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夫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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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戒指

此粒的公公因病死于家中。一个月后,当此粒发现魏琼芝的时候,老人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此粒是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她的头发浓厚而蓬松,有时扎成一个单马尾,但扎得很松,似坠非坠。额头上一大缕头发散落下来,几乎遮盖住她的小半张脸。有时她扎发辫,在走动的时候,垂在肩头的两条发辫像藤条一样颤动。她的鼻翼两侧各有一条长长的,向上扬的纹路,眼睛也因此变得细长。此粒给人的印象是有些不太合群,她曾经在一家公司工作很多年,很少到各个办公室串门,中午休息时间女同事围在一起分享零食和家长里短的时候,她也从不在她们的外围停下参与议论。她在人们的边缘行走,犹如给她们谈论的热烈火焰略过一阵凉风,令同事们心有不快,导致她经常被人议论。但若有人打扰了她将醒未醒时浅浅的睡意,她又会比任何人都凶悍。

一年前,此粒的朋友因心梗倒在工作岗位上。

朋友所在的单位是一家航空公司,一切按制度办事。航空公司给朋友的父母赔了一大笔钱,并且解决了此粒的工作问题。自此,此粒离开了那家八卦的、一切都由老板一个人说了算的民营企业。她顶了朋友的岗,做地勤,在“易登机”部门,就是在贵宾室为贵宾办理自购票至登机等一切手续和包揽一切服务的部门。

机场离市区三十公里,此粒每天沿着朋友当年的上下班路线按照最早和最晚的航班出港时间早出晚归。她觉得那条通往机场的高速是悼念朋友的最好场所。在一个人的日子里,她对朋友的思念非但没有被蒙上一层冷峻的灰,反而更为炽烈绵长。朋友走后,那彻骨的寒冷反倒让此粒变得更加忠贞,每一次上下班,她都把自己当成是陪伴朋友的祭品,而这条路给她的,是笔直的倾听与铭记。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朋友的样子在石珍的大脑里时而浮现,时而又沉到记忆深处。

此粒故意用最好的化妆品,每每想起朋友,她都忍住不哭,她告诉自己,“老娘的妆不能花,很贵的。”

此粒还记得那天凌晨,他被急促的手机铃声惊起。手机屏幕显示打来电话的是朋友的同事李季。

李季带着哭腔让此粒接受了这个坏消息,起初,此粒从头到脚的皮肤一阵发紧,继而是一种空掉的感觉。

朋友的孩子叫乐乐。朋友死后,乐乐的性格变得自闭且怪异,她会故意给比她小的孩子使绊子,往他们的脖子里灌沙子,故意将塑料袋扔进隔壁桌的火锅里。期中考试的成绩不理想,英语考了85分,此粒问起,她谎称考了94分;数学考了87分,她又骗此粒说卷子还没有批改完。还好,语文算不错,考了97.5分,她主动拿给此粒看,此粒奖励了她一套广袖仙女装。乐乐小小年纪,却有着不输成年人的心机,总是能利用自身的优势和劣势来引导对方帮助自己达成目的。一个算命先生说过,乐乐不是一般的女孩,长大后会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乐乐内心深处的那些恶劣因子,正在随着她的成长缓慢地释放。此粒怎么也不会想到,“单亲家庭”这个远得不能再远的词,会镶嵌在乐乐身上。她想不通,乐乐为什么会有这样扭曲的心态,为什么会和那些坏孩子一样,难道就是因为她没有了爸爸吗?此粒意识到,乐乐的人生正在往失控的方向走。此粒的情绪有时会从平静、隐忍转为爆发,就像她的美梦被别人打搅了一样。

