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坚守
“本人郑重承诺:凡是来本店的,过年你家杀猪,我来帮你按,不带松手的,您要不信,可以写合同。”
画面里,三个骨头粗壮的男人使尽全力按着一头待宰的猪,额头和脖颈上沁出的汗珠很快变成了带酸味的泡沫,太阳穴上的青筋,林立而颤栗。他们要制服这头不听话的猪,继而挥起刀,往它的心脏部位来那么一下。他们知道每杀一头猪,他们就朝通往黑暗深渊的台阶又迈了一步。猪的眼睛里射出黏稠的光,这黏稠变为血红和仇恨。它要和这些刽子手斗争一番。它的嘶叫声盖过撞击声,在空气、墙壁和肮脏的地上反复地回荡。猪心想,以后再也不要回到这世上。
新华这颗高高在上的脑袋仿佛一片阴暗的沙漠。他不敢想,两手乌黑、眼屎斑斑的小罗在按完猪以后,会对他说些什么。
新华一次次拿出手机,一次次打开微信,除了几个无聊群里的闲言碎语,就是恐怖的静默。静得可怕,就像一条死去的河,河床上密密麻麻的裂缝里渗出血一样的东西,一条不再叫唤的狗蜷缩着身子躺在中间,在群群苍蝇的盘绕下慢慢发臭。
“还在坚守岗位?”
“是的。”
“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
三个梦,活生生的,新华又重复回忆了一遍。第一个梦,她梦见一位不苟言笑的女同事长着一个八岁男孩的身体,他摸了她的脚,很小,小到只穿32码的鞋子;第二个梦,她梦见一位穿白衬衣的领导塞给他一叠蛋糕劵,他立刻把藏在抽屉里的“中华”烟作为交换又给了领导;第三个梦才是此粒,此粒坐在电影院的第三排,他坐在第六排,他们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虽然模糊,但有照片为证。
“今天的雨,细细密密,涤荡着万物的芳菲,有一种孤独的况味。”
微信像发黑的死水结成了冰。一切都死气沉沉,无声无息。手机上的眼睛是能够把新华给吞掉的。这幽深的黑色小点,闪烁着磷光,冰冷的光盯住新华的脸,就像黑色的琥珀,新华是被包裹在里面的黑将军,它们把腿伸进松香里再也出不来,再也出不来。琥珀风平浪静,望着它,新华就一阵头晕目眩,仿佛我会摔进去似的,用刀条脸的话说,“想栽想栽的。”
一幢房子只有一间屋子,却有无穷无尽的走廊。新华的罪孽深重,即使他把神的名字念几个世纪也不足以减轻它的痛苦。无数条蛇像网一样缠住了他。一丝微弱的顶光照亮了一道狭窄楼梯的最初几级。新华在最后一级台阶下面。他往上爬,蛇缠住他的脚。世界本来就是迷宫,新华所在的这幢房子就是。新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条蛇,或许他就是其中一条,或许他也是被蛇缠住的人。新华转过身去,一条条蛇身渐渐虚化,又凝成一张张脸孔:此粒的脸、孕妇的脸、同事的脸,须发皆立的脸,这些脸连接在一起,构成一个无限大的圆周弧,它们消耗了过多的氧气,仿佛一股浊流,渐渐化成一滩。新华在沉下去之前将最后的热量传导出来,他的头发隐隐而动,在空气的缝隙间感到自己在现实面前已经死过一次,世界上最浅薄的死。房子里传来细砂纸在玻璃上摩擦的声音,新华的身体就像船一样停泊在此,船身从里到外已经开始衰败和糜烂。这是一条濒临灭绝的船,在暗处发出微弱的、淡黄色的光晕。新华黑洞洞的瞳孔骤然收缩,眼眸里暗生警惕。此粒的脸又出现了,像纸片,毫无重量地飘过来,一张张,一张张。各个时期的此粒就像被时光剪辑过的特写,背景空无,欢笑的此粒,沉思的此粒,发愣的此粒,冒汗的此粒,想哭的此粒,割双眼皮前的此粒,祛斑之后的此粒,他们穿梭着,充斥在新华的整个视界。新华像一个失重的碗,此粒的碎片越盛越多,捕获了满满一碗,蓝色的血管若隐若现。轻与重已无法分辨,碎片渐渐变为纤尘与秽。新华睡着了吗?他想用睡眠承载白昼无法实现的理想吗?碗边的波纹在空气里敞开、跳动、摇晃,怅惘、胆怯、犹疑。这波纹还没有结束的迹象,似乎不会枯竭,当它退潮的时候,新华会把碗像打夯一样重重地摔在地上。
此粒在碗里笑着笑着,笑声被新华掩住,被新华揉皱。笑声变小了,但她的眼神有突兀起来了。暗处充满了是灰色,长满了蒿枝,让人心慌。新华的眼泪掉在碗里,蒸发、失落。没有欲望的爱情真的就是喜欢。新华看到此粒点了点头,虽然那是一个几乎无法辨识的动作。碗已经非常旧了,却没有一点破损,珍藏着此粒的面容,珍藏着此粒的身体,珍藏此粒的声音,珍藏着此粒的故事。新华的眼泪结上了痂,揭一点就会流血。痂变亮了,倒映出一个形销骨立的新华。所有的事情都变得简单了,简单了。
“BJ时间19点整,此粒准时上班。”
“嗯。”
一个小女孩,搅着发辫,吐吐舌头,点点头。
“这几天心情怎么样?”
