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乡

一

万物生长，岁月无声。日子快，闭上眼，还是从前，睁开眼，却已数年。我想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当你失去生命中最为宝贵的东西时，你一定会感觉到可惜但又很无奈。对我来说，曾经生活过的三十多年的东北地域，如今也只能在梦中拥有。今年过年我要回家看看。

我们总是在不断地赶路，不断地前行，以至于我们没有留意沿途美丽的风景，以至于我们几乎忘却了最年少时的梦想，还有那些现实生活中真正值得自己内心拥有的东西。养育我的东北已经变成了我思恋的地方。难忘家乡的一草一木，难忘家乡的人。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东北的冬天基本上是一片雪的世界，这是东北人特有的福气。从每年的十一月初下雪开始，直到次年三月份，我们见到的几乎都是银白的世界；而且，下雪的时候，雪花很大，六边形清清楚楚，很干净。这雪有些像东北人的普遍性格，豪迈中纯洁、粗犷中精细，而且有棱有角、是非分明。

我从小生长在黑龙江省小兴安岭地区，我的家乡在中国地图上位于“鸡冠子”的部位，属于边远山区。记得我刚走进大学校门的时候，几个同学还以为我是从原始森林里出来的呢。我的家乡是中国的雪城和雪乡。家乡的雪景是无法复制的，因为唯一，所以美丽。现在的雪乡通常指牡丹江双峰林场，这地方依靠长白山，占地面积500公顷，冬季降雪频繁，全年积雪期长达7个月，积雪厚度有时可达2米，每年都能吸引大批中外游客前来游玩，欣赏童话般的雪景。雪乡当地的雪质黏稠，落在房屋栅栏上，像是一奶油冰激凌。在茫茫林海中，你还随处可见红灯笼、大栅栏、带着白色穹顶的房屋、金黄色的苞米穗、往返的牛耙犁、蓝天白雪、炊烟袅袅、灯笼随风摇曳、银装素裹，天地浑然一体，看不清前方路的尽头。也听很多游人讲，光是去雪乡的沿途看到的风景，比如雾凇、树挂和银白色的白桦林，你就会心旷神怡。

家乡雾凇的种类和区域面积堪称全国之最。百里雾凇谷位于莲花电站大坝下游，莲花电站因间歇性发电，下游江面冬季形成百里不封冻的特殊状态，也自然造化出冬季的百里雾凇奇观。从莲花电站顺江下行，路经不同的地段或景点景观，便可欣赏到各具特色的雾凇景观。每到深冬时节，蒸腾的江雾漫过江面，飘上树枝，与冬天的寒气相互交融，就会使百里江堤树枝结满霜花，形成“千枝百态”雾凇景观。此时当你来到莲花这片神奇的土地上，驻足江边、路边、山边、村边，观赏那玲珑剔透、流光溢彩的雾凇，仿佛进入神话般的仙境，会使你赞叹不已、流连忘返。

家乡的街道上常常积有半尺深的雪，汽车轮胎上要缠着铁链子。有时，遇到上坡路，路上结了些冰，这就要考验驾驶员的技术水平，若是技术不过硬，车子就很容易抛锚。我们更多的人则是路上步行，走一尺滑一下，感受着冰天雪地！若是有时在雪地中碰到几块冰域，小朋友就会很高兴，可以一滑而过，时光像是在瞬间穿越。但也有勇敢的骑车人在道上单骑滑行，跌倒了再爬起。东北人都是活雷锋，这时候周围的人会来帮忙，扶起你的人还不是熟人。

我是在而立之年从东北跑到南方的。南方的冬天以及年味对我来说感觉和北方的很是不同。尽管我是无意比较，但有时也会触景生情，关心着东北的那块土地。我的生命似乎早已习惯了林海雪原、北大荒、镜泊湖、黑土地。有时看到央视新闻联播介绍东北的冬天将近零下三十度的环境，我总是感慨万千，那是我回忆中最美好的一面。

二

“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一部抗战史开篇于1932年，东北抗联的将士们在镜泊湖畔打响了抗日战争的第一枪；一本《林海雪原》描述了共产党人清剿土匪、重建家园的浴血历程，让牡丹江这座城市和她的英雄杨子荣名扬全国。

杨子荣是我和我的发小们心中的英雄偶像。徐克导演的《智取威虎山》那个3D电影版描绘的景色很像林海雪原，当然，“座山雕”的老巢以及武器装备可没那么强大。杨子荣卧薪尝胆，先是学习了土匪的行话，有了实际经验和锻炼后才孤胆深入虎穴，与土匪周旋取得了他们信任，最后用智慧随机应变地消灭掉了“座山雕”。智取威虎山后不久，杨子荣又一次剿匪。冬天的北风呼呼，他和一个土匪同时发现对方的踪迹又同时举枪。他的驳壳枪枪栓因天寒被冻住，没能射出子弹，土匪一枪击中他要害。家乡的人们为了纪念他，树立起一个三十二米高的纪念碑，代表他牺牲时的年龄。后来也是通过种种调查手段，才还原他的英雄本貌。其实，杨子荣也是个化名，他本名叫杨宗贵，山东人，原来如此……

还有一个女英雄叫冷云，对于女英雄我们更敬重，她是八女投江的“带头大姐”。我家就在她们八个女战士投江的乌斯浑河边上。我一点也没有贬低女英雄的意思，她们投的是河，不是江。当时是为了突出女英雄形象的高大，就把大河说成江了，闹得我现在有时对江和河的概念也很模糊。实际上八女中有几个人连名字都未留下，是乡亲们后来多方调查到的，可敬！

当然，我的家乡还有东北虎，乃虎中之王。徐克导演的《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打虎上山那段故事，那只凶猛的东北虎是聘请了世界上最优秀的团队利用三年时间通过3D动画融合而成的，很传神。电影在拍摄过程中，扮演杨子荣的演员张涵予实际只是自己用手和自己搏斗，模拟些动作罢了。最后电脑加工合成，让观众觉得活灵活现。