子女是父母的延续,你给孩子什么,孩子就回报你什么,每当看到乐乐闯祸,此粒总是会控制不住情绪,她的身体会在瞬间出现酸碱失衡和内分泌失调,她会罚乐乐跪搓板,抽乐乐嘴巴,用戒尺打手,甚至会打乐乐的后脑勺。这种坏情绪也会传导到乐乐身上,让乐乐的脾气也出离得坏,且越来越坏。孩子永远是孩子,如果他们都不曾被温柔地对待,那么天真和善良怎么会永远都在。乐乐开始有意和此粒拉开距离,此粒对乐乐开始变得一无所知,甚至连乐乐后来在学校的成绩都是从同学家长的口中得知。乐乐在学校总是孤身一人,同学都不喜欢她,甚至大一点的孩子偶尔还会对她进行校园霸凌。可当班主任向此粒反映这一情况时,她关心的并不是乐乐的感受,而是反复强调成绩,“你只管好好学习,其他的都不重要。”任何时候,任何事情,此粒都会用这句话回应乐乐。仿佛只要乐乐学习好,就能摆脱所有的不幸。此粒和乐乐之间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培养了仇恨。

但无论如何,此粒大部分时间对乐乐是温柔的,表情、话语和动作无不透露出一个单身母亲对女儿窒息的爱。乐乐现在就是她的全部。为了乐乐,此粒可以辛苦工作,忙里忙外,也可以不再婚。

但乐乐想要一个人,一个可以补进朋友留下的空缺的爸爸,不管这个爸爸是真是假,乐乐都迫切需要。

石怡是一个短头发的女人,一对眼睛像是水仙花缸底的黑色石子,二十四小时都汪着水。

石怡热爱读书,那些密不透风的阅读就像一场风暴,席卷着她的心灵。在读书的时候,她的眼睛里会藏有书中人物的声音、容颜和身姿。石怡热爱写作,喜欢词与词之间神秘相遇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有发现和洞悉人性的天赋,这是成为作家的必要条件,但令人不快的是,她写就的小说频频被杂志社退稿。

石怡在医院上班,每天早晨对她来说都是无比痛苦的,并不是因为赖床,而是几乎每个早晨去往地铁站的路上,她都会思考活着的意义,直到到达那熟悉的站口。最终的答案只有一个,无解。相反,晚上,石怡却无比兴奋,精神饱满,她急于想打开书本,啃噬前一天晚上就做好的阅读计划。从10点到凌晨1点的那三个小时是幸福的,在书上勾勾画画留下的绿色线条是如此美妙,能够自由地思考和共鸣是如此美妙,做精神上的贵族是如此美妙。

石怡有一位忘年之交,叫马书。马书刚刚担任了在当地极具影响力的文学刊物《澄江》的主编。马书很看重作者的文章结构及风格,他曾经说过,“小说应当要有永久的生存性,文稿的录用不能看作者地位的高低和社会名声的大小,只取优者载之。”

石怡和马书无话不谈,他们之间有一种如影随形心意相通的默契感。马书评价石怡,“好强、单纯,爱面子。”

石敏是个高个子的男人,混了半辈子,无车无房无老婆,典型的“三无”人员,借住在妹妹妹夫家中。石敏受妹夫的气,不愿再继续借住下去,便主动要求搬到姐姐家,替姐姐照顾二老。在此之前,石敏开过茶室、开过火锅店、贷款买车跑过滴滴,经过不断“努力”,本来日子还过得去的石敏欠下了一屁股外债,无数次的创业失败似乎已经耗尽了这个三十八岁男人的进取心,他意识到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他已经迷失在自己虚度的荒漠之中。

魏琼芝在儿子死后,经常做噩梦,身体越来越差,本来心脏就装有支架的她,现在需要借助助行器才能行走。

青山灼灼,星光杳杳,秋风渐渐,晚风慢慢。魏琼芝一想起儿子,就禁不住泪如雨下,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儿子从小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学习从来没有让大人操过心,小学毕业考上了全市最好的十九中,而且还进了尖子班,中学毕业上了一本,学了最热门的计算机专业。大学毕业后如愿进了航空公司。儿子很节俭,魏琼芝说,现在成了公司的人了,要穿得板板的,领口破的,裤脚烂边的,趁早给我扔得远远的,现在衣服又不贵,你舍不得个啥?

