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
狂浪是一种态度
一
花姐的酒店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
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台后面站着花姐,负责导购迎宾,温酒收银。
花姐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女子,肤白貌美,也是这个缘故,酒店生意红红火火,座无虚席。
此刻,靠窗的四角方桌的贵宾席上,坐着两个年轻人,正在举杯对饮。他们衣衫不整,须发凌乱,动作夸张,表情多变,全然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
掌柜即使忙得像陀螺,也要时不时瞟上两眼,准备随时听候这两位贵宾召唤。
但这两个年轻人,一顿午餐足足吃了两个时辰。其他客人已然散场,他俩还意犹未尽,又拉着花姐一同喝了七八两酒。
这倒也无妨,在生意场上常见。只是其中一个年轻人,酩酊大醉之后,竟然趔趔趄趄地走到花姐身旁,紧挨着她躺到竹榻之上。
掌柜的脑瓜立刻嗡嗡作响,仿佛看到自己的头顶闪过一道绿光。他气得浑身发抖,已经握紧拳头。
酒店身处闹市,堪称小镇商务区,掌柜最喜欢在饭前酒后,向新老顾客分享桃色艳闻,推送信息,没想到终有一天,自己竟成了故事的主角。
另外一个年轻人,却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哎呀,阮籍能有什么坏心思呢!掌柜是第一天认识他吗?”
掌柜满脸疑惑:“此话怎讲?”
年轻人解释:“都说叔嫂不通问,阮籍的嫂子每次回娘家,他都会亲自送行。邻居笑他不懂礼法,他却大声回答,礼法算个啥!”
掌柜面色稍和:“此话当真?”
年轻人拍着胸脯保证:“我叫王戎,来自琅玡王氏,怎会骗你?骗你高门子弟有何颜面!”
王戎当然不会骗他,一整个下午,阮籍都在呼呼大睡,没有任何越轨之举。
掌柜头顶的绿光,这才慢慢散去。
此后,阮籍每次酒醉,掌柜和客人也都习以为常,不作他想。
二
东汉末年分三国,烽火连天不休。
孙策遇刺身亡后,周瑜和鲁肃建议孙权:“老大啊,咱们人多地广,兵精粮多,何必听命于曹贼!”
孙权当然不想趋附于人,立即决定占据江东,与刘备和亲,吴蜀抱团,共抗曹营。
曹操探得消息,连忙修书一封,向孙权抛出橄榄枝,希望他能回心转意,共辅大汉。这便是著名的《为曹公作书与孙权》,执笔者是曹操的御用写手、“建安七子”之一阮瑀。
而阮籍,正是阮瑀的次子。虎父无犬子,阮籍天赋异禀,聪明过人,八岁便能作文;专注学业,读书时可以几个月足不出户。
阮瑀早亡,阮籍从小失去依靠,缺乏管束,放纵不羁。经常游山玩水,终日不归。得意之时,更是忘乎所以,要么仰天长啸,要么放声大笑,一架破琴,可以弹上通宵。
邻居们都在阮籍身后指指点点,这娃是不是读书读傻了,魔怔了?刚刚还是全村的希望,顿时又成了读书无用的典型。
幸好有个族兄叫阮武,在清河做太守,常向朋友夸赞阮籍的诗文,称家里的这位兄弟将来定大有所为,甚至超越自己。
阮籍的风评随即发生反转,都说他是奇才,当然不走寻常路。果然,舆论的导向往往由少数人掌控。
荥(xíng)阳境内的广武山,是楚汉相争的古战场。
阮籍曾到此登临观览,发出过一声长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这句名言,鲁迅和毛泽东都曾引用过,但其中的“竖子”,究竟是指刘邦、刘备,孙权、曹操,还是司马懿、司马昭,至今无人知晓。
这句名言,透着一股雄心,一团傲气。可见少年阮籍,也和其他读书人一样,希望能建功立业,声显名彰,“王业须良辅,建功俟英雄”“岂为全躯士,效命争战场”。
只可惜,他的万丈豪情,很快就泯灭于乱世之中。
三
魏明帝曹叡驾崩后,八岁的太子曹芳继位。
曹爽和司马懿共同辅政,两人抢地盘,分“蛋糕”,争斗不休。很多名士贤能,都在党派相争的旋涡中,成了牺牲品。
阮籍觉得,这届朝堂配不上他的才能。他很郁闷,也很灰心,终日饮酒买醉,不问世事。
太尉蒋济,素闻阮籍大名,专门向秘书王默打听:“阮籍在民间评价极高,有没有收买人心的可能?”