就像电影中的房屋一样，我们的房屋在大雪的覆盖下，雪和房屋融在一起，像各色各样的蘑菇，很可爱。你若是离远看，每个家的房子都像别墅。等到了晚上，家家一亮灯，更像是一个童话的世界，五彩缤纷，绚烂多姿。那时候，经常是头一天晚上下雪，第二天门都推不开，我就先习惯地跳窗户出去铲雪开门。那时候，冬天虽冷，窗户都用报纸糊严缝隙，但门口一扇窗户要保持通风，为的就是应急使用，当然这个应急预案是在我们心里的，不用写在纸上。

山区林场的大礼堂有一台24寸大电视，我们大大小小的人聚在一起看春节晚会节目，欢歌笑语，余音绕梁。童言无忌，就是在这个大礼堂，毛爷爷逝世的时候，全场的人都在低头默哀，妈妈抱着我，我胸前戴着一朵小白花，小孩子没见过这阵势，突然间害怕起来，人家表明害怕的状态通常表现出惊吓等表情，而我却害怕得哈哈大笑。整个礼堂所有的人都转向我，妈妈本来就是“黑五类”子女，她狠狠掐了我一下，我便哇哇大哭。可能那时候的我就知道了悲和喜都是一瞬间的事。

毛爷爷的思想是永远不过时的，老人家的文章都是他自己的思想并且亲自撰写的，据说《论持久战》，老人家就是在窑洞中闭关了七天写出来的。我曾经受益匪浅。我在考硕士研究生时，政治考试课程中有一门是《毛泽东思想》，我除了学习相关书籍外，还认真阅读和分析了原版《毛泽东选集》。考试时候，题目基本都能从这个选集中找出答案。我看着题目只能嘿嘿傻笑，《论持久战》中的话就出现在题目中，我答题也算游刃有余。毛泽东思想吸收了中国易经、儒家、道家、佛学、兵家、墨家、法家传统文化精华和西方文化精华——马克思主义哲学之历史唯物论和辩证唯物论等核心思想，因此，毛泽东能够把握事物本质和洞察客观形势之发展规律和趋势，并在实践中充分做到高屋建瓴、与时俱进、游刃有余、随机应变、有的放矢。

三

现在雪乡的冬天，我们感觉没有我小时候的冬天冷了。我们当时小朋友冻伤的很多，我感觉我现在也没有小时候抗冻了。当时北风刮在脸上真跟刀子差不多。那时候家里没有集中供暖，爸爸造了土暖气（或叫东北炕）。有时候锅炉水都开锅了，屋子还是不暖和。记得，我发现好多小朋友舔过冬天的铁，我也想知道味道怎么样，试着舔，结果我的舌头掉下一块皮，很疼，但我没掉眼泪，因为我觉得纯属是自找。有一次我开门后顺手把锁头拿进屋，然后又拿出去把门锁上了，爸爸回来以后怎么也打不开锁，连钥匙都插不进去。后来邻居家叔叔用打火机烤了一下就打开了，因为零下二三十度什么东西拿进屋都会化霜，瞬间拿出去又会结冰，锁眼就被冻上了。还有，冬天买的糖葫芦根本咬不动，就像大冰块一样，但还是喜欢这个大冰块。

那时候，北方冬季取暖是大问题。在农村，外面风像刀子，有时候炕都烧得滚烫，让你坐不住。每年非正常死亡人员比其他地方都多，主要是冻死、取暖时空气不流通一氧化碳中毒死亡、失火烧伤死亡；而且，室内因取暖密封、空气不流通，呼吸道疾病多发。冰雪世界也有伤人的一面，各种冻伤很多，各种摔伤骨折病例多发。

我小时候冬天穿的棉裤通常是奶奶亲手做的，手工特好，棉裤是背带的那种，好怀念。后来，妈妈不善于做这种针线活，她也给我做棉裤，就是经常开裆；开了裆再缝起来，我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太淘气了。但我还是很幸福，穿着妈妈亲手做的呀，妈妈和奶奶学了很久才学会的呀。每天睡觉前我都把袜子、棉袄、棉裤放到暖气上或者烧热的炕上烘着，早上起床穿上的一瞬间感觉特别幸福。我还记得小时候冬天妈妈给我洗完衣服，晾在外面的衣服都不让我动，就是怕掰断，呵呵，一碰就折。

别看老妈针线活不行——当时老爸在外地通勤上班，一个星期回家乡一次——老妈就像女汉子一样，承担起各种家务。比如冬天，她通常要去室外的井挑水，可井口旁边都是积累的冰，很滑。她打水很快，动作也很麻利，我都是离得老远看着。突然一天，妈妈班级的两个孩子淘气偷偷跑到井边玩耍，不小心掉到了井里，恰巧有人前来挑水，挽救了两个孩子的生命。我看到妈妈一直在向家长抱歉地说：“我有责任，没有看好孩子，我是一个不称职的老师。”

一个大雪天，我们全家坐铁路货车尾部的守车去城里买粮，老爸老妈先上了车，等车开动了，我学习铁道游击队扒车的本领，嘴里唱着“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身轻如燕伸手一扒就上了车。这可把老妈气坏了，一巴掌打在我脸上——五个“紫痘子”，一个月后才消失。在那以后功夫片才流行，我又常常央求老妈再打我一次，打我个朱砂掌呀。老妈为惩罚我，让我领着一帮孩子，在大风天的时候，在山区的几条路上排着队，边跑边喊口号：“护林防火，人人有责！”我们还真卖命，也很投入。

我曾看过一个小故事，说古代有个叫韩伯俞的人，他的母亲在他犯错时，总是严厉地教导他，有时还会打他。待他长大成人后，当他再次犯错时，母亲的教训依然如故。有一次母亲打他，他突然放声大哭。母亲很惊讶，几十年来打他从未哭过，于是就问他：“为什么要哭？”伯俞回答说：“从小到大，母亲打我，我都觉得很痛。我能感受到母亲是为了教育我才这么做。但是今天母亲打我，我已经感觉不到痛了。这说明母亲的身体愈来愈虚弱，我奉养母亲的时间愈来愈短了。想到此我不禁悲从中来。”我现在也多希望我的老妈能再狠狠打我一次啊。

