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期:不确定时代的确定性生存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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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观篇 如何理解我们所处的时代

何为周期——当下世界的根本性变化

向松祚

著名经济学家,中国农业银行前首席经济学家,深圳市大湾区金融研究院院长

周期: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基本特征

古话讲,“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说,社会存在着治乱分合的周期律。实际上,从古至今,伟大的思想流派都深刻地认识到,周期律是自然和人类社会一个最基本的特征,这是一个历史和哲学话题,也是一个数学和科学话题。

在古希腊先哲们活跃的年代,他们也在早期的天文学探索中开启了对周期的认识。后来的科学也证明了这一点:春、夏、秋、冬就是一个周期的循环,如果没有太阳的周期性运动,就不可能有气候的变化、生命的萌芽和人类的诞生。

周期律不仅是人类社会最本质的特征和最基础的事实,也是自然最本质的特征和最基础的事实。无论是一个地区、一个国家还是整个人类社会,出现循环往复的周期变化都是很自然的现象。

人类站在周期的关口上

具体观察当下的世界,我认为有两点根本性的,也是周期性的变化。

一是在经济层面,全球化进入逆转态势。从19世纪至今的200多年间,有两次重要的全球化进程。一次是19世纪后期,也就是从1860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50多年里,英国主导了一场全球化进程,那时伦敦是全球金融中心,英镑是全球最主要的货币,英国是全球最主要的出口大国和科技革命、工业革命的引领者。这场全球化进程让美国、日本、德国乃至欧洲一些国家(地区)都成了现代化国家(地区),直到一战终结了这场全球化浪潮。另一次是经历了灾难性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对抗性的冷战之后,于1980年前后开始的第二次全球化,这次全球化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中国改革开放,融入全球经济,东欧许多国家(地区)也在这一时期拥抱了全球化。这场全球化浪潮延续了差不多30年,一直持续到21世纪的前10年,在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开始放缓,各国(地区)的保护主义、民粹主义随之抬头,美国也好,欧洲也好,都概莫能外,加上现在以俄乌冲突为代表的地缘冲突,全球化的逆转就更明显了。

二是在政治层面,西式民主价值观遭到质疑。1980年开始的这场全球化中,美国政治学者弗朗西斯·福山的《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广受推崇,但现在,这一思考开始逆转,许多人认为西方民主体制好像有很大问题,也解决不了人们要解决的问题。美国号称“民主灯塔”,但是美国也确实因为体制遇到了很多社会问题,而且这些问题看起来解决不了。

除了这主要的两点之外,全世界在金融层面也面临着周期的转变。1971年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之后全球货币政策一直是宽松的,这一宽松周期最终积累为2008年源自美国的全球金融危机。现在,人们也开始认识到无限量的宽松政策是有很大问题的。

总体来看,和过去的半个世纪相比,今天的人类位于一个转折点上,好像要寻找一种新的平衡或者一种新的发展道路、模式,然而并没有明确的方向:全球化在逆转,人们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是不是会进一步逆转;西式民主被质疑,人类到底选择什么样的发展道路的争论并未尘埃落定;全球金融动荡,下一步将走向哪里也看不清;全球贫富差距令人担忧,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因为全球化之下经济的高速增长在本质上会加大收入差距、造成贫富悬殊,世界各国(地区)都冒出了一批富豪,但多数民众收入并不高……人类社会进入了一个混沌的、不确定的、摸索的时代,人们为此创造了一个词叫“乌卡”(VUCA,即Volatile、Uncertain、Complex、Ambiguous)。

就当下而言,我主要关心3件事,它们会对人类面临的周期变化产生显著影响。

第一件事是俄乌之间的地缘政治冲突会在什么时间以何种方式结束。俄乌冲突对未来的世界会产生非常深远的影响,这指的不仅是安全和地缘政治方面,它还将影响人类的价值观、金融的稳定、能源和粮食的稳定以及世界是重新走向融合还是进一步分裂。俄乌冲突只是当今世界的分裂、全球化的逆转的暴力表现,战争往往是人类社会内在矛盾的极端性表现。

第二件事就是美联储的货币政策以及伴生的美元对全球的影响。我认为,和俄乌冲突相比,这一点的影响要小很多,因为人们毕竟已经比较习惯美联储的货币政策调整,它往往是在可控范围之内的。

