于他们来说,没有鲜花与掌声,只有荆棘与坎坷的相似的人生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彼此的惺惺相惜让他们开始体味出了世界的温暖和明亮。

十一月刚过,气温便一天冷似一天,师专门口的河面渐渐封冻起来。很快,冰块的崩裂声、磕碰声、喘息声越发响亮起来,而且在原有的各种响声之外,还添上了流水的潺潺声。很快就要过年了。

过年,对于此粒和陈亚琳来说是奢侈的,昂贵的火车票和汽车票即使半价也会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漫长的寒假只能在终日不见阳光的宿舍里度过。和那些饱食终日、衣柜里塞满各种服饰、窒息在奢侈品中的同学相比,他们两个就是白马雪山下两块被人踢来踢去的石头。

除夕那天,此粒在水房里摔了一跤。

“哦嚯,膝盖见血了。”此粒单腿跪地,看着自己新鲜的伤口。

当疼痛像幽灵一样袭来的时候,总会在刹那间爆发出我们称之为灵感的东西。此粒竟然唱起歌来,并且陶醉在空无一人有混响效果的水房回声里。

此粒唱着自编的歌曲,感到自己膝盖的破处就像一个排气孔,骨髓被从孔中抽空了,身上一滴血也不剩。刚才还在胸膛里狂跳的心脏刹那间停止了跳动。她想象着自己就像一个牡蛎,收缩成灰不溜秋的一团。她希望外出发家电卖场宣传彩页的陈亚琳就在自己身边,扶着自己走回宿舍。

此粒用歌声祭奠着已经过去的一个学期,谁知另一个声音也像秋虫一样附和着鸣叫起来,带来另一种生机。

此粒一笑,天也就晴了。

她听出那是陈亚琳的声音。陈亚琳的尾音又尖又细,从低到高,再从高到低,就像一条滑腻的蚂蟥,拐着弯地直往此粒的耳朵里钻。

“你看我买了什么?”

陈亚琳晃动着两个悬在空中的塑料袋,“懒人小火锅,15分钟想吃就吃。”

此粒一边看着陈亚琳的眼睛,一边像一只破烂的木舟,慢慢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打零工的钱全花了啊?”

本来他们是要一起去发彩页的,但今天是除夕,宿管阿姨要回家准备年夜饭,此粒只好留下来保卫宿舍楼。

“你受伤了啊?”陈亚琳将塑料袋挂在水龙头上,搀起摇摇欲坠的此粒。整个水房似乎都跟着他们两个人一起轻轻晃动起来。

陈亚琳的腿快速交替着,把暂时处于残疾状态的此粒安放在床上。伤口的血已经凝固,像一只红色的眼睛在凝望着陈亚琳。陈亚琳在抽屉里乱翻一气,还真让她找到了一个同学用剩下的创可贴。封住伤口的创可贴用一种空洞又依恋的表情再次凝望着陈亚琳,似乎好久没有见过如此情投意合的人了。

“好了,一切准备就绪。”

自热火锅的蒸汽一点点消散之后,陈亚琳给此粒和自己套上了一次性的火锅专用围裙。

“为我们第一次的孤独年夜饭干杯!”

陈亚琳的玻璃杯与此粒的保温杯在空中相碰,像两只鸽子,撞在了一起,然后分开,又飞回各自的鸽舍。

“人生啊,要常想一二,少想八九。活着,就是最美丽的事。哦,对了,你们傈僳族年夜饭吃些什么?”

“有手抓饭啊!”

“只有手抓饭吗?”

此粒两颗黑色的眼珠在两片白色的幕布上静止了下来,因为陈亚琳的问话编了一个牢笼,已经将此粒暂时囚困在其中,让此粒的身体忽然有了一种缓慢坍塌的感觉。

“还有漆油鸡、手撕乳猪啊!”

“你都吃过吗?”

“没有,见别人吃过。”

此粒的话,像劣质的牛肉干,在陈亚琳的胃里久久得不到消化。

一阵沉默之后,陈亚琳又打开了话匣子,“你知道我们汉族吃些什么吗?这十二道菜必须要有,长菜、清汤鸡、脊骨炖藕、八宝饭、梅菜扣肉、水煎乳饼、冲菜、素炒蒜苔、清炒芦笋、清蒸大闸蟹、糖醋鲤鱼、凉拌松花蛋。”

除夕夜,两个人又说了一些说了就忘的话。

懒人火锅经不住吃,还没碰几次杯,菜就见底了,只剩下猩红的汤汁。火锅汤与两个三年后就做小学老师的女生真正做到了“相看两不厌”。

“你别说,这东西保暖,脱了还挺冷的!”陈亚琳脱下一次性的围裙。其实这种吃火锅专用的围裙就和一次性桌布一样,只是一张被裁切过的塑料薄膜而已,就像三年后他们两人被裁切的生活。