那个时候，大雪天，我们坐在教室上课，教室就在山脚下，有时能突然看到山上跑下来一只狍子——鹿的一种。于是，我领着小朋友们不等老师同意，就冲出教室去追。当然追不上，老师让我们罚站，还要我们写检讨书。有时还能看到一只狼从山上拖着尾巴跑下来，我们就杀了出去，去追打。老师便不说话了，不需要写检讨，好像也不是明文规定。对我们这帮子山区的小孩子来说，狼和狗离老远一眼就能辨认出来。狼是拖着尾巴在地上的，而狗是翘着尾巴呀。现在，东北农业大学的一位教授就提出，山上的狼都没有了，更不用说虎了，狼应该成为保护动物。

记得那时候教室没暖气，中间烧一个铁炉子，红红的，很热，坐得近处的同学脸红扑扑的。同学们带着饭盒在炉子上热，有时没到吃饭时间，饭菜的香味扑鼻，我都忍不住流下口水，总感觉那时候的饭是真香甜。妈妈常常给我带高粱米饭，还有白菜、萝卜之类的。那个时候就是连豆油都没有放的菜，我都觉得好吃。烧炉子的材料也是我们秋天去山中割的苕条——一种灌木丛。那时割苕条就当秋游呀，没觉得累，一天要搞几个来回。我们男生都轮着排班点炉子。早晨班主任老师都过来指导，六点半钟就要把教室烧热了，否则上课时候同学们会感到冷，我们就失职了。

放学后，我们就在雪地里打雪仗，滑爬犁，捡松树落下的枝条，捡冻坏的猫头鹰、啄木鸟，帮它们养伤后放生。有时在雪地中，不知深浅，有的地方有坑，也看不出来，呼哧一下子，我就掉在坑里，身旁狗儿汪汪，去叫人帮忙，或是直接用嘴去拽我，每次我都逢凶化吉，无碍。踢足球的时候，男孩女孩一起抢足球，雪地中踢球，打成一团，不分彼此。有时，也分不清哪个球门是自己这个队的，乱踢一气，我常常是踢“乌龙球”。管他呢，大不了从头再来。滑爬犁，我敢从山的南面往下放，南面坡很陡，我们称那个山为“瞪眼岭”。山的北面是原始森林，一个大树几百年了，那里也是我们的天堂。爬犁从山上往下放，随着速度越来越快，我就像飞了起来，感觉山中的樟子松都在向我招手说：“真勇敢。”这种松树常年都是绿色的，我们叫它万年青，而且是笔直笔直的，他们就像我的好伙伴。因为山的坡度很大，没什么人去积雪很多的小山坡上往下滑。每年冬天我都要玩，很爽！兴奋过头的代价就是回家棉裤棉鞋里全是雪水，还不敢跟爸妈说。后来，我常常拿着纸箱壳垫在屁股下面，滑还不凉屁股。

那时候我最期待的是伐木工人在山上干完一天活，能给我带回来山钉子——一种长得有点像樱桃，但果实很小，吃起来酸酸甜甜的野果子。秋天结果不好吃，是涩的，要等落了雪冻一下才好吃！还有石砬子花，忘记是什么时间采回来的，放在瓶子里养，到了腊八正好开花。叔叔们让我给他们拉一段《二泉映月》二胡曲就行，可是我只会拉简单的曲子，例如《高高的兴安岭》和《嘎达梅林》以及《鄂伦春族》，三首简单的换一首复杂的还不行吗？叔叔们就乐，但还是把那些我馋得要命的山中酸甜可口的果子给我，我从小可能就知道做事要有智慧吧。可惜《二泉映月》我是真学不会，心思没放在那儿。

四

我们冬天的食物通常是白菜、萝卜、土豆，这些食物都在地窖中存放，还有冻梨、冻柿子、冻豆腐也是我最喜欢的。记忆中的冻梨也是冻秋梨，大部分卖的都是黑色的，冻得硬邦邦的，看着就是黑，一放凉水里化开，上面会有一层厚冰。心急吃就把冰弄开，直冰牙，等化透的时候，水分就会嗷嗷多，我通常喜欢睡觉前吃，边吸水边吃，嘿嘿。

东北农村只要天一冷能冻住时就开始杀猪，杀完猪就用猪肠子灌血吃血肠、面肠。切几块大肉放锅里烀，等出味道了，拿出来切一部分蘸酱油蒜泥吃，另一部分烩酸菜。一个村轮着杀，左右邻居亲戚天天找你吃肉去，这一阵子得吃个十来天。吃不了的肉就放仓房里，家家都有仓房，冻一冬天。我家曾经就养过一头猪，也就养过这么一次。奶奶每年养的猪在村子里是出名的，奶奶怎么教，爸爸妈妈还是不会养，小猪养了几年都长不大，就杀了。我很难受，为何？轮到我们家请客了，真是无奈呀。全村子的人来吃，怎能够吃呀？我发现村子里还有送肉来的，他们知道我家不会养猪，肉少。大家聚在一起，就是高兴，都是一家人呀。当然，每年奶奶都会把她养的猪的最好部位留着给我吃。

妈妈不会养猪，但养家禽却有一手。妈妈曾养了很多只大鹅，大鹅养得好。大鹅长得好看，警惕性也高，常常在我家把门。我训练它们排队听口令，时间长了，很听我的话，我让做啥就做啥，有时候它们很懂事。现在这镜头只能在动画片上看到。