“一般般。”
“客人数量也一般般吗?”
看样子,此粒又去工作了。
她的手,她的肩,她的腰,她的肘关节,磨损、消耗、变硬。在她那略宽的脸庞和滚圆的胳膊上抹了一层薄薄的水层。她在自己的汗液里游泳,直至她的骨髓变得冰冷。躺在沙发上的男人,嘴巴全是烟味,他懒洋洋地望着她,用手摸着胡茬和瘦骨磷峋的下巴,挤眉弄眼。男人伸手触碰她的膝盖,此粒本能地缩回身体。
疾病像一把匕首刺进她的后背。一切的变化都来得不合时宜,屋子里的空气都凝固了,像填满了水泥。她的大脑里像建起了一座蜂房,震动着他的椎骨。她把头往水泥墙上无休无止地撞击打,发出钉子钉进棺材里的声音。拔罐、泡脚,本来有温度的世界也变得冷嗖嗖的,老伤、新痛,水泡、膨出,让火变得凄哀、让水变得凄寒。疾病按捺不住,像讨债似地占据了她的身体,让她的身体在拂晓下碇。晚上,她按部就班,积极工作;白天,她直面自己,消极睡眠。她的身体像垃圾桶里残破不全的耳朵,在拾荒者的手指上留下两滴血。每当此粒在朋友圈发图片时,新华就知道,此粒又在挂号,又在吃药,又在打点滴。负雪的山峰脆弱、冷漠。在制服遮盖下的肩膀向前抠着,此粒像一条死去的河流,河床长满杂草,工作的促狭,生活的昏暗,让她早点都不想吃一口,便一头栽进席卷了整幢楼的黑暗之中。她的胃极度收缩,连喝一口水都无法忍受,她对已经过满的人生充满怨恨,这种怨恨因为在呕吐过程中生理性地分泌出了眼泪而变得更加强烈。平庸的日常被放大、变形,童真与残酷强烈碰撞。而第二天下午,她又要像经过整饬的灌木一样重新面对生活,重新面对一双双不卫生的、污浊的、被蚊虫和寒冷反复关照过的脚。
生活本身的甘之如饴在此粒看来,是即将穿墙而过时,被永远铸在墙心里的幻想。吐尽了水和胃液,一大股漆黑的血撞开她的嘴唇,奔涌而出,和牲畜一样。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生活合不合适,只有生存知道。此粒,从未如此的平淡,枯瘦和苍老。
太阳终于出来了,但新华不敢愉悦起来。他怕乐极生悲。
昨晚,在网吧的角落里,三只蟑螂的幼虫,一只钻进了他的雨伞,一只钻进了他的鞋,最后一只钻进插线板的孔洞,被电死了,还引起网吧一阵不大不小的恐慌。新华喜欢在“欧洲卡车模拟”里畅行,这是他减压和思考的时间,连续四个小时,中间上一次厕所。他在游戏里安顿自己,认取自己的脚印。
从慕尼黑到斯图加特的路很长,长得新华都忘记了他在操作一辆22轮的拖头。风挡前的阴影好像水中的云。新华一向认为在大自然当中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一个美女的美,包括高速公路两边的风景。但安全驾驶手册提醒他,他的目光不能逃离片刻,但思想可以。无论一个商业式的微笑,还是像母豹般轻盈的脚步,或是一句用来应和的嘟哝,此粒都是完美无缺的。新华品味着啤酒的冠状泡沫,心里重复着海子的短诗。没有此粒的日子,那残忍的孤寂每时每刻都紧压在他的背上。他想真的成为一名卡车司机,随便停靠一个汽车旅馆,肆意地狂乱一夜,然后带上墨镜,叼着雪茄,点火、踩油门,继续前行。
卡车没有,有的只是蟑螂和崩溃的墙角。新华感到自己的肾脏里面有一种冰冷的空虚。他和此粒之间有一道玻璃的墙。墙这边的沥青上,新华在呻吟,抽搐,没有人认领。路过的人没有一个和新华沾亲带故,他们的脸像刚出土银器,泥土里暗生光辉,在他们的眼睛里闪耀着漠然。这漠然如同此粒对他那种心不在焉和厌烦的态度。她有她自己的空间,她对他和他身上发生的一切都不很在心,这让新华处于一种沮丧和屈从的状态。