王默当场否认:“阮籍德才超群,绝不是无用书生。”
蒋济非常高兴,决定把阮籍招入太尉府。
阮籍听说后,连夜写下一封《奏记》,称自己丑陋且猥琐,才疏学浅,只适合锄地耕田,没有大腕的才气,却有大腕的脾气,实在不宜做官:
今籍无邹、卜之道,而有其陋,猥见采择,无以称当。方将耕于东皋之阳,输黍稷之余税。负薪疲病,足力不强,补吏之召,非所克堪。乞回谬恩,以光清举。
——《晋书·阮籍列传》
为了表示诚意,阮籍亲自把信送到太尉府,托门人转交给蒋济,然后就返回了乡里。
蒋济以为阮籍到洛阳,是准备入府就职,没想到打开《奏记》一看,满篇都是搪塞之言,顿时勃然大怒,把王默骂得狗血喷头:“快让阮籍到岗,否则你也给我消失!”
王默只好多番游说,连哄带骗,费尽口舌,希望阮籍能够尽快到任。
乡亲们也出言相劝:“这么好的机会,千万不能浪费。”
阮籍无奈,只好勉强答应,前往洛阳就任,但还没有熬过试用期,他就称病离职。
不久,曹爽又相中了阮籍,召他为参军。阮籍以身体尚未康复为由,再次拒绝了大将军的盛情。
一年后,洛阳发生震惊朝野的“高平陵事变”,曹爽被诛,司马懿掌权。
亲朋好友这才恍然大悟,纷纷夸赞阮籍有眼光、有远见,能够提前预判风险。阮籍只是一脸苦笑,不做任何争辩。
其实,他并非圣贤,又怎么会有先知先见。不愿意为曹爽效力,是因为在他的身上,阮籍看不到任何希望。
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
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
——《咏怀·其六十》
不优待战士,不重用贤者,只顾奢华淫乐,魏国必然会衰败没落。
四
司马氏上台后,为了把持朝政,掌控绝对权力,党同伐异,意见相左者,一律封杀禁言,才高名重者,强行胁迫入职。
阮籍也未能幸免,先后担任司马师、司马昭的从事中郎。身为近侍官,他每次和司马昭交谈,都只说地理天象,宇宙洪荒,从不议论时事,也不评价官员。
司马昭有些纳闷儿,便指示钟会,备上好酒好菜,试探阮籍。
席间,不论钟会问起何人何事,阮籍永远都只说一句话:“我干了,你随意。”很快就烂醉如泥。
钟会毫无所获,司马昭却感觉非常踏实,认为阮籍守口如瓶,小心谨慎,是个可信、可用之人。
然天下之至慎者,其唯阮嗣宗(阮籍)乎?每与之言,言及玄远,而未尝评论时事,臧否人物,可谓至慎乎!
——《世说新语·德行》注引李唐《家诫》
对于识人用人,司马昭有一套自己的理论,“为官长,当清,当慎,当勤”,且在这三者之中,他最看重的,就是“慎”。阮籍的表现,甚合他的胃口。
自此司马昭与阮籍格外亲近,整天待在一起,不着边际地谈天论地,甚至还想与阮籍联姻。阮籍不好当面得罪,只得餐餐饮酒,天天喝醉,根本不给提亲人开口的机会。
两个月后,司马昭才知难而退,无可奈何地苦笑:“这个酒鬼,由他去吧!”至于日常工作,他从来不监督、不催促、不考核,任由阮籍随心所欲,无拘无束。阮籍的任何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司马昭都会答应。
“我曾经游过东平,很喜欢那里的风土人情,想到那里去当个太守,不知是否合适?”
“合适合适,必须合适。”阮籍便骑着一头小毛驴,孤身一人,前去上任。
五
赶到东平后,他拆去府衙围墙,让所有官吏都在同僚和百姓的监督下办公,同时精简法令,宽以待民,只待了十天,又赶回了京城。
是的,阮籍就是玩儿。但他玩得很出彩,在两千年前,就能想到阳光政务、简政放权,的确够大胆、够超前。难怪狂人李白,也对这位潇洒的阮太守顶礼膜拜:
阮籍为太守,乘驴上东平。
剖竹十日间,一朝风化清。
——《赠闾丘宿松》
听说步兵营的后厨中,有美酒三百石,他又兴高采烈地找到司马昭:
“俺想当个步兵校尉,你说中不中?”
“中!”
