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回忆
“400-885-3636”,新华盯着中巴车挡风玻璃上的号码,心里继续往前走着,回忆与设想是一座座雕像,而新华就像一个醉鬼,给这些雕像剪辑着一个个特写。
那天是七月的第十六天,再过四天就是他的生日。车窗外还是惯常的树木和上午九点依然被云层遮掩的太阳。林荫里,六百度近视的新华依然可以看见疏疏落落的几椽农舍。
新华的边上坐着一个孕妇,面孔陡峭得像一块巨石的断面,头发因多天未洗粘接在一起,绺绺条条。粗壮的大腿随着车辆的摇晃不经意间就蹭到新华,但让新华更加忐忑的是孕妇那个尖尖的肚子,似乎里面藏着一位游侠骑士,手持长矛,随时准备破肚而出。
新华望望孕妇,又望望退去的风景,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新华整日蛰居在他那小小的办公室和小小的书斋里,让他整个人都变得小小的,而且越来越小。当孕妇问他到哪里了时,他竟呐呐地说不出清晰的话来。
“到,应该是,牛恋,喔,不是,是者北。对,刚刚过了者北。”
孕妇朝他笑了笑,“中午,到栓门的时候,肯定会下暴雨。”她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和面上微微震动的筋肉告诉新华,她是个会看风观雨的庄稼人。
车到了栓门县附近的一个村子,孕妇提着一个皱皱巴巴的红色袋子下了车,袋子像是晃动在孕妇附属位置的另一个孕妇。
车开走了,孕妇越来越远,新华脸上的笑容被涂上了一层忧郁。他重又盯着那个电话号码开始发怔。
此粒的笑容,像爱情小说一样俘虏了新华的心,当然,不包括小说里的错别字。错过的字以后就不要再错了,错过的人呢?尽管新华知道,此粒根本没有拿他当一回事,此粒始终觉得她和他不是一路人。此粒在朋友圈里发过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句话像是对所有人说的,也像是对新华一个人说的。
槁木、死灰、永远没有开花的日子。新华,很固执,因为他从来没有如此动心过,对,是动心,那是从低处升起的潮水,那是从脸上燃起来的多巴胺。当他想起她用阿拉伯文组成的梅花刺青和她美丽的栽着弯曲假睫毛的眼睛时,新华,这个平日里像一块水泥一样的男人,几乎要像小孩似的哭出来了。新华,从最初的喜欢,到同情,到朦胧的爱,再到恼火的恨,再到无法割舍,再到想象中的终将失去。新华像喝了变质的巴氏鲜奶,此粒的面孔、声音和姿势形成的菌群正在肆意啃噬着新华的肠肠肚肚。
没有动静的微信,没有动静的短信,新华一次次充满希冀和热望的文字被此粒的无动于衷所嘲弄。“故人不可见,爱尚留此间”,新华想给此粒发送这条信息,但没有勇气直接打电话的他还是放弃了,他觉得自从此粒辞职以后,他在她面前便已失宠。
此粒可以不理甚至屏蔽新华,但新华不能像橱窗里的木偶那样假装没有见过此粒。
此粒只知道这位姓新的先生是个卖酒的,平时会写点小说。“我从来不打听客人的私生活,不会东问西问的。”此粒的话像深秋第一抹清浅的阳光抚过新华的身体,平时不苟言笑的新华抬着一张讨好的笑脸看着此粒,笑得每一个毛孔都辛苦地往外喷汗。
新华第一次走进那个叫“荣州”的房间,他心里害怕得非常,尴尬得非常,也喜欢得非常。太阳在它的轨道上,一程一程不厌其烦地行走,新华在他下班的路上,同样隔五六天就要光顾一次那里。
36号,新华永远忘不了的号码。
新华曾是一名酒业公司的文案,他对工作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每天,他用近乎白描的语言叙述着他的工作,庄严、沉默、苛刻、听之任之、深思熟虑、稳打稳算,令人感到难以忍受的庸俗和压抑。36号,有一天便突然冒了出来。略宽的下颌,是新华喜欢的类型。“大脸盘子,看着实诚”,电视剧里的台词让新华刻骨铭心,甚至在某种程度已经影响了新华的择偶标准。单身的新华,只在梦里有女人缘。现实中,绝大多数女人觉得新华是个各色、面无表情、距人于千里之外的小角色。
此粒给了小宋些许温暖,小宋对此粒的依赖就像一个人在山腰水畔去贪读书中孤寂的深味。
“我觉得每个人挣钱都不容易,300多块的消费不低,所以我要认真去按,让他们觉得钱没有白花。”此粒那时而稚气的脸上,有一种脱了俗的干净。
此粒唯一问新华的话是,“你哪一天的生日?”
