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夫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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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春天

在这样的城市里,春天仍然是春天。

男孩九岁,得了肾炎,市中心医院的医生说,是急性肾小球肾炎。男孩问老是不停地捉住他剪指甲的新华,“什么是肾小球?”新华说,“就是过滤器。”男孩又问,“过滤什么?”新华说,“滤毒。”男孩又问新华,“为什么别的孩子不得肾炎?”新华说,“每个人都是残缺的,别家的孩子也是,只不过他们得的是别的病。”儿子想再问新华,但看到新华的脸像要下雷阵雨,男孩就不敢再问了。

太阳渐渐西沉,暮色悄默声地袭了上来。医院主张保守治疗。那位留着一大把正在变得花白的络腮胡子的老中医给男孩开了当归、熟地、白芍、川芎这四味药。吃完晚饭,新华打开药包,眉毛拧了起来。他坐在小煤炉前面,把两只手揣在大衣的袖管里,低下头,呆望着膛里面发白的炉灰。他的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脖子从解开纽扣而大敞着的领口里露出来,“要吃半年。”新华叹息一句。

他经常说的是做人要吃得下“三碗面”:第一要撑门面,第二要懂体面,第三要顾情面。

此粒15岁的时候,把一双连夜赶制的鞋垫送给了一名年轻的战士。4年后,新华回来,来到武进找当年送鞋垫的姑娘。新华只记得当年那条街,具体是哪个院子里的姑娘,他的确是记不清了。但新华不慌不忙,他每经过一个院门,便站在门槛上,眯上一只眼,用另一只睁开的眼吊线,就这样,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找,终于被他找到了。

4年前送行的场面一片乱糟糟,到处都是人,就像书上密密麻麻的字,谁还记得谁嘛。此粒反正是记不清了,当时她只是潦草地看过那个年轻人一眼。

但新华却认出了此粒,此粒虽然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但那眉眼却一点都没变。此粒是一双解放脚,跑起来浑身乱抖,波涛汹涌,新华只看得两眼发直,嘴都合不拢了。

新华没有多想,就向此粒家提了亲。老大妈做的媒。此粒也跟着光荣,就嫁了。新婚之夜,此粒问新华,“你是怎么找到我家院子的?”新华用一双发亮的眸子狡黠地望着此粒的双眼,“每家院子侧对着大门都有一个煤棚,只有你家院子是正对着的。”此粒恍然大悟,她的心像下着雨的湖面,扑腾起来。扑腾着,扑腾着,就有了男孩。

从此新华和此粒就再也没有分开,连接他们的是比爱情更坚固的东西。

男孩慢慢长大了,他发现自己和别的小朋友有点不一样,他摸着耳屏前方的赘生组织,问妈妈,“这肉是哪来的?”妈妈说,“这是小耳朵,是你自己的。”但男孩发现,他的小耳朵越长越大,新华的笑容也越来越少。

男孩穿上衣服,那不通气的鼻孔里一股冷气直冲脑门心。他听得见空空的房间里自己咝咝的呼吸声,心脏的怦怦跳动声,隔壁院子里麻脸爷爷的干咳声,门外母鸡的咕咕声,苍蝇的嗡嗡声,以及天地间他此前从未觉察到的喧嚣。

新华已经教过他生炉子,他也掌握了风门开合的要领。风门过大,火不易着,风门太小,会产生红火。这看似无关紧要的小风门其实就是生活的真相。男孩就这样,在九岁那年学会了生火、熬药、捡药渣。

但他的病仍然不见好,有时还会发低烧。男孩坐在炕上,似乎有一点天旋地转。新华整整齐齐摞起来的被子正在坍塌,用报纸糊起来的天花板也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桌子上的茶杯、座钟和搪瓷水壶都在移动,墙壁上的铅字全都跳了起来。

他想,自己如果像院子外面的小朋友那样健健康康的多好,跑得快跳得高,没有小耳朵。

小学排练,男孩跪在地上举着一朵向日葵,拼了命地摇啊摇,摇得周身紧绷,大汗淋漓。因为他看见台下不苟言笑的新华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从此男孩就下决心多参加表演,让新华多笑笑。