阮籍又来到步兵营,天天和刘伶醉在一起,日出而起,日暮不息,工作规则、上班纪律等等都不顾忌。
即便无意仕途,他也格外珍惜这份美差,在这个岗位上任职最久,“阮步兵”的称号正是由此而来。
直到五百年后,才出现一位唐朝“阮籍”,也是因为贪图美酒,拼着老命都要调入太乐署,最终如愿以偿。那个人叫王绩,是王勃的叔祖父。
公元263年,司马昭在对蜀作战中取得了决定性胜利。魏元帝下诏,要加封他为相国、晋公。
司马昭一面百般推辞,一面又动员幕僚,让他们多写、快写《劝进表》,典型的表里不一。
阮籍也接到了任务,但迟迟不见交稿。司空郑冲派人快马加鞭赶到步兵营,想一看究竟。
果然不出所料,阮籍正趴在酒桌上,鼾声如雷。等到日上三竿,他才悠悠醒来,然后以手蘸酒,在桌上拟出初稿,下人逐句誊写,只字未改,却言辞清新,激昂豪健,被时人誉为神来之笔。
《劝进表》写成后不久,阮籍便病逝于洛阳,时年五十四岁。
六
阮籍在文学上的成就,毋庸置疑。他是建安以来第一个大量创作五言诗的文人,代表作《咏怀八十二首》,更是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上政治抒情组诗的先河,晋朝左思、陶渊明,唐代陈子昂、李白,都受其影响颇深。但对于他的气节和风骨,却有些许争议。
争议之一,是阮籍与嵇康的对比。
一般认为,在“竹林七贤”中,阮籍排在首位,嵇康次之,两个人常常被拿来比较。
嵇康性情刚烈,敢怒敢言,坚持不与朝廷合作,最后杀身成仁。
阮籍没有这么决绝,不仅做了司马昭的幕僚,还为他写下《劝进表》。
有人说,阮籍是个懦夫。这个结论略显草率,也有失公允。
魏晋乱世,天下多变,名士很难自我保全,他不得不有所取舍,也有所妥协。因为说话谨慎,处事周全,阮籍备受司马昭器重,但越是这样,心里越是煎熬: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
…………
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咏怀·其六十三》
他经常独自一人,驾着马车,在崇山峻岭中,肆意狂奔。行至悬崖断壁、无路可走之处,他便放声大哭,眼泪流尽后,再原路折返。
这便是“穷途之哭”的出处。
车至末路,尚可回头。人遇穷途,哪里还有转机?
阮籍有一篇著名的《大人先生传》,可以看作他的政治宣言:
且汝独不见夫虱之处于裈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裈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处区内,亦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
一群虱子钻进裤裆里,躲在深缝中,藏于坏絮间,以为寻到了好去处,等到大火烧山、城池被毁,直至死于其中,都不敢离开半步,还扬扬得意,夸自己循规蹈矩。
世间所谓的君子,便是这裤裆中的虱子。
如果不想成为虱子,那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像嵇康,死得痛快;要么做阮籍,活得痛苦。
从这个意义上说,阮籍和嵇康本质并无两样,都是反礼教的斗士,只不过形式不同,结局各异。
争议之二,是对阮籍放浪行为的质疑。
初唐年间,王勃在《滕王阁序》里,曾写下“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言下之意是,即便生不逢时,也不应该放任自流。
王勃终究是涉世未深啊,虽然受过一些小挫折,依然豪情满怀,壮志飞扬。他哪里知道,生逢乱世,人如蝼蚁,命如草芥,那些荒诞不经、狂浪无行的举止,都是阮籍不得已而为之。
洛阳有个美丽的小姑娘,尚未出嫁就英年早逝,阮籍与她非亲非故,没有任何交集,却跑到灵堂之上,哭得撕心裂肺,如丧考妣。
阮籍母亲去世时,他还在与人对弈。对方想提前结束,他却非要分出胜负。待一局终了,他又豪饮两斗,继而号啕大哭,吐血数升。
随后几天,先喝酒后吐血的动作,一直在循环往复。等到母亲下葬之日,他已经形销骨立,拄着拐杖才能站起。
是真性情,自有悲悯之心。若真孝顺,又何用吃斋守灵。对于阮籍来说,行为与思想,言论与品性,并无绝对关联,看起来潇洒恣意,骨子里却早已鲜血淋漓。
但诸多卫道士总是对阮籍横加指责,认为他徒负盛名,口谈浮虚,不遵礼法,弃圣背贤,对时俗放荡、世风日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们甚至觉得,西晋贵族子弟,骄奢淫逸、醉生梦死,都是仿效阮籍所致。
而对阮籍来说,放浪形骸也好,惊世骇俗也罢,这些是他远离纷扰、躲避灾祸的伪装,也是他嘲讽伪君子、反抗假道学的武器。
阮籍一切行为,都有其强大的精神内核。而那些盲目跟风之人,不过是以解放个性为由,行颓废纵欲之实,皮囊之内,空无一物。
一个是风流,一个是下流;一个是太空漫步,一个是街头作秀,岂可同日而语。
对此,阮籍或许早有预见。儿子阮浑成年后,也想加入竹林名士的队伍。阮籍赶紧打住:“仲容已预之,卿不得复尔。”(《世说新语·德行》)
阮咸已在其中,你就不要胡闹了。
阮籍表面上嫌阮家人多,实则担心沦为笑柄。毕竟不是每一个大胆狂放的年轻人,最后都能修炼成贤能。
至于后世画虎类犬的那群人,阮籍若是泉下有知,应该会一声冷哼:“没有我的深度,还妄想玩出我的高度,真是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