新华一怔,当天正是自己的生日。机缘巧合,这个新华嗤之以鼻的词语此时像是一只巨大的蜥蜴盘踞在他的胸腔里,正在用利爪拨动着他的一根根肋骨。
“就是今天啊!”
新华的心变成了一个矛盾体,他想让她相信,这一天就是她的生日,但又怕自己的身份信息在不知不觉中泄漏。他想拉起上衣,掏出手枪,愤怒地发问,把怒不可遏的唾沫直接喷到她脸上,告诉他,自己的生日就是7月20日。但他又想让自己像夏日独有的空旷而慵倦的气氛一样,不再加以确认,与贼为邻,屙屎都要隔三丘田,面对她是不用一五一十的。
“嗷,这么巧啊?”此粒的“嗷”在瞬间擒获了新华,这个在别人嘴里最普通不过的语气助词,在此粒约略秃舌的语音里是如此美妙。
“是的,不骗你。”
这句话刚出口,新华立刻想到了接下来此粒一定会让他亮出自己的身份证。但此粒的一句话,像根黑箭钉住了新华,让他感觉自己的身高因此缩小了半寸。
“公司有福利啊,会员生日折上折。”
此粒拨通了前台的电话,告诉他们她已经验证过客人的身份证,证实今天就是他的生日,让前台扣费的时候按最优惠的价格。
“你可以少付一百多块呦!”
此粒放下电话,熟练地按起了新华的小腿。不轻不重,即便是重了,新华也觉得不重。新华生怕语气重一点,会冒犯了眼前这位女神。一百元,新华半日的工资,不多不少,一百元,新华一千字的稿费,不疼不痒。但此粒给他免去的这一百元,是她火热的颊上滚下的泪,是新华隐约看到的想象中的女友。即便她对所有客人都这样,新华也觉得这是猛烈的欢喜,是幸福的来袭。
此粒会在中途,主动请前台填满空着的果盘,即便有人进来的时候,趴在理疗床上的新华会很难为情,但他的心里依然又增添了一抔热土。
此粒采耳的工具有大大小小二十多种,三十五元的费用会让新华享受过“金色年华”后再享受一遍耳道的贯通感,让新华掩藏不住满足的眼神。
此粒戴头灯的样子很滑稽,酷似一位牙科医生,用特制的勺子,进进出出,仿佛一只频繁进入村寨取食的野象。
“没有耳屎,只掏出来些耳道里的死皮,你想不想看一下?”此粒把那些白的黄的干皮罗列和呈现在一张抽纸上,新华偏着脑袋探究其中的内涵。
此粒会把脚塞进高跟鞋里,让新华觉得她瞬间长高了一截。她会用新华的折叠小剪刀为他修剪一下杂乱无章的山羊胡。此粒用一只手捧着零落的胡须,推开窗,让胡须飞进风里,而新华则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任由此粒摆布。当此粒拿着剪刀靠近新华时,新华会清晰地看到此粒脸上的痘痘和斑点,看到此粒鼻子上的黑头、唇上淡淡的绒毛和不太明显的耳朵眼。
感情像一片汪洋。男女双方感情好的时候,海面风平浪静令人感到无限美好。但是当二人发生争执的时候,感情就会像怒海狂涛一般将理智的小船拍打得支离破碎。感情,感情?此粒和新华有感情吗?这只是新华单方面的一种情绪,而此粒,从来都把新华当成是成百上千客人中最普通的一个。每天接触那么多客人,哪有时间和心思去惦念某一个人?不和客人谈感情,是她们这一行的铁律。
无论是对你好的人,还是伤害你的人,都是来渡你的。
新华不希望此粒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过客。他熟悉此粒的表情。他的微笑是一只蝴蝶,有硬度的鸽子,是有滋有味的覆盆子,是一艘大船的船帆,是温暖的梯田。
新华眼中的此粒,是属于第二眼缘的人。第一次,此粒没有给新华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第二次,此粒说以前见过一个和新华长得很像的人,新华几乎是他的翻版。新华感觉这应该是她和自己套近乎的一种方式,有了这个火苗,他们之间燃起的热情会把这里烤得亮堂堂的。
新华故意问她,“后来你再见过那个人吗?”