第三件事就是新冠疫情。疫情实际上是导致全球化停顿甚至快速逆转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全世界的主要国家(地区)什么时候能够重新恢复往来,这是非常重要的。疫情这种外部冲突往往会加剧人类社会的很多内在冲突,所以我们会发现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上升的周期或平和的周期,好的事情似乎会同时发生;一旦进入比较糟糕的周期,坏的事情、人们不太愿意看到的事情也会集中发生,比如在全球化逆转的背景下,不好的事情纷至沓来——疫情、地缘政治冲突,甚至自然灾害等。

周期形形色色,难以精确把握

事实上,人类思想者对周期的探索是一个古老的传统,而不是在经济学诞生之后才开始的。

例如,中国、古希腊、印度的哲学家们不同程度地表达过决定人类社会周期性波动的因素。到了近代,自然科学家们用了很多科学工具观测、研究太阳黑子的周期、天体运行的周期、气象变化的周期、彗星往来的周期等。社会科学家受到自然科学家的鼓励,希望发现政治上的周期,比如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黄宗羲提出“黄宗羲定律”,认为中国几千年王朝演变存在周期律:“社会存在两个阶级,一个是不劳而获的以王公贵族为代表的食利阶级,另一个是靠劳动创造财富的劳动者阶级。新朝成立伊始,政策比较宽松,食利阶级人数较少,税负较轻,但久而久之,官僚队伍越来越庞大,不劳而获者越来越多,税征得越来越重,引发‘积累莫返之害’,劳动者阶级没了活路,只好揭竿而起,旧的政权就崩溃了,新政权上台后又重复这个政治周期。”黄宗羲表面说的是政治周期,实际所指的是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内在变化结合在一起的周期。

在经济学的范畴,马尔萨斯是最早研究经济周期的先驱。他认为,出现经济周期的原因是人口增长速度与食物增加速度之间的不协调,因为人口增长是几何级数的,而食物增加是算术级数的,算术级数肯定赶不上几何级数,因此就会出现大饥荒,经济也会反复波动。现在看起来这一观点并不正确,但马尔萨斯确实在尝试解释经济的周期性波动。到了19世纪后期,越来越多的经济学家开始研究经济周期,有人把经济波动和农业生产的丰歉联系起来,进而与气候变化、太阳黑子波动相联系。到了20世纪,康波周期、基钦周期等经济周期说法逐渐成为经济学家辩论的热门话题,经济学家认为经济周期有短周期、中周期、长周期等,例如康波周期的一个长波时间跨度约为50年。

究其根本,经济学家在努力弄清经济周期性波动背后的力量到底是什么。经济学家通常认为,3年之内的短周期是由货币因素引发的——货币政策有时是一种被动操作,经济疲软时要降息,释放更多流动性,但这样又会导致经济泡沫或通胀,从而无可奈何地加息,如此形成经济的短周期——但货币周期究竟有多长,也很难明确判断。10~20年内的经济周期主要由产业因素引发,一个产业从启动到成熟,再到最后停止增长也是一个周期。通常来讲,一个产业持续兴盛的时间不会超过20年,比如在中国,从轻工业、家电,到房地产、互联网,各个行业从兴起到快速增长,再到成熟、增长停滞,都很难超过20年。

美籍奥地利政治经济学家熊彼特对货币因素也感兴趣,但他最感兴趣的是由技术进步所影响的“大的周期”,他发现其中确实有一些规律:珍妮纺织机和瓦特蒸汽机开启了工业革命,之后经过30年,工业革命走向高潮,这一高潮又持续了30年,在这五六十年之后,工业革命带来的经济增长就放缓甚至停顿了,下一次的经济增长高潮还需要等到新一轮的科技大发现,例如大约100年之后电力的应用,又100年之后ICT(Information,Communication,Technology)产业的兴起等。这样的周期未必精确,但的确有一趋势存在其中。

