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游牧与农耕的战争成本
草原上的民族,打起仗来是不需要国家专门征兵、练兵的。人家天生全民皆兵。他们不从事农业耕作,不进行工业生产,他们的生计来源于放牧和打猎。这两项吃饭的营生都锻炼了一种能力:战斗捕杀能力。
你可能会问,打猎确实需要好箭术,放牧怎么还能锻炼战斗力呢?《史记·匈奴列传》中是这么描写匈奴人的生活的:“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毌弓,尽为甲骑。”人家的生活就是战斗。
在这里为大家推荐一本书,它已经再版了多次,这本书叫《狼图腾》。如果我们看过这本书的话,就会对草原上的生活状况有比较系统的了解。
这本书为我们展示了极其壮丽的草原生活,比如你在草原上放羊,就要提防狼抓走你的羊。狼为了吃你的羊,会动用各种心机,耍各种手段,加注百般耐心。你为了驱赶越来越精的狼,就要时刻保持高度警惕,日夜练好弓箭,选拔最快的战马。
狼与人,在草原上打了上千年,彼此都在不断地进化。所以,只要是在大草原上长大的孩子,经过十几年的训练熏陶,长大后都是合格的战士。这就解决了匈奴的兵源问题。
更厉害的是,中原政权面临的粮草问题,游牧民族天生就能自动屏蔽。农耕民族种植粮食,游牧民族放牧牛羊。中原的农作物变成能吃的饭会很复杂,这也就导致了中原政权的军粮制作工序较多,还不省心。人家游牧民族就轻松多了,将大牲畜杀死后,利用风干技术,制成肉干,将牛奶做成奶酪,骑在马上就能吃,既方便,又耐储存。
除此之外,匈奴的军粮还有另一个巨大优势:高蛋白质和高热量。
对比一下,想想我们现在一天吃的饭菜,你可能会说:“我吃得不多啊!”没错,但我们吃得够杂。我们要吃米、面、肉、蛋、奶等。所以,看上去我们吃得并不多,但总体需求达到了。
我们也可以做这样一个实验,一天到晚别的都不吃,就光吃大米饭就咸菜。半个月后,你会惊人地发现,自己的饭量莫名其妙地变大了,但天天仍觉得饿。这就像老话说的,“肚子里没油水了”。
因为粮食的热量低,蛋白质含量低,所以需要多吃,才能满足身体消耗的需求。同样是体力消耗大的士兵,一个匈奴士兵,一天一斤肉干就保质保量了;而一个汉族士兵,可能四五斤的粮食都吃不饱。
匈奴士兵的肉干可以随身携带,牛羊满地跑,后勤问题就解决了。但汉军士兵的粮食没法随身带,带了也带不多,需要调动大量的后勤资源进行供应。供应的还都是死沉死沉的粮食,而粮食根本不禁吃,需要源源不断地运输。
草原与中原之间,存在着巨大的战争成本差距,其实说到底,就是后勤问题。
不仅如此,除了兵源与后勤优势外,游牧民族还具有一个极大的装备优势,就是马。马在当时不仅有天然的战力优势,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马增加了部队的战略投放能力。
一个人两条腿,按正常来说,一天也就走五十公里路。国都在长安,有人在即墨造反,那么造反的人最起码有三个月的时间无忧无虑,敢打敢杀。为什么呢?
消息传回去,再开始军事动员,理顺粮草供应问题,再杀过来,这上千里的路就走去吧!
所以,造反的人就放纵吧,反正有大把时光。
但如果有了马,你的战略投放能力就能提升五至十倍。朝发夕至,千里之行将不再遥远。而且,骑兵更厉害的地方在于,当你调大军来打我时,我根本不担心,我可以跑,你又追不上;我还可以跑到你防守薄弱的地方搞破坏,让你疲于奔命。面对上千公里的边防线,你能面面俱到吗?