一物降一物。冬天晚上，妈妈养的鸡经常被黄鼠狼偷吃。黄鼠狼很小，我们当地叫它“黄皮子”。这种家伙很机灵，它是鸡的天敌。听妈妈讲，这个家伙下口很准，一下子就是把鸡的喉管咬住不放，快、准、狠，然后吸血，还吃肉。它一口口咬鸡，鸡都不敢吭声。我就亲眼看到我家曾有一只鸡浑身被咬得一个眼一个眼的，血都被吸光了。于是，我动了很多脑筋，想办法抓它。我在一个夹子旁边放了很多黄鼠狼愿意吃的食物。终于有一天早晨，我惊奇得发现，夹子真的夹住了一只黄鼠狼。这家伙还自断生命，我感觉它还是很聪明的，但为何要自己寻求死路？我又没放毒药。等我拎起黄鼠狼的尸体在几只鸡的面前晃悠的时候，鸡还是吓得不敢吭声。

这只经常在雪地里陪我玩耍的大黄狗，当我一旦陷入雪坑的时候，它好像就是我的监护人。大黄是冬天的一个早晨我从猪圈里抱回的，小家伙当时是流浪狗，没地方待，就和我家的小猪生活在一起。后来，大黄狗成了我的好朋友，我到哪去，它都跟着。我还让它拉着我的爬犁，在雪地上奔驰。我后来到镇里坐火车去念书，每周六才回到山区，大黄估计出我到车站的时间，就在车站摇着尾巴接我。周日呢，当我从山区返回镇里的时候，它还送我到车站，和我告别。我现在都不知道狗为何这么有灵性。突然一天，我发现大黄老了，再也跑不动了。

一位老家的同学曾经告诉我：希望每个人不要坐狗拉的爬犁了，狗太可怜了；冰面很滑，狗拉的时候摔倒了，还得来回跑，跑完回来就躺那儿；希望大家不要坐了。

五

春节是中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那天传说是灶王爷的上天之日，接下来每天都有主题，程序化感强，内容也让人眼花缭乱，比如扫房子、扫除日、杀猪割年肉、宰年鸡、赶集、上祖坟上大供等，这是三十前家家要忙乎的事，这些风俗各家大同小异。我们小朋友们挨家吃杀猪菜，吃年夜饭，然后去堆雪人、打雪仗，当然那个时候也不会想到在雪人身上写上“Love”。

小时候年前集市真是人山人海，那时挂历上几乎都是漂亮阿姨，有空姐港姐文艺兵啥的，当然还有些性感朦胧的，脸上还有些红扑扑的喜气劲。挑好多个阿姨，带回家每个房间各贴一张。我们还看着大人们扭秧歌、踩高跷，哪个阿姨的辫子长，哪个阿姨动作漂亮，我们就喊她的名字并记在心里。

春节前一周，因为老爸的书法好，常常被邻居邀请去写“春联”，我有时在一旁端着砚台伺候着。爸爸常对我说：“写字要有灵性才行！”可我这方面真是没有老爸的遗传，字现在也没练成行云流水的模样。

大年初一一早，妈妈给我换上一套新衣服。那时候，一年买不了几件新衣服，我全指望过年的时候。而且，那段时间真是特别难熬，趁大人不注意，我总要溜进衣柜里，翻出来偷偷试穿过把瘾。那种喜乐和满足在等待中越熬越浓，直到三十晚上，我还把它们搬出来放在床头，整整齐齐地从头到脚码好，这种期盼值升至巅峰。初一早上，我再以最快速度穿上所有新行头，那种满足感至今难忘。

大年三十上午，家家户户要把春联在各自家的大门上贴好，有的“福”字还要倒着贴。我们这帮子小孩子就喊：“福到了，福到了！”邻居一位具有满族血统的爷爷告诉我，“福”字倒贴的习俗来自清朝的恭亲王府。一年春节，因家人不识字，误将“福”字倒贴于府门，恭亲王福晋十分恼火。大管家能言善辩：“奴才常听人说，恭亲王寿高福大造化大，如今福真的到了，乃吉庆之兆。”福晋听罢心想，怪不得过往行人都说恭亲王府福到了，吉语说千遍，一高兴，便重赏了管家和那个贴倒福的家人。事后，倒贴“福”字之俗就由达官贵府传入百姓人家，并都愿过往行人或顽童叨几句“福到了，福到了”。

年夜饭的意义不是美食而是记忆。我们都去爷爷奶奶家，妈妈和婶婶一直在厨房，拔鸡毛，杀鱼。家里的各种锅统统用上，小灶里炖着肘子，中锅里焖着猪蹄，大锅里煮着整鸡，整个房间都飘着肉味，几乎所有肉类都齐聚了。我总是围着厨房转，哈喇子直流，总想吃第一口肉！东北炖菜是很有名的。

奶奶张罗了一大桌子的饭菜，各色各样的好吃的。她平时炒菜豆油都很节约，可一到过节，却毫不吝惜。一大家子人呀，围在爷爷和奶奶周围，各自述说去年的成绩和新年的愿望。饺子里还包有硬币，代表着福气。现在想想，还是大人们忽悠小孩子开心，哪有那么巧劲，每年都能让我吃到？现在想想，年夜饭吃的不是味道，而是感情。留在味蕾深处的，不是大厨奶奶的技艺，而是亲人淋漓尽致的挂念。

三十晚上，小朋友们就提着灯笼，在风雪中挨家挨户去拜年，报平安。等到了零点时候，就要放鞭炮庆祝。家家户户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我喜欢那种吉祥的声音。那时候，有1块钱一盒的甩炮，还有1块5的小鞭炮，于是我兜里的零用钱都变成了鞭炮。那时候男孩子都喜欢把鞭炮往人多的地方扔。如果吓到别人了，我们别提多开心了！那时候心中还没有安全风险的概念。为了自由地放鞭炮，我那个时候，还用几本从上海买的《三国演义》连环画和发小们换几盒鞭炮。他们也喜欢这套经典的连环画。当初，我四年级暑假去过上海，我买过重复的几本哩，实际上早都想到了发小们。

我最喜欢是二踢脚——双响炮，每年我都要买好多双响炮。有时第一声不响，我便探头或是用手去探究竟，几次都很危险。老妈训斥我说：“真没记性，不能乱动。”我却委婉反驳道：“一年就一次呀。”