但这不争气的身体又让他离开了学校,独自呆在家里。男孩总是望着风门自己问自己,怎么会陷入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但男孩反过来又想,待在家里虽然无聊,但好过出门遇到上学去或者放学来的同学。肾病造成的蜡黄的脸色和那个像树桩一样的小耳朵总是让男孩抬不起头来,自己就像一个罪人。

在五甲河的家里,男孩自己和自己说话,自己给自己做饭,他在小煤炉上焖米饭,学会自己做韭菜炒鸡蛋,自己炒豆腐,更重要的是,他学会了自己看报纸。

家里的墙上、顶篷上都整整齐齐地糊满了报纸,有正着贴的,也有倒着贴的。男孩看见报纸上的字和图在耀眼的闪光中浮游,没有体积没有重量,报纸所说的言语未经双唇,直接钻进了男孩的眼睛。

男孩大声地朗读或者默念那一段段不可理解的文字,遇到从来没见过的生字,他会只念他认识的那一半。男孩一开始读得很吃力,读一个豆腐块要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后来只用四十分钟,再后来只用二十分钟。墙上的报纸成了男孩统治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像印度上古神话中的因陀罗之网,由无数的线路交织而成,每个线路的连接点都是一颗钻石,每一颗钻石都有无数的面相,每个面相都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这些发黄的报纸和已经干掉的浆糊像温暖的阳光一样裹着男孩的全身,使他的脸色变得富丽而尊贵,使他的小耳朵也变成了脸上一个靓丽的装饰。

唯一让他遗憾的是顶篷上的两张图片,一个是带着狗皮帽子的男人,一个是驾驶上海牌轿车的司机,由于印刷质量问题,两张黑白图片颜色偏深,就像两块凝固的暗影,映衬在文字的篝火之上。文字上下翻飞,让这两张图片越发丑陋。男孩尽量不去看它们,他们也就不复存在。

男孩一遍遍地读着报纸上的新闻、通讯和社论,也会读一些稀有的诗歌、散文和小说。他会躺着看,蹲着看,坐着看,站着看,也会踮着脚看,弯着腰看,斜着身子看,甚至是大头朝下看。他会喝着药看,撒着尿看,炒着菜看,吃着饭看,也会睁着眼看,闭着眼看,用耳朵看,用嘴巴看。看着看着,他便会用那种只有经历了沧桑世事的老年人才会具有的沉默精神和睥睨万物从而显得超脱了烦恼的眼神,去看院子外面的人。

男孩原本贫瘠的精神生活逐渐富饶起来,男孩慢慢觉得报纸上也会有一些毫无智力含量的文章和没有丝毫审美趣味的图片。他觉得自己会写得比这些人好。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不是无缘无故的,都是为了完成某个重要的使命。男孩觉得自己的使命就是写文章,写些让人看不懂的文章,倘若引车卖浆之流都能读懂,那还有什么稀罕。

男孩拿起笔,当他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大脑从来没有和自己的内心挨得那样近。他的脸会发烫,他会狠狠地咬着自己写过的每一个字。他觉得自己现在写的字和在学校里写的字不一样,同一个字在学校里是黑色的,而现在却是金色的。每一个字都像躺在阳光里,饱满结实,像一颗颗铜铸的子弹,闪闪发亮。

当新华有一天从二十多公里外的钢厂蹬着自行车回到家的时候,男孩将藏在身后的一页纸递给了新华,新华看着淡绿色的方格纸上规规矩矩地写着的一行行文字,断定这是誊写的定稿。

“植物比动物活得自在,动物比人活得自在。植物可以向世界充分而又完美地展现自己的性器,并吸引蜜蜂授粉。动物也可以在村口的路中央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过他们的业余文化生活。而人不能,“压抑、束缚、枷锁”变成了人的代名词,他们自以为聪明,自以为比植物和动物聪明。”

新华在心里读了五遍,诧异这是男孩的作品,但在翻看了男孩涂抹过的修改了几遍的初稿后,新华终于笑了。

新华赶紧把几张纸藏起来。新华心想,没有人看到草生长,但它却长得那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