不可能。
所以,兵源、后勤、战略投放能力,这三大劣势使得中原政权在面对北方的草原政权时,天生就有巨大的不足。
话虽如此,但草原民族不见得真能靠着这几十万骑兵征服中原。草原民族的维度升级实际要靠中原和西域的反哺,再过几十年,他们才会具备少量能和中原文明正面对打的军事装备。
但是,很遗憾,那个时候他们又碰上了自己民族的梦魇。
此时,他们碰上攻坚战是没戏的,再亮的马刀也砍不了城墙,再快的骏马也爬不了城墙。我们之前说过,在两晋之前,真正硬碰硬地打仗,草原民族的那些优势是不灵的!但草原民族的百姓打中原汉族的百姓却是很灵的。草原民族的百姓就是军队,而中原汉族的百姓却并不具备军人的属性。
草原民族南下的成本极小,随便抢抢就回本了,但是中原民族防被抢的成本却太高了。所以说,刘邦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自家的日子得过,但总有流氓骚扰。你要是光防着流氓,日子就别过了。你要是想出门打流氓,流氓骑着马就跑了,没几天,又在你家门口吹口哨了。
刘邦回来后,匈奴就没完没了地在边境上骚扰。这让刘邦焦头烂额。
这时候,刘敬又送上了迁都、慎战后的第三个建议——和亲。再次扔出了锦囊妙计的刘敬说:“汉朝天下刚刚安稳,士兵们被搞得疲惫不堪,对匈奴是不能用武力制服的。冒顿单于杀父后收编他爹的后宫,凭武力树威势,这种人是不能跟他讲仁义道德的。”
刘邦问:“那该讲什么呢?”
刘敬回答说:“陛下如果能把皇后生的大公主嫁给冒顿单于做妻子,给他送上丰厚的礼物,他知道这是汉帝和皇后的亲生女儿,我们还给公主陪送丰厚的嫁妆,再粗野的外族人也一定会把大公主作为正妻,生下的儿子将来必定是要接替单于位的。
“陛下拿一年四季汉朝多余而匈奴少有的东西,多次抚问赠送,顺便派能言善辩的人用礼节来开导启发他。只要冒顿单于在位,他就是汉朝的女婿,他死了,您的外孙就是单于。哪里听说过外孙敢同姥爷分庭抗礼的呢?咱们的大军不出战,便可以让匈奴臣服。如果陛下不派大公主去,而让皇族女子或是嫔妃假冒公主,他也会知道,肯定不会尊敬亲近她,那样对我们就没什么好处了。”
刘敬的这个外交策略点中了草原与中原之间的最大利益纠纷点——汉民族的产品。不是说和亲真的能够让两家罢兵,像外孙子不敢打姥爷这种话绝对是瞎扯。秦、楚通婚十几代,照样误不了秦国不断地欺负楚国。
史书中是这样记载的:“高帝乃使刘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冒顿乃少止。”
真正起作用的是,亲戚不重要,利益很重要。
中原王朝必须“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原因在于,中原各势力的利益关注点都是土地。
我打你,是为了你的那块地,你的那块地到我手里就能变成财富,我想当大地主,就容不下你这个小地主。
但草原与中原这两股文明对峙时,利益关注点就变了,地已经不是最主要的了。对中原人来说,你的地不能耕种,一开垦就沙漠化,我们中原人不稀罕。对草原人来说,你的地我们倒是挺喜欢,你们那里暖和,钱还多,但我们不会种庄稼,你们人又那么多,所以进入中原,我们也玩不转。但是,你的锅碗瓢盆,这堆东西我们很需要。你们有的东西,我们自己没本事做,但我们有的东西,你们全能做,所以我们只能抢你的。更开心的是,我抢了你,你还逮不着我。这就是草原民族的朴素想法。
货物,生活的必需品,才是两个民族之间最大的利益点。通过和亲,让两家的血脉不断地融合;通过赐给你生活必需品,缓和矛盾。这两味药,尤其后一味,算是直达病灶。
但是,刘敬出的这个主意,真正有价值的在哪里呢?
在“和亲”的这个借口上。没有这个借口,根本没办法花钱买安稳!