压岁钱的风俗源远流长，寓意辟邪驱鬼，保佑平安，它代表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美好祝福。初一大早，我给爷爷等老一辈的人磕头拜年，要爷爷给压腰钱，跪着当然是压腰了。若不给钱，我就跪在地上耍赖不起来，叔叔们都笑我。爷爷是新中国成立前铁路工务老工人，新中国成立后曾经去过秦岭修宝成铁路。他是铁路老劳模，修建宝成铁路那是他一生最骄傲的时候。爷爷就拿出一个红包递给我。多乎哉，不多也！当然，我是舍不得花的。

爷爷虽然不识字，但懂些《周易》，他说六十四卦各有好坏凶吉，只有一个卦近乎完美，就是“六爻皆吉”的谦卦。他常常告诫我父辈，谦卦中的意思就是：做人谦虚总是对的，低调都是有道理的，做人就是要不自许、不自居、不自傲，便会走上高大上的道路。他还和我讲：《周易》不应该是封建迷信，因为在封建社会前就有了；《周易》本来是殷末周初人们占卜算卦的方法，应该有很多科学的东西，而不是糟粕，应当取其精华，为人类造福。

爷爷是2014年暑期去世的，九十多岁的老人，临行上路前，和叔叔们说：“我一生虽然不懂文化，但做人务实了一辈子，我得到了全村子人的敬重。”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告诉叔叔们不要打扰他，老人家不吃不喝两天，干净利索地无疾而终。全村子的人来给爷爷送行。我深深记得爷爷与我说过的另一段话。晚上他在山区铁路线上检查线路安全问题时，三个小时冒着风雪，常常遇到黑熊、狼之类的动物，但一点也不害怕。我问他为何，他说：“我要起带头作用，况且黑熊也怕人，怕我手中手电筒的光呀。”

初二初三两天，我便和爸爸、妈妈乘火车去100里开外的姥爷家混吃混喝。那个村子叫“双龙村”，恰巧姥爷名字中又带一个“龙”字，耳朵又聋，是被红卫兵打坏的。姥爷因为曾是国民党团长，村子里都知道姥爷是大知识分子，连刚认识的小孩子都知道姥爷的住址。我下了火车后，要在雪地中蹒跚地行走两个小时才能到那个村子。注意，我是自己走，不像有些孩子都是大人背着。我见到姥爷时，他常常低头在编筐，一刻不停歇，手头还常放着一本《宋词选集》。他编的筐质量相当好，而且做工很细，每个关键环节都恰到好处，比其他家的耐用，在村子里很有影响力，交工的时候根本不用验收，直接可卖，而且供不应求。他说：“打日本鬼子用的枪我都会造，何况个筐？”

我把爷爷说过的《周易》谦卦的话和姥爷说。姥爷给我讲一个故事，这是司马迁《史记》中的一则：齐国宰相晏婴外出时，其车夫坐在大车盖下，鞭打四匹马，大声吆喝，市民围观者众多。车夫非常得意。而妻子却要与其分手。车夫不明道理。妻子的理由是：晏婴不满六尺，声名显赫；车夫身高八尺，内无资本，还趾高气扬炫耀。车夫感到羞愧，从此不再张扬，变得谦虚谨慎，夫妻生活和谐。

我现在也活了大半辈子了，接触过不少有所建树的人，那些沉默的、内敛的、低调的人，好比一株熟透了的稻谷，低垂着沉甸甸的果实，从不炫耀。这些人即便是低调，识货的人依然知道他们的分量，明眼的人会向他们投以敬佩的目光。当然，我不是说炫耀不好，有时不炫耀，别人也不会知道你，要有个“度”，但那种希望从别人的赞美和仰慕中得到满足，自以为高人一等，比别人强势，这种炫耀实际上是真的不自信。我欣赏内敛的人，但光有内敛，而又胸无城府，也是不值得提倡的，这种内敛也是装出来的，早晚会暴露。

姥爷摸摸我的头，说：“我孙子个头又长了，学问涨没涨？小孩子现在不能学宋词，那是成年人的童话，风花雪月的多。”我会很乖巧地背诵几首唐诗寻老人家开心，姥爷给指正；我还会背：“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姥爷便两眼放光，口中直说：“大气魄，大智慧，才、胆、识、力都独一无二，国军怎能不失败呢？我现在虽然还是国民党员，但也是民主党派，要为社会主义国家办点事，发挥余热！”

我现在去杭州有时也拿着《宋词的故事》，是一位叫作王曙的研究地质的高级工程师利用业余时间研究宋词写的，讲述了四百多首词的写作背景、所述事物在宋代的相关情况以及历史的变迁和现状。我能体会到这是作者经过日积月累写出的作品，我能感悟到作者的专业精神。有时我也想一个人静一静，便在断桥边的白堤长椅上仔细读几篇，我还是有些感觉的。

初四晚上的主要工作就是迎接财神。晚上我在家大门口点着灯笼，等送财神的人敲门，我好接财神。谁家的财神多，新年就有了好兆头。财神通常是指民间传说的五路神。所谓五路就是指东西南北中，意为出门五路，皆可得财。老爸说：“冒着风雪送财神的人都是些生活困难的人，我们接财神，还要给红包，帮助他们渡过难关才是。”有时，我不管天多冷，都开着门，准备了一些零用钱接财神。

爷爷曾告诉我：财神实际有很多种，不光指五路财神——五路就是指黄、白、黑、绿、红财神——还有文财神和武财神。文财神又有很多财神爷，是指范蠡、李诡祖、福禄寿三星。武财神通常指关羽，关羽一生忠义勇武，坚贞不贰。

姥爷又将五路财神扩展到人的“五福临门”。“五福”这个名词，源于《书经·洪范》，“五福”分别是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长寿”是命不夭折而且福寿绵长；“富贵”是钱财富足而且地位尊贵；“康宁”是身体健康而且心灵安宁；“好德”是生性仁善而且宽厚宁静；“善终”是能预先知道自己的死期。人生境遇多得不胜枚举，单就五福的变化来说，只有五福全部临门才是十全十美的，否则都是美中不足，是有缺陷的福。