每一次革命性的科技出现,都会带来人类经济活动的长周期演变,这就是熊彼特的长周期理论的精髓所在。熊彼特认为人们应该关注长周期,因为长周期是最具决定性的,是滚滚洪流,是趋势所在,只要科技的潜能还没有被完全释放,它就不会结束。相比之下,某个产业兴衰带来的中周期、货币因素带来的短周期,都挡不住趋势,都没那么重要,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我们还是要相信,人类社会的运行、经济的运作,其周期表象是有内在规律的,但是不管哪个国家(地区)、哪个时代,经济的实际发展都不是完全符合规律的,多少都会有所偏离。这种规律与物理学规律相比,最大的差别是什么呢?物理学的规律,偏离一点都不行,参数差一点都不行,必须百分之百地吻合,飞机才能飞起来,火箭才能上天。相比之下,人类社会是在多方作用之下达成一个动态的平衡、一个明显的趋势、一个可以把握的规律,而不是形成一种僵化的状态,特别是不同国家(地区)的历史文化环境并不一样,不存在所谓精准的“参数”。

社会的周期根植于人性之中

那么,为什么人类社会的运行、经济的运作,其周期律是动态的、难以把握呢?因为人类社会周期律的变化是根植于人性的,而人性从来不是统一的,甚至具体到某一个人,他从出生到死亡的数十年、近百年里,其情感、思想观念也不是稳定的,而是波动的:一会儿悲观,一会儿乐观;一会儿自信,一会儿自卑;一会儿朝气蓬勃,一会儿垂头丧气;一会儿立志为善,一会儿又想作恶。就像英国哲学家霍布斯所言:“人是什么?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人类永远在天使和野兽的两极之间摇摆,人的本质就是这样的。中国的先哲也认为,人性有善有恶,所以儒家学说要求人努力克己,始终警惕恶的一面,不能让恶主导自己。可是,实际上有几个人做得到“克己复礼”呢?一个人变得富有了,他马上就会拥护和珍惜私有产权、赞成以法治制度保障私有产权;当他一夜之间变成穷光蛋之后,他很可能又会觉得应该消灭私有产权。

不过,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尽管人类社会由于人性变动呈现周期波动,一会儿和平,一会儿纷争,但这种周期性波动也是有主轴、中线的,孔子将其称为“中庸之道”,西方哲学则称之为“均衡”和“光明之道”。沿着主轴、中线展望,就会发现人类社会的周期波动不是混乱的,不是一定会倒退的(尽管可能会有短期的倒退),不是没有方向的,归根结底,人类还是在朝着光明的方向前进的。文艺复兴时候的人文学者认为,人介于魔鬼和天使之间,人只比天使“小”一点点,从这个意义上看,人类还是在慢慢地、逐渐地靠近天使一端。

什么是光明的方向?怎么衡量人类的进步?我认为,人类进步有两个最重要的标志:一个是自由,另一个是创造。自由是创造的前提,没有自由就没有创造。物质丰富、摆脱贫穷、寿命增长,当然都是很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最核心的就是人类的自由、尊严、权利被更多的人所发现、认识、尊重。人类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就会努力创造更好的制度,对人类的自由、尊严、权利加以保障,每个人潜在的创造性也能借此更充分地彰显出来——在蒙昧的时代、禁锢的环境中,绝大多数人的创造性是没有办法彰显出来的。

我相信,在光明的方向上,人类的确是不断进步的:把眼光放得长远一些,沿着历史穿梭,就会发现的确如此。我期望,越来越多的人可以发挥他们的创造性;随着思想的传播、知识的积累,越来越多的国家(地区)更加尊重法治、保障个人自由;加上财富不断积累、技术不断进步,越来越多的人能像人一样生活,而不是像动物一样苟活。

企业家应当“风物长宜放眼量”

我们既然知道了社会周期、经济周期有长短之别,短周期容易受到货币因素、经济政策等外力影响,就该明白“风物长宜放眼量”,对于中国的企业家来说,尤其应该看得长远一些。的确,从短期来看,宏观环境上有一些不利因素,很多企业家因此信心不足,但短周期毕竟是容易受到不确定性影响的,如果放眼20年、30年的时空,我们就应该对中国、对世界充满信心,因为人类进步的大方向是不会改变的。克服短期困难,坚守价值追求,按照自己的方式努力地活下去,最终证明自己对国家、对民族有真正的贡献,这才是每个中国人,尤其是中国企业家应有的信心。