儿子心里也经常记挂着父母,办公桌上摆着和父母的合影。儿子最记得父母的生日,总是提前包好红包,订好蛋糕。儿子知道父亲喜欢手表,左一块,右一块,给爸爸买了七八块表;他也知道母亲喜欢太阳镜,左一副,右一副,给魏琼芝买了二十多副太阳镜。

儿子孝顺,魏琼芝心里也开心,但最让他担心的是儿子的身体,从小就胖,七八岁的时候,邻居都说,不怕的,十二三岁就抽条了,到了十二三岁,邻居说,不怕的,到了十七八岁就抽条了,后来过了四十岁,也没见瘦下一分。肥胖导致儿子的心脏一直有问题,魏琼芝催促儿子去医院检查了几次,都说没有器质性病变,只是正常的早搏。

有时儿子也会和魏琼芝开玩笑。魏琼芝给乐乐买早点,说,“六块钱的稀豆粉,咯够你姑娘吃?”儿子故意说,“你整天就是钱钱钱,不提钱你心里不滑爽啊?”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魏琼芝大怒,“别说六块钱,为了让我孙女吃得好,二十块钱我都不在乎,你还说我只认钱,真是狼心狗肺。吴井桥有我自己的房子,有我的老朋友,我拿着退休工资,过得多快乐。你们非要让我把房子卖了和你们一起住,现在好,你们不满意了,我们去哪?岂不是无家可归了?你那个媳妇,还说我就知道睡觉,啥家务也不干,我血压高,头晕,晕起来连房子都在转,还怎么做家务?还说我只会收拾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都不管。哼,明天我就去住院了。”

对于母亲的抱怨,儿子总是付之一笑。这笑容,让原本气哼哼的魏琼芝一下子就没有了脾气。儿子的笑,像清泉一样,会渗进她的身体。儿子是魏琼芝唯一的希望,儿子是魏琼芝在深夜中唯一的一道微光。

但现在这道光隐没了,消失了,彻底不复存在了,或许又会有另一道微光显现出来,但这道微光似乎不属于她。

有一次,魏琼芝一觉醒来,对石珍说,我见到了他,他带我去南屏电影院看《五朵金花》。魏琼芝口中的他,是当年的男友,一个在两周前曾经打电话给她的老中医。

那是一种难以捉摸的情感,虽然唐突,但却是真切的情感。

此粒没有见过这位老中医,只在电话里隐约听见过老中医的声音。此粒曾经问过魏琼芝那老中医长什么样子,魏琼芝抬起晦暗的目光,说,已经不记得了,但他是个能歌善舞、言谈幽默、招人喜欢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戴原麻色的鸭舌帽,像香港《大公报》的记者。从魏琼芝的回忆和只言片语中,此粒隐约地窥见了老中医一种特殊的、显而易见的魅力。

在魏琼芝的眼帘下面,已经有了两个明显的泪囊,这除了年纪的原因外,绝对是暗自流泪导致的结果。但魏琼芝在悲伤和孤独中却嗅不到死神的气息。

儿子生前贷款购置的四室两厅的大平层由小夫妻俩共有,二老名下无房。养儿防老,儿子不在了,不一定能靠得住,二老想以房养老,要将自己的名字也加进共有人。提过多次,此粒均不置可否。魏琼芝也经常催促此粒带好“三证”,赶紧去房地产交易中心,特别交代,必须公正。但此粒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同样,此粒也在面对种种难题。是独子,留下一对年过七十的老父亲和老母亲。二老的赡养问题在死后立即像一堵墙一样摆在了此粒面前。二老这坐七望八的年龄,预示着一大堆问题需要此粒面对,再加上乐乐的问题,生活琐事像带刺的藤条一样将此粒紧紧地缚住,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有时两只脚上穿着一白一黄两只单身袜子自己都不知道。此粒觉得自己应该再养一只猫,好将他们凑成一套四扇屏。