姥姥说，“五福”当中，最重要的是第四福：好德。一个人有着生性仁善、宽厚宁静的德，这是最好的福相。因为德是福的原因和根本，福是德的结果和表现，“好德”可以随时布施行善，广积阴德，才可以培植其他四福。

如今，很多的人都在拜财神，其实真正的拜财神并不是向财神乞求财富，而是应当学习财神的布施精神与广大的胸怀，开启我们内在的智慧，最终你会发现财富的获得并不是来源于祈求，而是来源于布施：眼施、心施、微笑施、多付出、积极主动、热情、快乐等等。只要你有一颗布施的心与布施的善行，内心不匮乏，则外境一切富足，不必外求，本性具足。勤奋用心，财神自来；诚实守信，生意自来。

姥爷又让我好好分析一下关公这个武圣人。我现在知道他在《三国演义》中被美化了，但仔细读《三国演义》，还会发现很多故事有漏洞。例如，关公有些刚愎自用，诸葛亮却是绝顶聪明之人，为何明明知道他性格中的缺陷还让他去守荆州那么重要的地方，荆州一失等于蜀国失去了与其他两国抗衡的支撑点。再仔细看温酒斩华雄、杀颜良诛文丑等故事，实属罗贯中无中生有，根本不是关羽做的事，而是为了要突出他的忠义而已。其实，关羽生前死后历经了不同的旅程，在生前是一场悲剧，死后也是一场闹剧，集悲剧和闹剧于一身。生前，因为他对刘备愚忠，以及骄傲自大的性格弱点，竟然为一介书生、黄口小儿陆逊所蒙蔽，被几顶高帽子弄得昏头涨脑，致使荆州失守，父子被俘、身首异处。他死后的形象起初也是一个阴森的厉鬼，可到了死后300年的隋朝，佛教天台宗的开山之祖智者大师独具慧眼，成功点化了关羽，使关羽由厉鬼而一跃成了皈依佛门的护法神。权势者由于某种需要，不断造关羽这个神。于是，他死后官运亨通，由王至帝，至神至圣。

初五到十五期间，左邻右舍挨家串门，或是小朋友们在一起去老师家拜年。我们那个时候，家家户户出门都不需要上锁。爸爸还常去帮助邻居家炸麻花，炸好的麻花在冬天干燥的地方可存放两个月。我都在旁边看着，刚炸出的麻花，松脆甜香，好吃看得见，当然我肚子都会撑得很圆。爸爸这门手艺是在饭店偷学的，很多家都找他，我要拿个笔，在本子上做计划哪天去谁家。

我们当然盼望过十五，在十五的月亮的照耀下，我们这帮子小朋友在河上滚冰，浑身脏兮兮，谁滚冰忍耐的时间长，谁就会一年有好运气。更多的是滚啊滚啊起来就晕了。

过了十五，就等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二月二被称为“春耕节”“农事节”“春龙节”。俗话说，龙不抬头，天不下雨。龙是瑞祥之物，又是雨的主宰。人们祈望龙抬头兴云作雨、滋润万物。有二月二剃龙头的说法。那一天，理发老师傅们手里拿着剃刀，熟练地把我们的头发几下子就理得很顺。师傅们常笑着对我说：“我们就是熟练工种呀。”我们在那天还要吃猪头肉，这是东北的一种风俗。我喜欢吃猪耳朵，老妈就给我准备一大盘子，让我使劲吃。我有时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耳朵笑笑：“我不会变成猪八戒吧？”妈妈也笑了：“傻孩子，现在女孩子都喜欢猪八戒，有生活情调呀。”过了二月二，才算过完大年。也就是从二月二开始，雨水增多，雨水是农业生产活动最重要的要素之一。

在我的记忆中，曾经的年味儿就是逛集市、办年货、吃各种好吃的、穿新衣、玩难得的玩具、吃年夜饭、看春晚、拜大年、收压岁钱、放鞭炮，甚至拍一张全家福！那时候，我们日思夜想地盼过年，希望一年比一年好，日子简直是掰着手指过，而且，很多好吃的都只能在过年期间才能品尝，平常的日子若想品尝，根本就没有指望。但是除夕夜里，吃着母亲做的一碗素什锦或是包的饺子，我们都会感觉很香。

六

时光如梭，光阴似箭，过年包含的传统习俗被不断地抽离和抛弃，必要的仪式和礼节被消解或者部分简化，很多人对过年所包含的传统习俗变得孤陋寡闻起来，不懂得过年的真正含义，有什么表现形式，有什么仪式或礼节，过年仿佛就丧失了原本色彩，相应也就缺少了年味。我现在常听到有人感叹：“现在过年没有年味儿了”，似乎是年味儿被偷走了。时光流转的是相同的年华，却是不一样的生活。从20世纪80年代初到现在，人们吃着饺子看春晚，那时候我们开始认为，这是旧民俗变成新民俗，我们也逐步适应这种过年的方式和习俗；90年代中期以来，连稍显年味的放鞭炮也被禁了，更多的人过年不在家而是出去旅游，年夜饭的餐桌也从家里搬到饭馆里，过年也“黄金周”起来，仿佛成了一种范式，这其实应该是一种人类文明的进步。