为什么我要特地为企业家群体建言?因为企业家是能够为国家和人类带来巨大价值的人,连熊彼特和乔布斯也都这样认为。企业家的主要目的不是赚钱,赚钱只是成为企业家的一个条件。那些为社会、国家、民族创造巨大价值的,帮助人类开拓视野、提升价值的,为人类的生活增加了尊严和高贵的人才是真正的企业家。至于通过投机、炒作来赚钱的,可以称为生意人,但并不是企业家。这听起来很抽象,但其实并不复杂。举一个最简单的餐饮行业的例子,过去人们追求的不过是吃饱饭,吃得精致和优雅是次要的,但是当今餐饮行业的企业家完全可以并应该致力于餐饮的不断创新,不仅让人们吃饱、吃得健康,还要吃得优雅、有品位,而且要不浪费粮食,这就是了不起的创造,这就是价值所在。餐饮行业的企业家应该引领社会改变生活方式,杜绝浪费,提升品位。

所以在此,我想多为企业家群体带来一些建议。面对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面对可能迎来下行趋势的经济周期,企业家一定要带领企业努力活下去,这就至少要注意以下3点。

第一个建议,要管理好资产负债表。不要盲目地加杠杆,很多企业是倒在加杠杆上的。

第二个建议,要找准并坚守主航道,找到为社会、为国家创造价值的最重要的基点。很多企业家喜欢搞经营多元化,但在这个时代,可能需要收缩战线。

第三个建议,不要抱着投机的心理,打政策的擦边球,并且想要从中寻个方便。

此外,面对周期的波动,企业家也要重视企业的传承,尤其是家族的传承。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财富、文化、信仰要传承下来,主要的载体之一就是家族,这是中国的历史经验证明了的。建立良好的企业治理制度,让企业成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体,能够自己代代传续下去,这种模式在美国实践得比较成功,在其他国家(地区)似乎都不太成功,我想这与各国(地区)的历史、文化有关,例如日本在二战后接受了美国的一些文化理念,职业经理人介入企业传承的情况就多了一些,但对于现阶段的中国民营企业而言,可能还是家族传承更妥当一点。

最后,企业家一定要明白,根在哪里。我看到一些企业家在境外配置了一些资产,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对于真正希望成就一番事业的企业家来说,一定要明白,事业的基础在中国。中国人都推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企业家的时代使命就是立足中国,让我们的社会、民族、国家变得更好。

企业家一定要相信,坚守终究会有回报。欧美涌现过许多举世共仰、名字在商业史上闪亮发光的企业家,他们千差万别,但也有一些共同点,其中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始终如一的坚守:坚守核心价值观和经营理念,坚守对产品、技术的精益求精,坚守品牌价值和商业信誉,坚守与社会、民族、国家的共同发展。这样的企业家能够走得长远,就是因为有长期的坚守,面对困难也会泰然处之,跌倒了就再爬起来。中国也已经有了很多这种了不起的企业家,我相信,还会有更多这样的企业家。

结语

大周期的更迭、大趋势的转换是个体无法扭转的。当一个大时代来临,无论它是好时代还是坏时代,我们所能做的,无非就是坚守自己的价值理念,这是最重要的。

如果一个人没有笃定的价值理念,当时代洪流席卷而来,那就一定会迷失方向,只能随波逐流。我不希望大家随波逐流,我乐见的是企业家乃至所有人都有独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哪怕外部环境不利,也要做到这一点。只有做到这一点,你才有可能为社会、民族、国家创造价值,做出独特的贡献。

1 从古至今,伟大的思想流派都深刻地认识到,周期律是自然和人类社会一个最基本的特征。

2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上升的周期或平和的周期,好的事情似乎会同时发生;一旦进入比较糟糕的周期,坏的事情、人们不太愿意看到的事情也会集中发生。

3 人类社会是在多方作用之下达成一个动态的平衡、一个明显的趋势、一个可以把握的规律。

4 人类进步有两个最重要的标志:一个是自由,另一个是创造。自由是创造的前提,没有自由就没有创造。

5 克服短期困难,坚守价值追求,按照自己的方式努力地活下去,最终证明自己对国家、对民族有真正的贡献,这才是每个中国人,尤其是中国企业家应有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