乐乐快上初中了,还叫此粒不省心。老师要求每天完成《家校联系本》,联系本有一个栏目,叫“日积月累”,乐乐爱生气,便记下,今天教练不让我上场,我计划生两个小时的气,今天我的球居然被自己的队友给断了,我计划生三个小时的气。乐乐的“天敌”则都针对她,记下,乐乐把碎纸弄得教室到处都是,乐乐上课胡乱伸腿,乐乐下课去小花园捉虫子吃,乐乐被老师罚去教室外面不好好站着反而和鸡玩,乐乐偷走了武术教室的宝刀。

此粒遇到的最大的问题是乐乐马上要面临上初中。此粒没有上天入地八面玲珑的本事,没办法,乐乐上初中只能靠划片。所有的户口本、房产证、入学资料都已审核完毕,就等着人家分配了。二中,四十三中,民族中学,只有这三个公立学校可选。二中是重点初中,四十三中是二中的分校区,民族中学稍微次些。重点初中虽然好,但考高中的统配名额少,次一些的中学统配名额反而多,如果将来占上统配名额,乐乐能加几十分呢!私立学校是公开摇号,表面公平,但和中彩票一样,万一中不上,划片的公立学校的民族又被人占了,那乐乐就没学上了。乐乐在小学的成绩都是“C”,进了中学要分班,如果按照乐乐的这种成绩,铁定进普通班,但好在三所中学入学时都有一次分班考,以那个成绩为准,此粒打算再给乐乐报个补习班,突击一下。

此粒偶尔会看着客厅里摆放着的大富贵出神,栽植在一个紫陶盆里的这株绿植,是在花鸟市场买的,此粒记得很清楚,店主不给送货,他们还雇了一辆三轮,多花了三十块钱。

看着看着,大富贵变得如梦如幻,仿佛在一个水底世界的深处飘忽不定。

要是有个男人在我身边给我出出主意也好。

父亲离世,是因为受不了丧子之痛,但魏琼芝的意外死亡,让敏感的石怡隐隐发觉此中蹊跷。

石怡喜欢看黑帮片和悬疑片,在她看来,“江湖”二字带有一种更高效的规则,那些以帮人解决麻烦而建立自我价值的“老大”是石怡这个读书人自我催眠的咒语。

石怡越想越不对劲,索性去东方花园调取监控,兴许能找到点什么。石怡调看东方花园不同位置的监控记录。门厅摄像头显示,石敏匆忙跑出去是2020年5月15日上午10点30分,除去石敏下楼的时间,那说明魏琼芝被人推到是在10点25分以前。而单元门口摄像头显示,9点45分,一位老人曾经经过单元门,径直朝魏琼芝摔倒的地方——华宁亭走去。老人离开的时间是10点20分。除此以外,没有迹象表明,在魏琼芝摔倒前,有任何人在华宁亭出现过。

但华宁亭周围却没有设置摄像头,一切信息到了这里便都化作于无,意义被解体,真相被阻隔,一切疑团都留在后面的后面。

究竟是谁推倒了魏琼芝?石怡觉得监控画面的盲区里站着一只久经磨砺的狐狸,机智、聪慧,让自以为是的猎手无计可施。石怡知道,在事发时,只有他们两个在小花园,如果非要再加上一个人,那就是石敏。石敏完全有可能假装跑下楼去,再实施他的计划。石敏有作案动机,他需要此粒得到二老那笔航空公司的赔偿款,作为自己又一项创业计划的启动资金。

由于担心这样的判断缺乏真实性,石怡想继续用一些证据予以支持。

石怡将镜头里出现过的老人的画面放大,用手机进行拍摄。

华宁亭不算大,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被两侧葳蕤的树木包围,小鸟的啼叫传入耳鼓,似乎它们在那一天看到了什么,但石怡不懂鸟语,拖延了她的侦破速度。

小径上,树叶和石子交织在一起,灰灰绿绿,仿佛石子从来就是树叶的一部分。但,金灿灿的是什么?一枚戒指,一枚缠红线的黄金戒指,就像一只趴在墙上的壁虎一样趴在小径边沿。石怡捡起戒指,自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枚戒指。因为这枚戒指太过独特了,上面刻着花体英文。石怡想起来了,魏琼芝生前曾长期戴过一枚刻有英文的金戒指。

只要拼命回忆,各色各样的记忆就能活灵活现地苏醒过来。记忆这东西对于石珍来说,真是古怪,没用的东西把抽屉装得满满的,有用的或将来有用的东西却挨个儿忘得一干二净。

石怡把戒指拿给此粒看。

此粒的语调平板呆滞,不带丝毫情感,仿佛在宣读打印好的几个文字,“我没见过。”

“我都见过,你没见过?”石怡真想打着一支强光手电对着此粒的头,照亮她的记忆。

而此粒紧锁眉头,眉宇间凝重而又固执的皱纹反映出一种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的意志力,“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不要再管了!”