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每年过年时，当我们看到自己的父母越来越老的样子、花白的发、不灵便的腿、越来越多的疾病，我们品尝到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越来越多的痕迹，哪还能感觉到年味呢，年夜饭也就一年比一年淡。平日我们想吃到的东西都能够轻易到口，年夜饭再也吃不出儿时的味道，更多的是成了一种回忆，甚至对于离家的游子来说，年夜饭有时倒成了一种沉重的期待。在跨越千山万水去赶一场团圆的年夜饭，我们见到的人也都是如我们一样怀着一颗坚强而又敏感的心，大家都匆匆来去，我们感觉只有形式，回忆也就越来越远、越来越淡，我们感觉自己麻木了。而且，每年的春晚，不能说导演和演员们不努力，不能说节目质量不高，但我们感觉还是不提气，应该说是我们的品位和欣赏能力提高了，春晚很难满足我们的个性需求。过去的年味在减少，你要注意到现代的年味在增加。可以说，至少在目前这个时段里，有些人过年必看春晚，算是一种现代的年味吧。若是真如一些人说的春晚对他们来讲如同鸡肋、要取消的话，我想必定会有一些人要不习惯了。

年复一年，每当过年的时候，你会看到大批的旅客争着抢着，大包小裹，不管回家的路途多么遥远，想法通过各种交通方式回家。如今，高铁成网后，更多的人是乘坐高铁回家，高铁在改变乡愁的同时，也改变了你和我，也带给我们更多的希望。春节期间，上海静得出奇，很多外地人都回家过年了，交通不再堵塞，街道上也不再见熙熙攘攘的人群，整个城市像一座空城。

“过年”在国人心中的地位，无论时光如何流逝，无论世事如何沧桑，只要我们的亲情没有淡漠，我都觉得这年过得有年味，有希望。

我们终究拥有可以一同吃年夜饭的人，拥有愿意给我们做年夜饭的人，还拥有愿意听我们诉苦的人，拥有心疼我们的人。而且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有爱的人，也有爱我们的人，即使再不容易的人生中，也有一些唾手可得的幸福。只是，常常因为我们习以为常，错觉好似再回不到从前了，而忽略了亲人始终如一的等待和期盼。

应该说，过年的本质并没有改变。在传统文化里，过年的仪式感很多很重，现在开放自由的形式增加了很多。但无论外在的形式如何变迁，过年的本质并没有改变，那就是与家人团聚。我们彼此暂时停下脚步，进行亲情交流，补充情感需求，这就是过年的味道。

七

上海几个知青曾是我的小学老师，我们经常在一起过年。记得他们说，初到家乡时候是夜间，看这个山区到处是灯，因为有层次感觉，灯是一层一层排列，感觉像到了大城市，等到了白天，才发现就是山区。但他们不后悔，把青春奉献给东北了。父辈们曾讲，有一个知青，笑话东北人穿得厚，自己耍单，结果冻坏了，听人讲酒能驱寒，于是就勇猛地喝了一碗小烧酒，结果呢，一周没醒过来。

上海知青很多都成一对了，男女自由搭配，恋爱结婚。有的永远留在了东北，有的回到了上海。我的老师姓包，他教过我语文、数学、音乐和美术，还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包老师走时，还抱走了大黄的后代——一个小黄狗，带去了上海，我现在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把小狗带上车，还通过了检查，而且是3000千米的路程呀。他把这只小狗起名字叫“小黄”，后来听说，小黄适应能力很强，生活在上海的乡下也是幸福地度过了一生。

包老师和王婶婶回到上海后，常常给我寄衣物以及大白兔奶糖、肉松等食品。上海的精致产品给我很深的印象。过年时，我就穿着包叔叔寄给我的精致小西服，心里很美。那时候，哪有小孩子穿西服的呀。看到别的小朋友羡慕的眼神，我心中高兴。这也许注定了我和上海的缘分。

我现在在上海，每年春节都去包老师家拜年。他常常抱着我的儿子高兴地说：“将来又是一个有理想的小伙子，快快长大。”嗯，我们是一家人。儿子叫他包爷爷，也要红包、压岁钱。

包叔叔常说：“《二泉映月》是瞎子阿炳这个无锡人创作的，是我国传统文化民间音乐的智慧结晶，是我国最好的二胡曲子之一。《二泉映月》经过几十年的流传，不仅在中国而且在全世界的音乐爱好者中都引起了强烈反响。它是我们中华民族的骄傲，是我们中国乐坛的骄傲！”这仿佛又勾起了我的回忆，当初我学这个曲子就是不上进，得过且过，不下苦功夫。

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家乡工作，当过铁路的列车调度员。我没有按照既有的计划去学简单的调度台，而是选学我的家乡最难干、列车密度最大的调度台。当时，一个调度台四个人中，常有人因为工作忙累得了重病。光阴过得快，我一晃在东北铁路工作快十年了。有一天，我突然听到一首歌叫《我的一生》，是英国摇滚歌手菲尔·格林斯的作品。“我的一生，一直在寻找，表达我感觉的字眼，我花了太多时间耽于思考，太少的时间准确表达，但我十分尽力了，想搞明白。我的一生，一直说着抱歉，为那些我知道我本该做的事情，那些本该说的话语重又涌向嘴边，有时我盼望一切才刚开始，似乎又总是太晚了点。我的一生，一直在寻找，但难以找到出路，实现近在眼前的目标，当重要的东西刚好溜走。不再回来，我又会一直盼望，无数懊悔，我没做我能做的一切。”是呀，我没做我能做的一切。这句话，刺痛了我。人的一生不能说抱歉，我感觉我应该有梦想。

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得更早一些。刀郎的歌声在我耳边回荡。我试着考研究生。天下着大雪，道上堵车。我在高过脚踝的雪里走了很远，也打不到车，后来是被一个好心司机送我去考场的，东北人都是活雷锋。当时我手冻住了，墨水冻住了，钢笔写不出字，我把笔和手同时放在我的肚皮上，暖了5分钟，我咬咬牙，努力一下。谁知，这一次改变了我的命运。