“见过,第二次他是带着他的朋友来的,好像刚喝过酒。他的话不多,也和你一样。”
新华觉得自己是一朵细小的浪花,他被此粒双手的浪潮席卷着、推搡着,新华觉得此粒的手法和别人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此粒会用小臂的外侧压背,浑身使着暗劲儿,从颈部捋到腰部。此粒压的时候,新华会感觉筋骨在身体里扭动,像是有一股山风飒飒地灌进身体。此粒紧接着会用指腹沿着脊椎轻轻触摸,仿佛有一股烟雾在后背缭绕。
栓门的天空阴阳怪气地耷拉着脸,既无放晴的豁达,亦无降雨的爽快,只是一个劲地嚎叫着湿风,从百里之上恐吓那些不得不出门的男男女女。
新华找了一家串串,落座,店内没有客人,在墙角,有一个女人在穿着肉。新华打电话给此粒,几声回铃音之后,一个慵懒的女声从听筒里很不情愿地传了过来。
“你哪位啊?”
“是我啊,我到栓门了!”
新华期待的是此粒炽烈的阳光,滚烫的热情。
然而,不止是山川风物会变迁,人的感情也会发生变化。
“你在哪里啊?”此粒的声音很轻,风一样掠过新华的耳底。
“在君喜楼下啊!你能过来吗?”
“外面下着雨,我懒得出去了。”
新华眼前立刻蒙上了一层白翳,电话里面似乎有无数泥团乱舞,和谜一样的嬉笑嗔骂。
“天阴着,没下雨,你住在哪?要不我打个滴滴去接你吧!”
“不用了。”
电话那一头弥散出一片不耐烦。
“我在君喜楼下的馆子里,一起吃个饭吧!”
“不用了,你们吃吧!”此粒以为新华是和同事一起来栓门办事,顺道来电话。
“你不好意思啊?就我一个人,不怕的!”
“真的不用了!”此粒的不耐烦,像沉闷的湿雾,又涌过来一团。
新华的胸腔里长出一棱一棱凸出的鱼脊,刺得心脏锐锐地痛了起来。
“你看我这么远的来了,你就出来一下嘛!”新华的眼镜挂在一线直挺的鼻梁上,语气近似哀求。
“我晚上七点才上班呢,再说了,我刚睡着啊!”此粒的语速变快,火苗吐出的信子在听筒里释放着能量。
“那这样吧,我吃完饭先去你们公司休息一下,等下午两点你们有值班的人了,你再来,行吗?你到房间了,给我打电话。”
此粒挂断了电话。
新华隔着玻璃,对着天空发痴。他想把这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地按入大地深处。
新华再无心情品尝串串,在客运站门口随便找了一家苍蝇馆子,店内无客人,他对着菜单点了一盘干巴土豆丝炒饭。新华没有食欲,午饭对他来说是例行公事,一来消磨时间,二来可以让他坐下来再一次尝试用手机同她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