你是打算将什么秘密一直带到坟墓里去吗?石怡想。

此粒很坚决,一口咬定没有见过这枚戒指,她的舌头似乎被秘密之火灼烧着,但她在妹妹面前咬紧牙关,没有说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石怡看着此粒,脸上有了因怀疑而迅速弥漫的一层霜。

石怡只好来到魏琼芝的房间,屋内的凉意让石怡多少有一点紧张。石怡打开魏琼芝的衣柜,衣柜里散发出一缕陈年樟脑的腥味。衣柜已经空空如也,老人的所有衣物都在火葬场烧掉了。时间就是稀释过的硫酸,在世间的一切包括记忆都被它腐蚀了。石怡找不到任何线索。

石怡来到石敏的房间。魏琼芝去世后,石敏反而睡得踏实了。当一个人欠下一笔帐的时候,他会抓心挠肺,夜不成眠,而当他欠下十笔帐的时候,反而心情坦然,酣然入梦。石怡记得,石敏有一次半开玩笑地说过,算命的说,自己前半生会受老人拖累,除非老人不在。而自己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唯一能够拖累他的,就是这个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老人。

石怡很快脑补了一个画面:屋子隐没在黑暗中,石敏点起一支烟,躺在一张早已失去弹性的沙发上,烟蒂红红的火光映照出石敏内陷的脸颊。

石怡知道,魏琼芝一直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至理名言,她相信这个老人无论如何不会自寻短见。

阳光从湛蓝的天空往下渗漏,那金属一般的光线,静静地停歇在中医馆外面那一排枇杷树上,仿佛是一种召唤。

从一个叫“荷韵”的诊室传出一个硬朗的声音,“你胃也疼,头也疼,吃一两副药绝对是治不好的。”

石怡等到最后一位病人走了,在老中医更换白大褂的时候,石怡走进了诊室,期待老中医能给她提供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她一眼看见了戴在老中医左手中指上的黄金戒指,同样缠着红线。石怡必须极力克制自己,以免让他觉察出她的惊喜和一点点慌乱。

石怡的面孔跟随着时间的大军一直前行,从来没有掉过队。这位老中医,就是监控画面里那一位老人。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的一位朋友在你这里看过病。”

石怡说的那个人是马书,马书在骑摩托车的时候腰椎受过伤,这位叫温有良的老中医用掌根推揉和指尖点穴的方法治好了他的腰椎。当石怡把手机照片拿给他看的时候,他一眼便认出了温有良。

“你说得没错,那天我确实找过她。”

2020年5月15日,温有良和魏琼芝通了第二次电话。当温有良兴冲冲地到达约会地点时,魏琼芝扶着助行器的双手只给温有良开了一道窄门,温有良没有得到他所期望的和善微笑。

魏琼芝告诉温有良,这枚戒指她一直保留着,今天要还给他,温有良问为什么,魏琼芝说了一句让温有良似懂非懂的话,“与爱情背道而驰也能幸福。”

温有良看到的不再是曾经的那个二十岁的姑娘,而是一个受了伤的坚强女人。

温有良拒绝接受这枚定情之物。现在陶峰不在了,自己也是独身一人,他在期待他们这两艘旧船在一夜之间被逆风拖回到出发的港口。

但魏琼芝已经不是当年的魏琼芝了,她说完最后一句话,便扔下戒指,要回去。

“你别走,我走。”