最后一门考《运筹学》科目时，我先把整个卷子题目都看了，难度最大就是最后一题，是一道卖报纸利润最大化的题目。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题目考的是随机理论，对那时的我来说，题目有些超前。当时只我一个人最后答出，15分的题目。书本上没有方法可解。做别的题目时，我一直在思考。最后，还有10分钟，我的灵感来了，利润最大化不就是损失最小化吗，从这个角度建立模型求解。北方的冬天本来就很冷，但我浑身冒汗，很快就建立模型。交卷子的时间到了，我与收卷老师商量，再等我五分钟。我用两个计算器计算，我在现场做统计，十个方案的结果都算了出来，最优、次优答案都有了。这次考试，也就是这道题目，改变了我的后半生，因为我刚压分数线呀。不要放弃，坚持到最后，我都没想到我能考上研究生。后来，我看光荣榜，是从后面看的，我这个专业，录取28名同学，我排在25位。听说有300多考生报考，我自己与自己竞争，瞎猫碰上死耗子。我最终离开了家乡。

到南方的风中流浪是我的向往。上海渗透着韧性，激励我去做我能做的事。情商、智商、胆商能改变局面，学识、知识、胆识能改变人生。我有时望着这高楼大厦，满街繁华的风景，当初来沪的憧憬和兴奋已经一扫而光，陆家嘴建筑创新别致的特色给我现在唯一的感觉就是我能变得像这些建筑一样年轻吗？

如今的我有时也会处于一个混沌状态，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对自己有什么帮助，也不知道未来朝哪个方向走。但我似乎又清楚地知道，道路还很漫长，这种迷茫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应该是一个正常的状态。不管是在大城市还是小城市，最重要的是要做到“不忘初心”，在你遭遇某种困境或是上升到某个高度遇到瓶颈的时候，不要忘了自己当初是为什么要来这座城市。

我走在苏州和无锡古城街头，有时突发一种感觉：我小时候学拉二胡，学习《太湖美》《二泉映月》的曲目，我不上进，学得也不好，可是命运就和我作对，你没学好不要紧，我就要你从东北到江南，让你没事时就能听到大街小巷中的这两个曲目——无锡和苏州的代表曲目，让你知道，这两首曲子就是你生命中带不走的东西，注定伴随你一生，想逃脱都难。

我有时想想自己还有标志性的家乡烙印吗？答案是：有。这么多年来，我说话的语气中一直带有“声母中平翘舌不分”的习惯，我从小到现在说话基本上都如此。我从北方迁移到南方，这个习惯还一直保留。前些日子，老爸告诉我：方言保护已经上升为国家行为，更多的人开始重视保护方言和濒危语言。为此，国家教育部和国家语委启动了“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林口就是调研点之一。家乡的方言与普通话相似，但又有很多特点，比如说声母中平翘舌不分，比较显著的是r、y不分。调研团队得到了林口县教体局、文广新局等单位的大力支持，采集了当地8种形式的口头文化，数量多于“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的要求，童谣《卖锁》《刁翎小孤山的故事》《人参和黄芪的故事》等录音素材极具地方特色。据了解，黑龙江省汉语方言调查项目于今年获准立项，按照《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汉语方言调查点总体规划（2015-2019年）》要求，黑龙江省共规划12个汉语方言调查点。我这才知道，我说话的习惯原来是因为方言。

怀旧应是成熟后向往淡泊的一个标志。有时我看了一个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的老照片集锦，那里的一草一木，一街一房，都那么陌生而熟悉。我深深感到，美好之所以美好，只是因为再也回不去了。

八

2016年1月2日中国地震台网正式测定：12时22分19秒，黑龙江牡丹江市林口县（北纬44.8度，东经129.9度）发生6.4级地震，震源深度580千米。此次地震是由板块下压引起的，这里是我国少有的深源地震区，历史上也发生过多次较大地震，均未造成灾害。因为林口地震的震源深度达到580千米，属于深源地震，没什么破坏力，所以家乡的人没什么感觉。

于是，我又恶补了一下知识点：震源深度在0～60千米，称浅震。浅震对建筑物威胁最大。同级地震，震源越浅，破坏力越强！地球半径是6300千米，超过300千米为深源地震。截至2008年6月，我国自1904年以来共发生深源地震22次，其中7级以上的地震只有5次。深源地震的地理分布非常局限，仅分布在吉林省的延吉、安图、珲春和黑龙江省的穆棱、东宁、牡丹江一带，震级5～7.5级。本次震源深度580千米，可能是目前中国震源最深的地震。

黑龙江省林口县这个不知名的小县城因为此次地震一下午铺天盖地刷爆了朋友圈。我的家乡突然间出名了，可我真不希望这么出名。中午一点左右，得到地震的消息后，我急忙打电话给家乡的一位亲人，我的反应就是他还能接电话：“很好很好！没感觉到地震呀，我们这里是风水宝地。”几句调侃之语，让我感觉到地震也没那么可怕！接着家乡的几位同学也来电话告知平安，嘻嘻哈哈的，让我收获满满的感动！到底是哪里地震了呀，好像我是受难者。

几位同学说：幸好是深源地震，不然我们都不在了，如果浅表地震我们就没了，一辈子真的太短太短了。多少人说好了一辈子不分开，可是转身就成了陌路人，又有多少人说做一辈子的朋友，可转身就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明明说好明日再见，也许明日就是天人永隔。我们真的无法预测死亡和明天哪个会先到，趁着我们都还活着，能爱时好好爱，能拥抱时好好拥抱，能牵手就不要放开，不要给你的人生留下太多的遗憾！

我告诉我的家乡人：牡丹江到佳木斯高速铁路建设的线路选址经过家乡，高铁建成后，从家乡乘坐高铁到牡丹江只需20分钟，到哈尔滨需要75分钟，而现在家乡到哈尔滨要6个小时的车程。高铁将改变家乡人的生活方式，也会给家乡经济带来新的发展。经有关部门批准，新建牡丹江至佳木斯高速铁路地处黑龙江省东部，线路为南北走向。线路全长374.922千米，设计速度250千米/小时。其中，桥梁146座、隧道32座，全线设牡丹江、桦林东、林口南、鸡西西、七台河西、桦南东、双鸭山西、佳木斯8座车站。其中林口南站拟设在距离城南5.5千米处。项目计划于2017年开工建设，总工期为4.5年。

家乡的明天会更好！

2016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