时间这把刀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刀,它可以摧毁一切。

此粒被分配到乱葬沟里建起的一所镇中心完小任教。她在新分来的老师中是最年轻的并且是学历最低的,她只有十八岁,也只有中专学历。而陈亚琳被分去另一个镇的小学任教。

每天晚上,付丽萍在外面下大雨屋头下小雨的教师宿舍里,看到火膛上挂着的驱鬼的青刺勾,不免被教师中暗传的鬼故事所恫吓,有人曾在教师宿舍看到过从屋顶突然悬垂下来的一条毛腿。

此粒在孩子们陆陆续续回家后,一个人面对学校背后如帐的大山,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走出去。回到宿舍,陪伴她的只有房梁上逡巡的老鼠和老鼠发出的肆无忌惮的笑声。此粒不敢将饭盆和脸盆正放在桌上,因为那样的话,第二天定会在盆中发现一颗颗如籽的老鼠屎。于是她将饭盆和脸盆倒扣起来,便省去了第二天烫洗的麻烦。学校外面有一只野狗,每到二更天便发出与老鼠截然相反的哭声,就像一个被生活压榨枯干的怨妇,随着流淌的眼泪奏响着撕心裂肺的呜咽。日子一天天过去,此粒也成了这老鼠和野狗的知音,在半夜空无一人的完小,除了乱葬沟里闪动的磷火,唯一的几只活物都变成了此粒聊以自慰的伙伴。

自我阉割,是最节省力气的成为“天使”的方法。她的心里只有一个人,那个在山背后的陈亚琳。此粒不能没有陈亚琳,以至于此粒固执地认为,是她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这辈子才遇见了陈亚琳。

每隔一个月,此粒总要翻山越岭去看望陈亚琳,给她带去山这边的漾濞核桃和牦牛干巴。陈亚琳也会把早就准备好的雕梅拿出来。泛着金黄色的梅肉酸中带甜,在他们的口腔里缓慢地流动,温柔地包覆,织起一张透明的网,将他们托举起来。

此粒希望自己的付出也有同样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回馈。但一切都是徒劳。

当此粒再次来到陈亚琳这里,却突然发现陈亚琳身边多出一个人,竟然是个男人。此粒禁不住打了个疲惫的哈欠,当她意识到了那个嬉皮男人就在旁边,此粒急忙伸手遮住了嘴,同时哈欠变成了无声的叹息。

吃完晚饭,陈亚琳悄悄告诉此粒,这人是她刚处的对象,想让此粒给把把关。

陈亚琳的话如一根烧红的铁条,对着此粒心脏部位就捅了进去,此粒甚至能听到铁条灼烧自己皮肉的声音。

当他们的目光相遇,犹如刀锋相接,闪避不及,两双眼睛都像镜子一般,照出了各自的内心,两人都是一愣。

此粒在夜色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半年后,陈亚琳调去了省城。

此粒望着大山,大山也像一个看客一样望着她。此粒身上有一缕烟,如梦如幻。大山说,“忘掉吧!”大山喊,“放手吧!”

“你内心的震荡有我隆起时的伤痛深吗?你的苦楚,有我百万年的寂寞广吗?”

此粒似乎没有听见,她一只手挡住大山的袭击,另一只手匆匆在纸上记下自己想写的东西。

激情与美好褪去,孤独与黑暗重来。陈亚琳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就有了男友,婚期就在两周后。此粒四下打问,得知陈亚琳要嫁的这个男人在初中就自愿退学,是个同学老师都怕的校霸,没人敢招惹他,校长都惧他三分。

此粒想大声对世界喊“停”,但是她没有。从十二岁以后,她就不敢再大声说话了。

此粒的内心交织着复杂的情感。她像一只动作迟缓的树懒,用爪倒挂在树枝上数小时一动不动。直到同事快把闹鬼的宿舍门敲烂了,她才从床上爬起来。

“今天学校组织去县里检查身体,你快点吧!”

房间仍然处于沉默的支配之下。泪水毫无预兆地从此粒半闭半睁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此粒的CT检查报告单上的诊断结论是:“双肺小结节,炎性可能,隔期复查。”而她的B超单上写的却是:“盆腔不能发现子宫影像。”

几年后,此粒也调去了省城,除了去安琪儿医院看望陈亚琳,她从来没去过医院。但她仍然心心念念着完小的大山。

春天的时候,河面上的冰已消融,河两岸的猩红色层层叠叠,如一片莽莽苍苍的波浪鼓荡着。埋葬着一个肉身的红色下面长出了美得惊人的花。花丛中,一个不起眼的墓碑上面刻着一句话,“只要我们一直走,天一定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