温有良第一次感到回家的惆怅,他的气质就像一条挨了打的狗,这条“狗”扭头一看,魏琼芝背后还有一道通往小区外的更窄的窄门。

温有良没有让石怡惊喜。石怡开始胡思乱想。

石怡怀疑杀死魏琼芝的是她的丈夫李谦,李谦是一位医生,文质彬彬和忧郁的气质能让他迅速赢得女性的好感。他有杀死魏琼芝的动机,因为,他暗恋此粒。

李谦怎么会暗恋一个相貌平平的有夫之妇?吸引李谦的不是此粒的长相,也不是此粒的身材。一次,两家人同去滇池春天温泉,李谦突然抓起此粒垂在泳池边上的湿漉漉的脚。这一幕刚好被去买泳帽的石怡撞见,它像一根插进石怡大脑的刺。

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好面子的石怡想继续维持这名存实亡的婚姻,她不只一遍地听李谦解释过,只是一时冲动,但谎言说过三次后,石怡便麻木了。和李谦过日子,石怡就像嘴里含着一个东西,含的时间长了会犯恶心,欲将其嚼烂吞咽而后快。

石怡和李谦歪歪扭扭的婚姻,却保持着一种怪异的平衡,一直延续到今天。

石怡的妥协和忍让让李谦有一点忘乎所以。李谦曾经说过,他特别喜欢库斯图里卡导演的电影,在电影中他会感到即便是世界都乱套了,但人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该喝酒喝酒,该唱歌唱歌,该恋足恋足,什么都不耽误。李谦抓住一切可以接近此粒的机会,在此粒耳边低声说着各种各样的甜言蜜语。李谦想做一个大师,一个高手。

而此粒并没有觉察到妹夫的企图,反而陶醉在李谦的笑话里,眼神里满是欢乐和骄傲。她也没有感觉到一旁的石怡内心的抓狂,似乎对于他们这样尘埃落定年纪的人来说,这一切都是正常的。而石怡,则尽力掩饰着自己的表情,就像一个瘸子用一根手杖来掩饰自己蹒跚的步履。石怡想和李谦进行一次完全友好、亲切、理性的谈话,但她做不到。

头发梳理得服服帖帖,分出一道清晰中缝的李谦,在乐乐面前却是低到不能再低的一种存在,并且他似乎是习惯了这种忍让的姿态,因此他在此粒家里被乐乐冒犯的时候依然是隐忍的(乐乐曾在李谦的鞋里放进一只刚刚蜕皮的小龙虾)。当乐乐把这种怪异强加在李谦身上的时候,李谦想揍乐乐,但却“无力反抗”,李谦觉得乐乐的微笑比火云邪神那恐怖的眼神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但乐乐有时候也会对李谦很好,她曾说过,上中学之前,自己要过最后一个“六·一”,她希望自己的礼物是李谦。

李谦希望好强的石怡对自己不要太刻薄,有时甚至希望或是幻想石怡能对自己百般依赖。他对石怡说,自己怎么会爱石珍,石珍只不过是自己发泄欲望的一个出口。

爱不爱,石怡管不着。但有一点,李谦没有作案时间。

魏琼芝已经七十二岁了,和新婚时的照片相比,她此刻还能保持不变的就只剩下那一双清澈的杏核眼了。活到这把年纪,人还在的时候就已经腐烂一半了。把自己拴在这个世界上的,仅剩下几根细细的丝线,睡梦中简单地改变一下姿势都有可能让它们毫无痛苦地断开。然而,想让这丝线断开,不需要有多大的力量。

温有良走后,华宁亭只剩下魏琼芝一个人,魏琼芝就像一只陆龟,一点点往前缩。

凶手找到了,石怡笑不出来。但她也不会流一滴眼泪,更不会浪费自己的余生在慢火炖煮的回忆中煎熬,她不会把自己活活埋葬在四面墙壁之间。

石怡微信回得很慢,中间不会再有一百种想象,更不会再往坏处想。

石怡带着露骨的冷笑点击着手机屏幕,“什么时候离?”

石怡早就在她和李谦之间,划上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线,横亘在这条线一边的是不再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