古往今来,几乎所有单方面的利益输送,基本全是在军事战争后达成的。一个国家输了、服了,立城下之盟时,才会宣布每年给胜利的一方进贡。这是国耻。
大家千万不要以为“白登之围”中刘邦败了,其实并没有,而是冒顿单于没打下来,是刘邦扛得住,后面他的大军来了,冒顿单于拿不准了,才放他出来的。没有输赢一说。明面上,谁也没服谁。
但是,陈平那次秘密谈判谈了什么,通过刘敬的这次“和亲”,我们大概可以猜测出来,应该是类似于定期给你们送钱送东西,咱当哥们儿,你放我们一马。但这些是没法往外说的。
最终,在《史记·匈奴列传》中记载了一句非常有意义的话:“冒顿遂引兵而去,汉亦引兵而罢,使刘敬结和亲之约。”
这个“约”是哪来的呢?应该是当初陈平约的呗,肯定是答应每年给人家上供了。结果,刘邦自走了之后就没再提这茬儿了,匈奴就开始没完没了地骚扰,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越是巨著,就越得抠细节,也才越能体会出作者的伟大。太史公的记载并没丢大汉的面子,但是所有的事情还是都给后人交代清楚了。刘敬提议的“和亲”,给了大汉一个非常体面的台阶下:让匈奴当姑爷。你这个汉朝老丈人给点儿陪嫁,哄他不哭。通过和亲,两个民族缔造为盟友关系。
台阶一给出来,刘邦马上就从善如流了。
当然,刘邦并没有真的送上亲女儿,而是找了个宫女当作大公主,送给了冒顿单于,同时两国订立了议和联姻盟约。
冒顿单于真的不知道这个“公主”是个冒牌货吗?他肯定知道。但他在乎吗?不在乎,因为每年有各种东西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在白登山下的这七天,他也看出来了,入主中原是彻底没戏了,还是拿钱过日子吧。
“白登之围”前后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在种种机缘巧合下,算是为后面两千多年来中原政权与草原政权的共处开了个好头。
刘邦的轻敌其实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巨大反差效果。两个民族因此面对面地展示出了自己的实力。在那七天中,双方都产生了尊重与忌惮。
刘邦如果自身不硬,让冒顿单于直接灭了,中原很有可能会再次陷入混乱之中。此时是匈奴的极盛时代,“五胡乱华”也许会提前五百年上演。
冒顿单于如果不一次性地把四十万扯地连天的阵势给刘邦拉出来,刘邦是不会踏踏实实、规规矩矩、没有怨言地定期交好处费的。
最后,刘敬提出“和亲”,为两个文明的和谐共处指出了一个很有建设性的共同发展的方向——花钱买太平。
看上去没面子,糟蹋钱,实际上成本极低,收效极大。后面的一些朝代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尤其是两宋,直接给“岁币”,结果发展成了当时世界经济的巨头。
两千年来,草原政权的威胁一直都在,但在很多朝代却并没有成为时代的主旋律,就是因为政策对路。“和亲、岁币、互市”等一系列围绕着“要买卖不要杀害”而展开的外交政策,催生了许多没有喊打喊杀的太平盛世。
面子不重要,日子很重要;发火不重要,发展才重要。
我的日子越过越好,你也别眼红,想要什么,咱做买卖;你要是不想掏钱也没关系,我每年送你点儿,咱都好好过日子。这是种极高的政治智慧。
但看不懂这种智慧,或成心搞对立的政权也不是没有。最终扬眉吐气的,比如后面即将出场的汉武帝,只是属于杀敌一千自损一万的惨胜。最终国破家亡的也有,明朝最硬最爷们儿,自始至终不承认蒙古跟女真,在北疆没完没了地打,最终碰见了概率极小但终究会出现的灭亡结局。
“白登之围”是个需要我们记住的历史战役。它在某种意义上,为汉初的“黄老之治”奠定了基础。
刘敬从匈奴回来后,还建议刘邦:“匈奴在河南地的白羊、楼烦两个部落,离长安最近的只有七百里路,轻装骑兵一天一夜就可到达关中地区。此时关中战后凋敝,人丁稀少,而土地肥沃,可以加以充实。
“当初各地诸侯起兵发难时,若不是有齐国的田氏各族,以及楚国的昭、屈、景三大宗族参加,联军是不能兴盛的。
“如今虽然陛下把都城建在关中,但实际缺少人口。北边靠近匈奴敌寇,东边有六国的旧贵族,宗族势力很强,一旦有什么变故,陛下是不能高枕无忧的。我建议把齐国的田氏各族,楚国的昭、屈、景三大宗族,燕、赵、韩、魏等国的后裔以及豪门名家都迁移到关中居住。咱们还是把这帮人搁在眼皮底下看着吧。既心里踏实,又充实人力。”
刘邦又按照刘敬提出的意见,把十万多的人口迁到了关中。
刘敬的一系列谏言,展现出了一个大政治家、战略家的良好素养。“和亲”与“移民”的政策,也将目前最大的匈奴忧患和过去的贵族威胁暂时都稳定了下来。
“攘外必先安内”这句话早在两千多年前,就非常有市场了。刘邦本人就是先驱倡导者。
臧荼和两个韩信,已经都被刘邦打倒在地了。剩下的几个,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历史的车轮滚到这里,注定一地鸡毛。