掌管雷电的宙斯发起怒火,牲口院里暴雨如注。新华睡态丑陋,好像战场上被遗忘的死尸,他把自己无私地投入到大雨的磨砺之中。想起小时候,他和一个叫浮士德的男孩玩包剪锤,谁输谁吃一勺咸酱,不能喝水。几轮下来,咸味变成了苦味,让他们都站了起来,像两个张开的圆规一样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们的心脏为之狂跳,脸为之涨红,手也为之颤抖。最先坚持不住的新华紧张地四处环顾,他知道,井口就在不远处。终于,当阳光与地平线呈直角照射下来的时候,新华冲向了井口。
在一棵纹丝不动的树下,几只刨土寻食的母鸡在井边发出咕咕的叫声。新华匍匐在井沿正要提水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呵斥住了他。新华一扭头,撞上了一对眼睛,他感觉到她的冰冷视线。她优雅地迈着饱满的腿,懒懒地走了过来。尽管打扮很俗气,可还是遮掩不住她秀美的姿色。她有一张漂亮的脸蛋,一身细嫩的皮肤,一条动人的嗓子。她的耳垂看上去就像一只饱满的馄饨,她的下颌略宽,散发着刺激的气味。
“日头揭头皮、石板烫脚底,谁不想喝水?但你干嘛喝我家的水?”
她的样子像是一条本地狗对着一只新来的狗狂吠。
“我酱吃多了,只喝两口。”
新华发出短促疲乏的喘息。
“喝也可以,给我练个二指禅看看。”
“二指禅?我不会啊!”
“那就写8字,这你总会吧?写不好,不许喝,一滴也不许!”
曾经笼罩住新华的绝望,又一次笼罩在了他的身上。
他不会写8,8就像犁铧、锄头、背篼、笼子、簸箕、筛子、绳疙瘩,他会看,不会写。他拍掉裤腿上吸着的饱饱一层黄土。一头撞向了牲口院里停着的一辆报废汽车,保险杠被撞了一个凹坑。委屈像水一样漫上来,眼泪跟着就来了。
“哎呦喂,男子汉还哭起鼻子来了!”
她的笑容就像刻在脸上的几何图形,与嘴唇无法容纳的两排白牙一起,构成了半个井口的图案。
“算了,算了,不和你逗趣了。”
她低下腰,提起来半桶水。
“喝吧!”
清冽的井水散发着近冬之夜的寒意,在世界的浮光背后,升腾起股股凉意。
新华没喝,他不想写8字,也不想喝水。目光在她的脸上漾开。
她看着新华的背影,从他的头发里长出树木,从他的皮肤里长出花草,从他的眼睛里长出水井,从他的嘴巴里长出河流,从他的鼻孔里长出山谷,从他的肩膀里长出群山。
又是一句无人认领的话。在这摇晃的世界里,只有新华一个人维持着这种独奏的调子。远方的栓门涳濛濛的,通往栓门二级路的皱褶里百鬼藏匿。雄性十足的斯堪尼亚重卡开了很久,像一头等待千年的猛虎。这些难缠的鬼神里面有没有狐狸精?一个信鬼和梦鬼的人,神色庄重得像一个就要做法的巫师。新华的英语发音不会比一只鹦鹉强。他用食指和无名指反复按压键盘,拖头像一个醉酒的汉子,在一个打英雄联盟的赤发鬼蔑视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新华脸部还有没擦干净的血块,已凝结成暗紫色。高速公路安静得像是一个墓穴。被撞得歪七扭八的波形护栏发出热胀冷缩的声音。进气格栅冒着白烟,右前轮对着天空转着,从天上漏下的阳光,拖长了重卡喘息的影子。被甩出驾驶室的新华趴在地上,袖口和后襟在身体翻滚的过程中被磨成串儿,挂着污垢和机油。从他前襟的口袋里掉出一枚镍币,一面是“花”,另一面是“字”。现在,“花”已经闭合了起来,而“字”,却还闪着金属的光泽。镍币的颜色越来越深,最后泛起了青铜的光泽,像来自几千年前的地底。新华经常梦见一些奇妙的幻像,一些互换部位的植物和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